1958年“教育大跃进”
1956年,鉴于自己对形势的判断,毛泽东横下一条心,提出教育要“革命”。于是, “多、快、好、省”成为了当时“教育革命”的主要任务之一。历史的指针随即走到了1958,那是六亿神州满天放“卫星”的年份,教育革命也乘着大跃进的东风,越走越远……
迟迟不上天的“卫星”
1958年的炎炎夏日,北京大学全校师生员工统统没有放暑假,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奋力拼搏昼夜苦干。豪气万丈的激情、超英赶美的干劲似乎可以让未名湖也沸腾起来。每天都有卫星喜报敲锣打鼓地发布,一股热火朝天、战天斗地的亢奋情绪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一天清晨,王选经过又一个通宵苦干之后,已经完全进入恍惚状态。回到住处,坐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脱衣服躺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口水流了下来,他才又醒过来,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动作——脱了衣服,一头栽倒在床上。
据王选院士回忆,当时他经常连续很多天工作在十四个小时以上,因为参与了北京大学自主研发中型计算机的任务。当时,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先后设计出了大型和中型电子计算机,于是北京大学也下决心要研制每秒1万次定点预算的电脑。还要争分夺秒争取十一前完成好“为国庆献礼”。他们已经给这台梦想中运算速度可以进入当时世界前20位的计算机,起了一个符合时代特点的名字——“红旗机”。
卫星放得越来越多、快、好、省。九月的一天,北京大学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布:从8月4日开始算起,40天之内,北大的科研成果达到3400多项!其中达到或超过国际水平的有119项,属于国内首创的有981项!
基本上,这些科教卫星,是与那些“水稻卫星”、“玉米卫星”、“钢铁卫星”、“诗歌卫星”、“剿灭麻雀卫星”……同步“发射升空”的。
那一年的大学校园里,上下课的铃声虽然像往常一样按时打响,但通往教室的大小路上却很少有人拿着书兜急匆匆行走。教师和学生们各有各的事要做。
某系在宿舍楼前开了一块试验田,夸下海口,亩产小麦数千斤。这个目标是这样实现的:先深挖地,约一米深,然后松土、施肥;下种时,给一张张报纸涂上胶水,再把麦种均匀地洒满报纸,粘着密密麻麻麦种的报纸,一张接一张地铺在地里,上面撒好肥土后浇水。后来有学生回忆起来说,这还算是最精耕细作的。麦苗长出后,齐茬茬一片翠绿,煞是好看!不料,没过几天,麦苗开始发黄,找原因:长得太密,不透风。于是大家搬来鼓风机,给麦地里吹。那真是苦干加巧干,干劲冲破天!最后还是无奈,只好忍痛间苗。
那样的氛围下,各个方面的比赛和竞争也不断升级。北京大学高度重视“红旗机”的研发,全国人民也瞩目着这项攀越科学巅峰的壮举。全国数家高校派出了几十位师生奔赴北京大学,与北大师生会师以后建立了七八十人的科研团队——“红旗营”,张世龙担任“营长”,负责指挥整个“红旗营会战”。
这些来自云南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的老师和学生们,政治上都非常过硬,“苗红根正”,还有许多是党员。可惜,让王选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这一大群人中都没几个人懂电路,更别说计算机。这样,他们不但无法参加研制工作,还要让王选等人经常给他们上课,进行相关的培训。
在这段“放卫星”的日子里,学校里有了不小的调整和震动。不仅仅是北京大学一所学校,在“又多又快又好又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目标的感召下,清华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一所接一所地开展运动,批判浪费特别是实验室浪费。同时猛烈抨击的,还有资产阶级的教育方针——脱离劳动,关起门来搞教学,“用一条腿走路”。
为了坚决反对资产阶级的教育方针,让教育同生产劳动紧密结合,大量教职工被下放农村劳动;学校里办起了工厂;实验器材全部投入生产;实验室也成立了生产劳动小组,学生一定是得劳动的,否则就是走了腐朽的资产阶级路线。这个系搞几块试验田,那个系搞几个小工厂,以实践来指导学习,将学习应用于实践,同时也会时不时放出几颗“卫星”。
先进的样板
张世龙等的严谨态度使得红旗机的研发进度令人失望,但是北京大学还是有很多令人骄傲的跃进成就。1958年8月8日,经过东语系朝鲜语专业师生一周的奋战,一本2万词条、100万字的《汉朝辞典》被作为“特大号卫星”放上了天,而这仅仅是3400多颗“卫星”中的稍微璀璨一点的一颗。
后来有人说,那么几个人,一周之内抄也抄不出100万字啊。但是这在当时,却根本没有人质疑。甚至连一贯认真踏实的季羡林,也为之欢欣鼓舞,深陷于那些令人眩晕的幸福与狂喜中。这种狂喜的精神其实已经是与人的知识与智商无关,与逻辑能力和社会阅历无关了。主导着人们思想的,与其说是经验和理性,不如说是由强大意志导向的一种超验的信仰。在这种超验的信仰面前,理性只能是被检讨的对象。这个时候,知识渊博的学者丝毫不比一个文盲更清醒。
季羡林坦承,一开始的时候,对于“亩产千斤”一类的设想,他还是保持怀疑,脑袋里充满了问号。但是不多久,报纸上竟然报道这已经成为了事实。之后,“就像给风吹着一样,纪录一天天升高……有的时候晚上报的最高纪录,第二天早晨就打破。”在季羡林看来,事实始终是判断理论正误的标准,这原本是一种实证主义的科学态度。但是,什么代表着事实本身?在这个环节上,他却依赖某些教条和信义不予论证了。他说,那些用最高深的数学、物理学和化学来证明亩产最高三千斤的科学家,被“事实”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什么是“事实”呢?报纸报道的,就是“事实”,季羡林坚信:
“中国报纸从来不说谎话。”
不止季羡林一个,也不止那些被“事实”扇了耳光的科学家,陷入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知识分子很多很多,包括梁漱溟此时也在欢呼梦想多年的崭新的建设局面终于要打开了。他甚至用自己的哲学思想来解释意志如何转化为物质能力,干劲如何变成了卫星……他虔诚地检讨,说自己以往主见太多、自信太满,常常自以为是,但是现在,自己在“事实”面前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服气,坦言自己“失去了过去的那种自信”了。
扩招,扩招,再扩招
光靠少数知识分子搞科研、放卫星还是不够的,国家要实现教育大跃进,要争取在十五年之内实现高等教育普及,就必须扩招。
1957年,高等教育部统计结果显示:对比1947年,高等学校在校生数已经多出了近两倍,共44万多人。从1949年开始,高等学校在校生平均每年增加41000多人,等于1949年以前50年中平均每年增加人数的13.2倍。
1958年3月,陆定一在农业中学问题座谈会上提出,要在每一个地区办一所大学。6月,刘少奇在给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的指示中指出,“县办大学,将来势必每个县有一所大学,准备十年达到这个目的。现在是否给每个县派一个、两个或几个大学生,这样学校就可以办起来了……”
与此同时,“戴帽子”的办学方法流行起来。所谓的“戴帽”,就是给低一级别的学校换块牌子,摇身一变成为高一级的学校。为了办大学,一些中学硬性提升为大学资格。
当时的《北京周报》报道,8月,高等院校已从1957年原有的227所增加到了1065所。另外,到了当年秋天,全国各地已经建立起了23500多所业余“红专”大学和半工半读大学。
11月5日,财政部、文化部、教育部和卫生部在全国文教系统财政工作经验交流会上的报告指出,就在1958年一年之中,大学生人数增加了78%,中学生增加了一倍,小学生人数增加了70%,而同期财政支出仅仅增加5%。
这样的神话是如何实现的呢?光靠戴帽子都还不够。在这场教育大跃进中,还有一个关键的“法宝”,就是“群众路线”。
7月5日,《光明日报》发表报道:《办大学并不神秘——介绍鹤岗市七天办成一所大学的经过》。
黑龙江省鹤岗市的创办者反驳了那种“没有教授,没有大楼,没有教学设备,怎能办大学”的观点,书记亲自挂帅,各方积极支援,迅速办起了大学。号称除了用一元七角钱制作校牌外,一分钱也没花。解决师资的办法是“大学生教大学生、高年级教低年级、专兼职教员相结合”。
而中学方面,以南京为代表,7天里不花国家一分钱,就办了263所职业中学(内含高中24所)……
报道出来之后,各地相继跟进,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并且力图赶超。这样不要成本的大学顿时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具备升学条件的学生真有那么多吗?这个问题在当时是这样被考虑的:在政治优先的入学准入制度下,工人、农民、速成中学的工农毕业生和干部,只要具备推荐的条件,不需要经过任何书面的考试就可以上大学。大批学生显然是以这种方式被扩招进高校。高校中每年出身于工农学生的比例,从1951年的19%增加到1957年的36%。1958年,由于实行了新的优先入学的办法,这部分人增加到了48%,而1959年到1960年则增加到了一半以上。
60年代初,中国经历了经济生活的严重混乱和全国性的大饥荒。随后教育系统开始整顿和调整,大规模精简教育规模,高校学生陡然减少了22%。1962年,高校招生回落到1955年左右的水平。
风平浪静之后
“跃进高潮”坚持了不久便退去,现实很快给了不按规律胡来的人们不得不承受的惩罚。教育跃进的结果亦是如此。
苏联、捷克等国家纷纷向中国提出质疑,要求北京大学等提交那些已达到“国际水平”的科研成果清单、技术报告和资料,校方清查过后,无数泡沫湮灭;无数工农学生坚持不下去而逃走,无数学校办不下去而解散……
1960年冬天过去,王选虽然饿得全身浮肿,累得人不人鬼不鬼,但是他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红旗机而奋战。只是“红旗营”却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而悄悄解散了……
各高校开始了冒进之后的调整。事隔半个世纪以后,一些学校的校史上依然记录着对当时状况的反省。
“众所周知,那都不是一个教育学上的学术问题,那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一番胡闹而已。”教育学专家杨东平如是说。
在当时,很多学校不切实际地扩大招生名额,特别因为要表现“红先于专”,而大幅扩招工农学生。但是,硬件设施却完全不过关。武汉大学只能实行“轮班倒”,各个系的学生错开上课、吃饭的时间,这在当时还被推崇为节约资源的典范。而另外一些学校,学生都只能借用临时宿舍居住,在走廊或者露天环境上课。大学生的助学金被削减,造成了很多学生生活的困难。不仅仅如此,大量的劳动、夜以继日地为放“卫星”奋战,那些身体上难熬的疲惫,精神上的亢奋和空茫,让一些学生迄今回忆起来仍觉不堪回首。特别是那些对知识孜孜以求的青年,得不到静下心来好好读书的机会,耽误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迄今引以为憾。
文学评论家畅广元在当时还是大三的学生,就在那一年,他参加了陕西紫阳山区扫盲;轮班在班上的“塑料加工厂”劳动;参与了各种“卫星”的发射;接受了无数次政治辩论的熏陶;主办了他们班上的“共产主义大学”简易刊物……事情做了很多很多,就是没能好好念书。日复一日,经常通宵达旦地“奋战”,困苦不堪。唯独“学术批判”让他感到一丝欣慰。这原本是一项政治活动,在当时全国高校掀起过一阵波澜,对这些学生而言,却成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读书学习的秘密通道。各校各班组建了无数个“学术批判小组”。他回忆说,那时大家那么积极参与学术批判,固然有年轻人的政治激情支持,有出个小名的利益诱惑,但更根本的,是当时惟有投入“学术批判”,自己才能堂而皇之地看书学习,才能跟着青年教师学一点东西,特别是,在他们的带领下,慢慢摸索一些属于自己的学习方法。不过,他说:“我们这一代学人知识结构严重的片面性、封闭型和排他性,也正是在那时候奠定下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