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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著名老学生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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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老学生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彭庆生、王水照、齐裕焜、胡友鸣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来源:黄安年的博客  作者:黄安年

彭庆生、王水照、齐裕焜、胡友鸣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黄安年缉 黄安年的博客/2012710发布学术交流网/学术问题研究/2012710

 

 

“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九十周岁,吴小如执教北大四十年,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为了庆祝吴先生的九十华诞,吴先生的学生们征集了这组文章,它们出自社会名流及弟子门生,有回忆吴先生教书育人者,有评价吴先生学术成就者,有回忆吴先生儒者风范者。对我们了解学者吴小如先生,以及后学如何尊师求道有非常大的启发。”笔者在《学者吴小如》提要黄安年缉 黄安年的博客/201273发布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588412.html附录中有沈玉成先生所写的《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一文,现再推荐其中部分文章如下:

,难窥夫子墙——敬贺小如师九秩华诞

彭庆生

,福寿绵长——记吴小如先生

王水照

, 山高水长师生情

齐裕焜

四,中文系里最年轻的“先生”

胡友鸣

衷心感谢陈熙中先生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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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窥夫子墙

——敬贺小如师九秩华诞

彭庆生

小如师精通文字、音韵、训诂、考据,淹贯诗歌、散文、戏曲、小说,文史并重,兼工行草楷书,笔意遒劲秀逸。先生治学,擅长由训诂而通辞章,重考据以明义理,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洵为乾嘉学派之鲁殿灵光,旷世难求之通才。

小如师是性情中人,耿直狷介,特立独行,从不俯仰取容,然极重情谊。对师长,感恩图报;对朋友,肝胆相照;对门生后进,眷顾奖掖,不遗馀力。凡此种种,有口皆碑。

子贡曰:“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论语·子张》)余忝为吴门弟子,受业五十馀年,虽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难窥夫子之墙;但先生的教诲和奖掖,恩深似海,没齿难忘。

(一)终身受益的基础课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北大中文系的黄金时代,名师云萃,而且,几乎所有的名师都开基础课。1956年我考入北大中文系时,尚未满十八岁,实在不懂事,由着性子胡来,对系里给我们安排的课程,有兴趣的就认真听,使劲记;没兴趣的就逃,或坐在后排看自己想看的书。后来工作了,自己也教书了,才明白当初中文系安排的各种课程,没有一门是无用的。这才硬着头皮,自己补课,然而,毕竟已事倍功半了。

在大学本科的五年中,我学得最认真的只有三门课:一是游国恩、萧雷南、林庚、冯钟芸、二吴(组缃师与小如师)、季镇淮、王瑶、章廷谦等多位名师分段讲授的中国文学史(含专题讲座),二是杨伯峻先生讲授的古代汉语,三是小如师新开的工具书使用法。这样算起来,小如师既给我们讲授了文学史中的元明清戏曲,又独自开了一门新课,还开过几次京剧讲座,应该是为我们授课最多的名师之一了。

在众多的名师中,小如师的职称最低,直到我研究生毕业时,他始终是个讲师。但那时北大的学生是有眼光的,不重头衔,只认学问。小如师从小就爱看戏,对京剧与昆曲极为娴熟,并与梨园名角过从甚密;最难能可贵的是:小如师还曾师从京剧名家,认真学戏,仅“真正从师问业一板一眼学到手的戏”,就多达六十多出,而其学戏的目的,“不为登台,不为出名,只是想通过实践来钻研戏理”(见《学戏与临帖》,后收入《心影萍踪》)。因此,先生讲起中国戏曲来,就绝不限于文字记载,而是富有自己看戏、唱戏的实践经验,对中国戏曲的历史与理论,均能穷源竟委,阐幽发微;又穿插一些先生耳闻目睹的梨园掌故,自然格外生动,深受学生欢迎。

1958年始,中文系五六级文学专业的同学也大搞集体科研。在小如师的影响下,我们四班的同学集中兵力,撰写《中国戏曲史》。毕竟学殖浅薄,未能完成这个我们原本就力不胜任的大项目,但这件事却写进了学生档案。因此,大学毕业后,一些同学都因档案中有此记载,而被分配到有关戏曲的单位去工作了。如韩蔼丽分在北方昆曲院,后来还写过昆曲现代戏的剧本。张仁健分在山西文化局戏曲工作室,后来写过《近代晋剧旷世硕果——丁果仙艺术生涯评传》;张继顺分在四川文化局戏曲工作室,为著名清音表演艺术家刘时燕改编创作过不少清音脚本,二人因此而喜结连理。

我虽未从事戏曲工作,但在小如师的熏陶下,也成了半个戏迷。记得昆曲泰斗俞振飞先生在北大礼堂演出《太白醉写》时,我们班的同学早早地就去抢占了座位。后来,因韩蔼丽在北昆工作,我可以去看蹭戏,因而有幸欣赏过侯少奎先生的《单刀会》、李淑君的《昭君出塞》等名家名剧。侯先生的唱腔慷慨苍凉,念白铿锵顿挫,“(白)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这两句,迄今犹不时在我耳边萦绕。李淑的扮相美极了,使观众大饱眼富。可惜,有一次我在北昆食堂蹭饭时,韩蔼丽突然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悄声说道:“李淑君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失所望。她并不十分漂亮。我一面后悔来蹭这顿饭,以致毁了我心目中美的偶像;一面又惊叹我国戏曲的化妆术,竟能将中人之姿妆扮成令人眩目的绝代佳人,委实神妙。看京剧就不容易了,必须自己进城买票,却又没那么多时间,只好去等退票。我的运气好极了,竟接连五次都等到了退票:三次在长安戏院门外,买到退票,欣赏了马连良先生的《淮河营》,高盛麟的《挑滑车》,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赵燕侠联袂主演的《四进士》;一次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外等到退票,欣赏了谭富英的《大保国》;一次在护国寺人民剧院外等到退票,看了杨秋玲主演的《雏凤凌空》。至于杨秋玲主演、后拍成电影的《穆桂英挂帅》,我至少看了六遍。最难忘的是:1961年夏,袁良俊打听到梅兰芳先生即将在五道口工人俱乐部演出《穆桂英挂帅》,但很难买到票。他找我商量,一拍即合,决定两人接力,通宵排队。我是夜猫子,不怕熬夜,就由我值夜班,从头天夜里排到天亮;良俊排早班,从早六点排到购票。我下午六点半就赶到了剧场,排了个第六号,心里便踏实了。那年头,社会风气好,没人加塞儿,更没有票贩子。而且,按惯例,先到的三个人中,总会有一位积极分子,事先在家里裁好了若干张小纸片,写上号码,排队时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发号。领到了号,就吃了定心丸,但不能远离剧场。因为,每隔一小时,那几个积极分子就点一次名,凡叫到号而人缺席者,那个号就作废,后头的就都递升一名。这样,大家都在剧场附近找地方休息,每隔一小时去应一次卯。凌晨六点,袁良俊依约而至,我便回校吃饭睡觉了。其时,梅先生的表演艺术已登峰造极。我们虽然付出了一个通宵再加大半个上午的辛劳,但能看到梅先生精彩绝伦的表演,深感荣幸。那年八月八日,梅先生就驾鹤西归了。因此,五道口的那次表演,很可能就是梅先生的最后一场公开演出了。人生一世,能看到一位空前绝后的京剧艺术大师的告别演出,幸如之何?

我絮絮叨叨地写了这么些琐事,无非是想说明:小如师授课半年,沾溉后生,其泽远矣!

1993年初,燕山出版社社长陈文良宴请一新师(姓陈,讳贻焮),由师兄陈铁民和我作陪。我们心里都清楚:宴无好宴,陈文良肯定“别有用心”。果然,开宴不久,他就请一新师出任《增订注释全唐诗》主编。一新师为人豪爽,两杯啤酒下肚,就站起身来,举杯说道:“如此,我就‘黄袍加身’了。”然后,又对铁民师兄和我说:“你们两位就当常务副主编吧!”铁民兄与我面面相觑,心中叫苦不迭。此前,陈文良已找过一新师,谈过这件事;一新师也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早已说定:决不接受这个大项目。谁知一新师一激动,就欣然应允了。铁民兄和我深知这个大工程之艰巨,极不情愿;但老师既已应允,学生岂能拆台?只好勉为其难了。九六年此书交稿后,我便着手撰写《初唐诗歌系年考》,整整十年,创获甚微。到2007年,我已年近古稀,自知来日无多,决心以此生馀力,完成《陈子昂集校注》。要之,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沉浸在校勘、注释、考证之中,终日矻矻,却也乐在其中。在这些科研工作中,我受益最大的,是静希师传授的唐诗、伯峻师讲授的古代汉语和小如师讲授的工具书使用法,正是我大学本科阶段学得最认真的三门课。

1986年始,《汉语大词典》与《汉语大字典》陆续出版,为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省却了许多獭祭之劳。然而,古籍浩如烟海,古人所用词语、典故及其涉及的名物、史实、职官、人名、地名、典章制度等等,实在是任何词典或字典都不可能囊括无遗的,这就必须查古书了。查书而不明门路,势必事倍功半,甚或徒劳无功。因此,我常常为自己能聆听过小如师讲授的工具书使用法而感到庆幸。随便举两个例证吧!

陈子昂《感遇》其十九云:“鬼神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又《大周受命颂》云:“臣闻大人升阶,神物绍至,必有非人力所能存者。”这里的两个“存”字都不大好解释。《汉语大字典》中“存”字有十三个义项,《汉语大词典》中“存”字有十四个义项,但都不适合。于是,我想起了小如师的教诲:训诂资料最丰富的,莫过于《经籍纂诂》。应该感谢上海古籍出版社,该社1989年影印的《经籍纂诂》,既便宜(特价45元),又附有“四角号码索引”,一翻即得。果然,我从该书卷十三“十三元”查到:“存:至也。《荀子·议兵》‘所存者神’注。”再查原书,《荀子·议兵》云:“所存者神,所为者化。”杨倞注:“存,至也。言所至之处,畏之如神;凡所施为,民皆从化也。”释“存”为“至”,子昂诗文中的那几句便迎刃而解。《感遇》那两句的意思是:鬼神尚且干不了,人力又怎能办得到呢?《大周受命颂》那三句的意思是:臣闻圣人登基,祥瑞的神灵之物相继而来,绝非人力所能至也。

又如前几天我注到陈子昂的《赤雀章》,其中有一句:“在昔甲子,降祚于昌。”既是祥瑞,我便先查《宋书·符瑞志》,果然有“赤雀者,周文王时衔丹书来至”,周文王姓姬名昌,这算是对上了,然未言“甲子”。周代的甲子日,最著名的自是武王甲子日伐纣。一查《史记·周本纪》,果然有“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但这天没有“赤雀”,而在此前两年的盟津观兵时,“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我以为是陈子昂记混了,把三件不同的事捏在一起了。其时夜已深,人已倦,只好睡觉了。第二天上午起来一看,不对头呀!陈子昂再糊涂,也不会把父子二人混为一谈,何况,“赤乌”毕竟还不是“赤雀”。此时,我又想起了小如师传授的“秘方”:凡经书正史中查不到的典故,便查类书。我从《北堂书钞》查起,再查《艺文类聚》与《初学记》,终于在《太平御览》卷八四查到:“《尚书帝命验》曰:‘季秋之月甲子,赤雀衔丹书入酆,止昌户。拜稽首。’”并从《御览》得知:此典最早见于《墨子》。再查哈佛燕京学社编印的《墨子引得》,知其出自《墨子·非攻下》。引了《墨子》与纬书,这条注就比较可信了。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每当我解决一个校释考证中的难题时,都会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小如师,谢谢您!

(二)两次例外

1961年秋,我大学本科毕业,留校当研究生,拜入静希师门下,有幸亲聆先生的教诲,长达四年之久。后来工作了,但仍常回燕园62号,一则问候先生与师母,二则向先生请教。先生一如既往,继续给我上课。直到先生九十五岁高龄时,我才不敢再劳累先生,但请安是从不间断的。

拜入林门伊始,师生就形成了一个程式:我入门后先进内室,向师母请安;然后到客厅坐定,问候先生的饮食起居,接着便是我请教,先生授业。只是在1990221师母仙逝后,我进门后先向师母的遗像行鞠躬礼。四十多年,一仍旧贯,连拜年亦循此程式。然而,也有两次例外,这都是因小如师而起。

第一次例外在1979年春节,我照例去给先生和师母拜年。刚在客厅坐下,还不等我开口,先生就气呼呼地问道:“彭庆生(先生历来只呼名,惟独这次加上了姓)!为什么吴先生的职称至今还解决不了?早在文革前,我就和游先生(讳国恩)联名保荐他破格直升教授。去年游先生去世,我又和吴组缃先生联名保荐他直升教授。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解决?”我很犯难:一则我离开北大已久,不太了解情况;二则虽然也道听途说地知道一点内情,但又怕说出来使先生更加生气。但先生一直盯着我,不回答是不行的,便只好含含糊糊地嗫嚅道:“据说是由于人际关系。”先生似乎若有所悟,但仍然愤愤不平。幸亏我深知先生有个特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提起唐诗、新诗格律、楚辞、《西游记》和篮球这五个话题中的任何一个,先生便会立即兴奋起来,侃侃而谈,神采飞扬。于是,我便请教:“您说过:唐诗最大的特点是新鲜,如旦晚间始脱笔砚;又说唐诗最高的成就是深入浅出的统一。到底是哪个重要呢?”先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深入浅出!正因为是深入之后的浅出,是深入浅出的统一,才能永远新鲜。”接着又详尽地讲解了“深入”和“浅出”的关系。我心中大喜,一来深受教益,再也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如此愚蠢的问题了;二来也得以从窘境中解脱出来。

其实,我和许多同学一样,一直为小如师的职称问题而耿耿于怀,在我们的心目中,小如师早就是教授了,而且,中文系的老先生亦作如是观。游国恩先生主编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这两本书影响深远,一直是许多大学中文系教师的重要参考书,多次重印,发行量以十万计。小如师注释了其中的先秦神话、《国语》、两汉辞赋的全部和《尚书》、《诗经》、《左传》、《楚辞》中的部分作品,更重要的是:这两本书的全部定稿工作,都是由小如师承担的。书稿杀青时,小如师尚未满三十五岁,非家学渊源,功底深厚,焉能至此?游老素以渊博严谨享誉学林,而这两部重要著作的定稿工作,全部交给了小如师,可见其器重之深,倚重之切,则其与静希师联名保荐,亦良有以矣!

静希师对我说过:“遇到史料、训诂、考证方面的问题,你就去问吴先生。”组缃师说得更妙:“吴先生对古书熟极了。他查书,从不翻目录,一扒拉就找着了。”我是湖南人,家乡话中没有“扒拉”这个词儿,因而觉得很新鲜,也很生动,记得很牢。在我的印象中,组缃师素来是比较严肃的,不苟言笑,但他老人家竟然也如此推重小如师,则其继游老之后,与静希师再次联名保荐,自亦顺理成章了。

不仅中文系的师生都很尊重小如师,而且,在我看来,系领导虽不给小如师提职称,却一直把他当教授使用。上述《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与《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的定稿工作,便是确证。须知当年极左思潮泛滥,反对“个人名利”,两书的署名,都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而参与选注的先生,有的已是副教授了,却由一位“讲师”来定稿,岂不发人深省?

1961年秋,北大中文系五六级文学专业留了四个研究生:李文初的导师是游老,齐裕焜的导师是小如师,黄侯兴的导师是王瑶先生,我拜入静希门下。这四位导师中,游、林、王三位都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家,惟独小如师还是讲师。但我们一点都不惊诧,都觉得小如师带研究生是理所当然的。我和裕焜同班且同寝室,长达九年,毕业后也一直保持联系。我深知:数十年来,裕焜始终执弟子礼甚恭,每当谈起小如师,他总是充满敬仰与感激之情。他也很争气,很用功,深得小如师之真传。他撰写的《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荣获教育部社科著作二等奖,为师门争了光。

小如师不仅带出了出色的研究生,而且还创造了讲师指导讲师的奇迹。大概是六二年前后,河南某大学的一位讲师来北大中文系进修,系里指定的指导教师就是小如师。当年北大的研究生与进修教师,都住在二十九斋,因此,我和裕焜能不时见到这位进修教师。每当谈起小如师,他总是说:“吴先生的学问真好!”

第二次例外在1980年春,小如师刚从中文系调到历史系不久。我去拜谒静希师,照例先去内室向师母请安,然后来到客厅,还没坐稳,静希师就问道:“吴先生去历史系,怎么样了?”正好我前几天去拜望过小如师,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挺好的!”先生又问:“他开什么课呢?”我答:“吴先生讲《中国文学史》,还有一门《历史文献选读》,准备先讲《陆宣公奏议》。”先生说:“好!这《陆宣公奏议》,如今也只有吴先生能讲了。”

静希师的话,我听清了,但没有听懂,回家就查书,才理解此中的深意。陆宣公名贽,唐德宗时历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谏议大夫,官至宰相,谥曰宣。他是唐代最卓越的政论家,权德舆称其“榷古扬今,雄文藻思,敷之为文诰,伸之为典谟”(《翰苑集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云:“其文虽多出于一时匡救规切之语,而于古今来政治得失之故,无不深切著明,有足为万世龟鉴者,故历代宝重焉。”《资治通鉴》采录陆贽的奏议,竟多达三十九篇,在这部长达600万字的史学巨著中,实属罕见。因此,静希师听说吴先生开了这门课,便赞道:“好!”

然而,陆宣公侍奉的唐德宗,却是一位刚愎自用而又饰非文过的昏君。为了使皇帝能听从规诫,接受谏诤,陆宣公不得不在奏议中大量援引经典,多用故实,如《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云:“臣闻《春秋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易》曰:‘日新之谓盛德。’《礼记》曰:‘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书》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周诗》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夫《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于改过日新。”这107个字中,接连用了《左传·宣公二年》、《礼记·大学》、《周易·系辞》、《尚书·仲虺之诰》和《诗经·大雅·烝民》的名句,其意无非都是规劝唐德宗不吝改过。更难解的是:奏议中的许多语句,往往化用经史,几乎不露痕迹,如果不熟悉古籍,不明其出处,很容易望文生义或不得要领。因此,陆贽的文章固然富有典雅弘赡之美,却也有文辞艰深之弊,要讲授《陆宣公奏议》,殊非易事。静希师说“如今也只有吴先生能讲了”,其深意大概就在于此。

这两次例外,使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了静希师对小如师的关顾和推许。

(三)从“三狗同桌”说起

我自幼顽劣,不怕鬼,还专拣闹鬼的地方去睡觉;不信神,故乡的土地公公,多次被我偷偷地埋在水田里,竟然也没遭报应。然而,年过古稀之后,我却开始信命了。我觉得:我能考上北大,拜入林门,受业于小如师,并受到众多名师的耳提面命,这都是我的福气;而我的两位太先生林宰老(讳志钧,字宰平)和玉如公、两位恩师静希师和小如师的深厚交谊,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

2006年春,小如师命我写一篇介绍静希师的学术成就的文章。虽然我力不胜任,但我知道:这是恩师对我的奖掖,不能推辞。文章写成后,即呈小如师审阅。在交谈中,我首次获悉:小如师是先结识宰老,后听静希师的课,从而成为两代林门的入室弟子。最有意思的是,小如师给我讲了一个掌故:1952年秋,小如师陪静希师到天津去参观工业生产展览会,由于林吴两家是世交,林宰老与玉如公有诗唱和,故静希师就住在吴家。小如师的妹妹见家里来了客人,十分高兴,便向兄长问起林先生的年龄。小如师告诉她:林先生属狗,生于1910年庚戌岁。这个妹妹很聪明,马上联想到:爸爸也属狗,比林先生大一轮(玉如公生于1898年戊戌岁);哥哥也属狗,比林先生小一轮(小如师生于1922年壬戌岁)。按当年书香门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能上桌陪客的,因此,吃饭时,妹妹就在一旁说:“你们是三狗同桌啊!”虽说是童言无忌,却正好点明了这非常难得的缘分。

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小如师尚在弱冠之年,便已深得宰老垂青,授以书道。后来,小如师在《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中写道:“我曾从宰老学习写章草,屡承老人当面点拨指导,不但使我对习字的道理有所领悟,且因写字而涉及作人,宰老往往也以为人处世之道见诲。”

1947年秋,小如师从清华大学转入北大,在宰老寓中初识静希师。翌年,静希师在燕京大学任教授,同时在北大兼课。小如师选修了静希师讲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从此便成为静希师名副其实的学生”(《坚贞执著的林庚先生》语)。1951年秋,小如师应陆志韦、高名凯二位先生之邀,自天津重回燕大任教,一度当过静希师的助手。次年院系调整,静希师和小如师都留在北大中文系,直至2006104静希师仙逝,我这两位恩师的交谊,几及六十年,又小如师蒙林宰老青睐近二十年。这样的缘分,人间能有几许?

静希师与游老、组缃师一样器重并倚重小如师,只是由于宰老和玉如公的关系,更增添了一份关爱;而个性的某些相近,便使之相知相亲。因此,我一直认为:这两位恩师的交谊,本在师友之间。

小如师在《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中回顾了他与林门两代的交谊后写道:“两代深恩,没齿难忘。”惓惓之忱,溢于言表。但在弟子看来,这话似乎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小如师的涌泉相报。

太先生玉如公是书法大家,素有“南沈(尹默)北吴”之誉。小如师自幼从尊翁习字,家学渊源深厚;加之宰老亲授章草和书道,故小如师在书学上的造诣,举世罕见。静希师也工书,但对书学的研究,似稍逊于小如师。因此,1997年,当上海教育出版社决定影印宰老的遗著《帖考》和遗作《书画集》时,静希师就请小如师来整理。小如师不负重托,认真拜读,精心整理,并加以编次。凡有所献替,静希师都欣然采纳。此书出版前夕,静希师又请小如师作跋。这跋写得情深意切,我反复诵读,浮想联翩。余生也晚,未及亲聆太先生教诲,只匆匆见过一面。那是1959年冬,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教师与我们五六级四班同学合编《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与《陶渊明诗文汇评》。其时,静希师任教研室主任,我是学生中的编委。我去向静希师汇报工作,正好太先生经过客厅,静希师悄声说道:“我父亲回来了。”客厅的光线本来就不太好,又碰上个阴天,我没看得很清楚,只依稀觉得:老人似乎有些落寞。没想到,第二年三月,太先生就仙逝了。但那有些落寞的身影,却深深刻在我脑海中。这几天,重新拜读小如师的《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眼前又不断浮现出太先生与静希师的身影。

十年浩劫中,静希师与小如师都遭到抄家之厄,并被打入牛棚。1966年夏,我去北大看大字报,从19楼与20楼之间穿过,曾目睹静希师、游老、组缃师等几位老先生,手里都拿着扫帚或拖把,显然是在打扫厕所与楼道之后,稍事休息,这真可谓“斯文扫地”了。但静希师很达观,竟然还跟我打招呼。我心中十分悲苦,想去接过先生手中的扫帚,便向先生走去,先生看出了我的用意,连忙说道:“扫完了,扫完了!”我无言以对,只说了四个字:“先生保重!”便匆匆走了,那大字报,自然也没兴趣看了。

然而,文革结束后,却有人诋毁静希师。林门弟子多矣,大抵人微言轻,只是在同学与朋友中澄清事实,惟独小如师挺身而出,写了《坚贞执著的林庚先生》一文,例举事实,称颂静希师“在‘四人帮’当权时期所表现的铮铮傲骨,充分体现出一位坚贞而执著的老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和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德”,并说“静老这种坚贞而执著的表现真足以使某些人咋舌愧死”。作为林门弟子,我深深地感激小如师;作为吴门弟子,我为自己有人品如此高洁、敢于仗义执言的恩师而深感庆幸。

在中国士人的传统中,历来倡导“道德文章”,而“道德”是位在“文章”之上的。小如师的文章固可传世,而其道德更是门生后进学习的典范。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由于小如师和林门两代的深交,因而对我这个静希师的研究生,总是有些偏爱,更多眷顾,着力提携。

遥远的往事姑且不提,就说近几年罢。2004年冬,我去拜望小如师。蒙先生垂询,我汇报了《初唐诗歌系年考》的进展情况。先生命我将已完稿的《贞观诗歌系年考》送审。没想到,文章送呈后不久,就接到先生的电话,命我去家中面谈。原来,他老人家已向静希师汇报了审读的意见,得静希师俯允,并和《燕京学报》另一编委程毅中先生商定,决定向该刊推荐拙文。我不胜惶恐,《燕京学报》品位甚高,在该刊发表论文的多是学界耆宿,我辈岂能高攀?我深恐自己有损三位先生的清誉,便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先生勉励道:“庆生,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接着又说:“你们五六级和五七级,虽然运动太多,下乡下矿的时间也太长,但给你们上课的,大多是老先生。你们的底子还是不错的。”这对我是极大的鼓舞。

20055月,《燕京学报》新十八期果然刊登了拙作《贞观诗歌系年考》。200611月,该刊新二十一期,又刊登了拙作《追寻那一切的开始之开始——林庚先生学术业绩浅述》。20085月,该刊新二十四期又刊登了拙作《唐中宗朝诗歌系年考》。这三篇文章的发表,都体现了小如师和老学长毅中先生对门生后进的眷渥与激励。

2008年初,经袁行霈师推荐,北大出版社愿出版拙著《初唐诗歌系年考》。我获悉这一喜讯,便兴冲冲地跑到小如师家,求先生赐序。一进门,才察觉先生正在病中,但我还是厚着脸皮,说明来意。先生自然为弟子能出书而高兴,但也流露出为难之意。我很失望,便小声说道:“太遗憾了!”没想到先生竟听清了,慨然道:“我不愿意让你遗憾!这序,我来写。”几天后,我又奉命去先生家,先生当面赐序。这序,写在一张八开的竖行稿纸上,蝇头行书,遒劲俊爽,清雅秀逸。我视若拱璧,爱不释手。序文尾署“公元二○○八年三月病中写讫”,这使我联想起陈曦钟、吴书荫、张明高三位学友校注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小如师亦为之作序,题为《新注本“三言”题记》,尾署“19938月,小如病中作于北京”。为了奖掖门生,先生两度扶病操觚,确实是不遗馀力了。

在《〈初唐诗歌系年考〉序》中,先生对我奖勉有加,同时也流露出老一辈学者对当今学界的不良风气的不满与忧虑:“今人治学,或浅尝辄止,或游谈无根。”我以为,这是切中时弊的。同时,先生期望:“北大学风,用兹不坠。”我想:继承北大学风,这是恩师对弟子们的鞭策,也是已仙逝的恩师们的在天之灵的共同心愿。

玉如公属狗,鹤龄八秩晋五。

静希师属狗,后来居上,椿灵九秩晋七。

小如师也属狗,自当更上层楼,必能寿登期颐。

如是,吴门弟子幸甚!学林艺苑幸甚!

(载《学者吴小如》第290~30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福寿绵长

——记吴小如先生

王水照

小如师生于19229月,按我国旧俗,今年是九十大寿了,或称之为九十初度。最近我听一位百岁老人说:中国的虚岁不“虚”,十月怀胎,生命已经开始,虚岁就是实岁,细思也有道理。

我认识吴先生还在半个世纪以前。1955年夏,我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负笈北上,来到这块梦寐以求的学术圣殿,满怀理想与憧憬。似乎在迎新联欢会上,听到吴先生的京剧清唱。他中等身材,当年还颇清癯,潇洒飘逸之中又有一股刚毅之气。最突出的印象是两点:双目炯炯有神,嗓音雄厚有力,几可震瓦。这两点也是当教师的好条件。我后来听过他一学年的授课,课堂秩序奇好,他目光扫处,学生们自然与之对接、交流,话音高亢,吐属清晰,要想偶尔走一下神,也不可能。

一九五五、五六两年是我们难得的苦读岁月,回忆起来,也是个人学术道路的真正起点。大环境是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宣布大多数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陆定一又做了双百方针的报告,让许多知识分子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小环境是我们北大中文系55级近百人的优秀群体,形成了刻苦攻读的风气。在所有课程中,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学史”,每周四学时,要学习四年半(我们是第一届从四年制改为五年制的)。第一段先秦两汉文学,由游国恩先生主讲。游先生所讲的一般文学现象、作家作品分析,可能受制于当时学习苏联规范化乃至程式化的影响,大都在一般书籍中都能读到,连他擅长的《楚辞》研究也不多讲个人见解,至今印象不深。然而,随堂随发的辅助教材,即后来成书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却给我打开了学术的天地,一生难忘。这部书虽用了“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的名义,实际上是由游先生选目、吴小如先生注释定稿的。吴先生的注释与流行注本不同,凡注必引原始出处,有歧说必出两造原文,再适当断以己意,引证博而简要,繁而不芜,指示出无数进一步深读的门径。比如《诗经》部分,我在高中语文课本中只读过《硕鼠》等几篇,这部教材中选入72篇,不仅数量扩大了,而且从简单的文本训读与赏析,进入到学术之门,从对《诗经》的单篇阅读,进入到对“诗经学”的了解,如《诗经附录》所辑关于“采诗”、“删诗”、“诗入乐”诸专题的原始文献资料,涉及赋比兴、诗言志以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诗美等问题。我还按此书引书所提供的线索,到图书馆借阅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等一批诗经学原著,我阅读学术型线装书就是从此开始的。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原以为是普及读物,却多为此书所引证,我专从北大岛亭书店觅购余先生此书,才知道著作形式不能决定学术水平,普及读物中也蕴藏有精辟见解,更要依靠发现者的眼力。

这部教材是我学术道路上遇到的第一本契合自己的书。我小心装订成册(由北大印刷厂单页印发),至今虽纸质脆黄,仍什袭珍藏,视作自己学术启蒙的证物。虽然比起前辈学者来,这个启蒙有些寒碜。

那时我还未上过吴先生的课,偶而在文史楼走廊相遇,我会不由自主地侧身驻足,让他先行,他自然还不认识我。

一九五七年后运动不断,反右、双反、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等等,时不时会出现有关他的大字报,也无非是个人主义、狂狷一类知识分子的“通病”。我总纳闷,这位饱学的老讲师招谁惹谁了?

与吴先生发生“零距离”个人接触要到一九五九年,则另有一番机缘。19599月,我们55级同学集体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出版,成为当时全国文教战线“拔白旗、树红旗”的标志性成果,一时声名大噪;但到次年6月,风向转变,决定把两卷本的“红皮”文学史,改写为四卷本的“黄皮”文学史,我们的老师也从被批判对象,转而成为了编写的指导者。我当时是宋元文学段的负责人,被“结合”的老师就是吴小如先生,由此奔走于中关园吴门不辍。使我最难忘的是他的直言不讳,倾心指导。其时,学校的师生关系并不正常。记得有次全年级大会,一位语言学老教授发言说:同学们的批判精神和冲天干劲教育了我,以后要在同学们的帮助和“领导”下,努力工作。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透露出师道尊严已被颠覆,老师们在挨批之后,犹有馀悸。但有的同学还在私下议论说:老先生说得不对,是党的领导而不是年轻学生“领导”。正像另一位老师所说:现在教书,好比陈宝琛太傅教宣统皇帝,真难伺候。于是,老师们大都谨言慎行,唯独吴小如先生仍然保持他不吐不快的刚直性格。

本来,在编写这两部文学史时,我们在课堂上刚刚学到唐代,宋元还未开始;一穷二白就动手编写,错误之多,自属当然。吴先生对我们的原稿做了细致的批改,而且及时地把修改件骑自行车送到我们学生宿舍,流水作业,效率很高。可惜这些稿件现已荡然无存。但在我自己保存的两部文学史上,还记有吴先生的一些意见,对当年吴先生的倾心指教、师生间无拘无束的自由交谈,犹能仿佛一二。吴先生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水照于1960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是当时知名度颇高的‘五五级’的高材生。在校时,因我们共同语言很多,他经常来寒斋闲话,彼此感情十分融洽。”指的就是这段时期。“闲话”不“闲”,我们没有什么小道消息,闲言碎语,所谈不越出治学一步,于我一生影响很深。我也刚刚被批判过“白专道路”,并非“左家庄”人物,因而“共同语言很多”,感情自然是“融洽”的。

北大毕业离校后,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虽同在京华,却疏于问候。有次因阅读浦江清、吴天五先生注释,冯至先生编选的《杜甫诗选》,产生一些疑问,就写信给他(我误以为吴天五是他的笔名之一),他立即复信我,详示天五先生的工作地址,并且说他一直关注我离校后的情况,凡报刊上有我的文章,必找来阅读,为我取得的成绩而高兴。我收读后,倍感温馨,觉得与母校的精神联系未断。及至“文革”,北大腥风血雨,我也一直惦念他的安危。一次读到他手书的一幅《枯树赋》原件,端正楷书,一股儒雅清新之风扑面而来,无一字错舛,无一笔松懈,不禁为之神旺。书法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必定心态淡定,气度高昂,私心不免窃喜,并祝愿先生一切顺遂。

噩梦终于过去,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我和吴先生才又有了一些往来。主要是我求助于他,而他总是有求必应。我们宋代文学学会每两年举行一次年会,会后例出论文集,论文集的题签就是他的墨宝。十年来已出六集,统一用他的题签以显示这套书的连续性。记得第一集出版印刷时,不慎把他的私章侧倒印了,实感惶悚,白头门生做错了“作业”,写信致歉。他回信说:此事前人常见,谓之“卧印”,不必介怀。我编的《历代文话》出版时,又去打扰他,因在自己的师友中,很难找出比他更合适的书家。他照例愉快地题写寄我,还写了一篇推介《历代文话》的文章,先生已是高年,真是难为他了。

说“难为他”,一点也不夸张。师母长期患帕金森综合症,他自己也脑供血不足,几个子女多在外地,不能侍奉。他以老病之身亲自照顾师母,其苦非外人所能尽知。2002年,他决定来沪住儿子家,可得晚辈照料,略纾困境。我获讯后十分高兴,翘首以盼,还计划请他来复旦大学为研究生们作系列讲座,在我校住上一个时期,他也愉快地俯允了。不料其时冒出一个“非典”,此事终成泡影。在此以前,他应约要去南京东南大学讲演,为安全计,我请门人王祥君作陪“保驾”,先在吴先生老友、《文汇报》资深记者谢蔚明先生寓所一起会面,这也是他在上海期间与我唯一的一次面叙。王祥君办事审慎,从南京回来后,带给我吴先生手书《再赠水照》一绝:

人如秋水涵空照,学拟春风育晚花。头白重逢真一快,知音原不在天涯。

“秋水涵空照”原是俞平伯先生诗句,恰好镶入贱名,吴先生信手拈来,足见对平老诗作的熟稔;“春风育晚花”是喻指王祥君从学勤奋,堪为作育之英才。“重逢一快”也是我想说的话,但以“知音”相许,我又哪里担当得起呢?

吴先生晚年文章,其中一个主题是对目前文史素质明显滑坡的担忧,对不良文风、学风的抨击,表现出一位文化守望者对我传统文化的挚爱与关切。人们戏称他为“学术警察”,语兼褒贬,也引起不同的反响。在那次谢蔚明先生家的午宴上,他俩追忆往昔,谈兴正浓,不意话题又转到这方面来。吴先生立马收敛笑容,愤切地说:他儿子的一位好友欲得其书法作品,竟说请向您“家父”求字,那还是个有文史学养的人呢!将来怎么了得!不久,我在《文汇报》上读到一首吴先生的讽刺诗:

丙戌上元戏成五律一首

世事日跷蹊,太牢狴犴栖。舟沉遭破斧,鹤立愧群鸡。

人我同家父,存亡共品题。洛滨思白傅,芳草正凄凄。

诗中各句“今典”均是历历可记之事实:一位堂堂教授解释“享以太牢”,说成坐牢是一种享受;另一个大学中文系老师以“破釜凿舟使之沉没”来训释“破釜沉舟”成语;一位干部训话,自谦云:“本人鹤立鸡群,深感惭愧”;某作家健在,誉之者谓其身后留有作品若干,又云近日将有新作问世;洛阳白居易墓园有题字云“芳草凄凄”,把“萋萋”错成“凄凄”,居然宣示于大庭广众之中。至于第五句的“人我同家父”,他在注解中特意说明:以“他人之父”称为“家父”,是近十多年来的相当普遍的现象了。透过“戏”笑表面,不难感受到一种忧世愤世的激切情怀,例举病句随笔而出,不假搜索,不是表现出时刻关怀现状的切肤之痛吗?

我在2001年《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宋代文学研究的思考》一文,过了几天,同刊发表吴小如先生《读王水照兄近作有感》。我一看标题,以为又对拙文有所商榷。因为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中,他提醒进行学术研究必须注意已有的学术成果,举的例子是我写的《论陈寅恪先生的宋代观》没有充分吸取王永兴先生的《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略稿》一书的见解。这就是我们的吴老师了:批评学生不护短,也更使我敬佩。但他这篇《近作有感》确实另有所指。开头两大段追忆我们师生俩的交往与情谊,对我奖饰有加,然后笔锋一转,讲到北大早年的宋元明清文学史教学小组,当时浦江清先生早已过世,吴组缃先生年事已高,他从发展学科的角度出发,提出“必须加紧培养接班的梯队”,并物色了具体人选赵齐平先生,主张积极上马《宋元文学史参考资料》的编注工作,以与已出版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配套,并在工作中培养、锻炼年轻教师。据闻,浦先生辞世后,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曾对吴先生说过:浦先生的课今后就偏劳你了。吴先生对发展学科是有使命感的,但他的这套想法与措施未能实现,“像我这样垂死的老人,也只能以说不尽的感慨与无可奈何的失落感,来怀念远在沪渎的王水照兄和逝世已逾八年的赵齐平兄了”。文章是在“中伏大病初愈”后奋笔写成的,读来更觉沉重。吴先生有过一段自白:“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在他这一面已说得够通达清明了。

我和先生渭北江东,关山阻隔,好在上海电视台有个“绝版赏析”栏目,时时得见他评赏京剧名家名段时的风采。记得在该栏目周年庆京剧演唱会上,还听到先生引吭高歌的《蟠桃会》唱段,最后以“福寿绵长”四字作结,今断章取义,谨以为祷。

(载《学者吴小如》第265~27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山高水长师生情

齐裕焜

从入大学起就听吴小如先生的课,而作为吴先生研究生算起来也整整五十年了。吴先生的高尚品德,渊博学识,治学经验,深深影响着我;他对我无私的帮助,热心的扶植,永远铭记心。

1956年入学,在57年就过吴先生的《工具书使用法》课59年他给我们上宋元明清诗文、戏曲。我还听过他开的讲座当时虽然非常爱听他的课,但没有经常请教。1961年我们大学毕业时,正值困难时期,分配困难。小平同志指示多留研究生储备干部,我们年级120人,留了22人。不久又传来周扬同志指示,“研究生宁缺毋滥”,又进行精简,22人中有的人留校当教师,有的分配到其他单位,最终语言班(30人)留5人,文学班(90人)留4人。因此正式入学推迟到了1961年底。系研究生秘书徐通鏘先生【后来成为著名语言学家,不幸已去世】征求我的意见去学一段文学史建议去游国恩先生那里,学习先秦文学。我自觉古文基础差,不敢去,而要求吴组缃先生从事小说研究。他说吴先生已有5个研究生,不能再多带。后来系领导研究,还是尊重我的兴趣和要求,作了一个特殊的决定,由吴组缃、季镇淮和吴小如三位先生组成一个指导小组共同指导,而由吴小如先生当我的导师。系领导说,吴小如先生虽然还是讲师,但他的学术水平是完全够格的。从此吴先生就成为我研究生导师了,五十年来一直爱护我,帮助我,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誼。

我正式到吴先生那里做研究生已是19622月了。头两年国家经济困难,党中央调整政策,比较平静,没有政治运动,我们老老实实的读了两年书。可惜好景不长,国家经济情况好转,又开始折腾了。6311月我们下乡宣传所谓社教“前十条”,6410月北大800人的工作团到湖北江陵搞社教,我和吴先生都去了(我们在一个公社,但不一个大队,没有见面的机会)。到655月我们回校,毕业论文也不要求做了,集体写了批判《三家巷》和《早春二月》的文章就算毕业,我的研究生生活也就随之结束了。虽然我在吴先生直接指导下读研究生只有两年,但对我一生却有重大影响,引领我走上学术研究之路。

吴先生对我的教育、影响首先是他治学的指导思想。他说:

“在我的思想中,却认为一个本科生既然进了中文系,就必须兼通‘文’‘语’这两大部分。………一定要全面掌握,不能偏废。从治学方法来说,清儒所说的‘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必兼而有之,我以为还是正确的。我自己一生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我也愿意我教的学生能较全面地掌握。这是我在教学和科研方面一个最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指导思想。

其次,我以为要教好中国文学史这门课,必须‘通古今之变’,即从上古的神话传说直到近、现代文学范畴的作家作品,都应有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并逐渐形成一个有系统的观点,即所谓‘成一家之言’……

第三个指导思想是,必须做到博然后约,先厚积而后薄发。盖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若按作品的体裁划分,大体可分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四大‘块’。一个人毕生精力有限,在进行科学研究时自不能面面俱到,样样兼顾。但既要教文学史,就必须对每一‘块’的内容都有发言权。……尽量做到点、面、线的结合。”[1][1]

我虽然准备主要研究小说,但遵照吴先生的教导,头两年花了大量时间读宋代诗词文和元明戏曲;到北京图书馆看《水浒传》郑振铎藏本、水浒的繁本和简本,作简繁本的比较。毕业后,我还是遵照先生的教导努力打好基础,拓宽学术视野,如注意古代小说的作家生平、故事源流、版本等问题;对中国小说研究不局限在古代,也研究现当代小说,我写的《中国讽刺小说史》、《中国历史小说通史》都延伸到现当代小说;我还指导博士生做小说与戏曲关系的研究。但由于主客观的原因,离吴先生提出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吴先生的治学身体力行,我们树立了榜样。他广泛涉猎,在小说、诗歌、戏曲、散文等各方面都有建树,他能在这些领域中敏锐地发现问题,提出精辟的见解。《古典小说漫稿》、《读书丛札》、《吴小如戏曲文录》等著作蜚声海内外。他又是著名的书法家,还翻译了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怎么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不说别的,就我专门研究的小说来说,他涉及的古代特别是现当代的小说我有一半没看过。我佩服他,也想多读一点书,但实在是望尘莫及,只能望洋兴叹了。

他在平时交谈中和大量学术随笔类的文章对学界不正之风、不良现象提出尖锐批评,尤其是对文化圈中一些人普遍存在的语文基本知识错误甚感忧虑,对缺乏最基本的古代文化修养而又大胆妄为地标点、注释古书的人毫不留情地揭露批判,为民族文化的健康提升大声疾呼。这对我来说也有警示意义。我记得有一次,我的读书笔记把“光芒”写成“光茫”了。他指出后,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么普通的字都写错了!从此,我给自己约法三章,不注释古书;不写没有把握,没有自己见解的文章;上课时不要写错板书,念错字。

吴先生为我做出榜样,指明路径,敲起警钟,使我在学术的道路上少走许多弯路。

研究生毕业后再见到吴先生是十四年后的事了。我妻子郑汀1960年人民大学财政系毕业,分配到中央财政金融学院工作,1961年中央机关下放干部,把她下放到银川宁夏回族自治区财政厅。于是我研究生毕业就要求到宁夏大学工作,教育部说研究生去重点大学,我就到了兰州大学。19799月我邀请吴先生到兰州大学讲学。我和宁希元(他57年到北大进修,吴先生是他的指导老师),到机场接他。那时机场人不多,但飞机到了,客人都出来了,我们竟然没见到他,他也没看到我们,我想让机场广播了,这才看到他。在我印象中那么年轻(我离开北大时他43岁)的吴先生,竟然满头白发了;他大概也因看到的秃顶的我而不敢相认。经过“文革”十年的磨难,我们朝夕相处的师生几乎相见不相识了。

吴先生在兰州讲学近两个月,给兰州大学和甘肃师大(即现在的西北师大)中文系学生讲课。时刚刚开始“改革开放”, 经过十年的禁錮,学术园地也像一片荒漠,吴先生精彩的学术报告,对渴求知识的大学生和青年教师来说,无疑是及时的甘露。他讲课时不但座无虚席,连大教室过道、窗外都站满了听众。至今王人恩教授(当时是甘肃师大的学生,现为集美大学教授)还完整保留吴先生讲课的笔记。

那时候条件很差,兰州大学没有宾馆,只好在教工宿舍腾出一间房子作临时住处,在食堂吃饭,他讲了近两个月的课,也没有分文的报酬。说来荒唐好笑,吴先生这样一个著名学者,这时还是讲师(当了28年讲师,80年才直接评为教授),我们出海报,只能含糊其词称为“北大中文系吴先生”。虽然接待很简朴,但先生的心情是舒畅的,从“反右”,到58年的“学术批判”,再到“文化革命”的折磨,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松弛。吴先生不但游览了张掖、嘉峪关、敦煌莫高窟,更重要的是巧遇了阔别了30年的老朋友常风先生,“促膝谈心,动辄深夜忘倦”[2][2]。也同宁希元和我这些老学生在一起,开怀畅谈。我记得他在我家吃饭时,还唱了几段京戏,录了音(在海外的亲友刚给我一台小录音机,那时还是个稀奇的东西)。这是我头一回听他唱京剧,虽然我早知道先生会唱,当过票友,登台表演过。

1983年我调回家乡,到福建师大任教后,经常写信向他请教,1984年还请他推荐我到洛阳参加了第二届《三国演义》学术研讨会,从此,我开始走进《三国演义》的学术圈子。我也多次请他到福州讲学,但因为师母身体不好,他走不开。2003年,我到上海师大开古代小说研讨会,而吴先生和师母住上海吴煜处。师母有儿子儿媳照顾,于是我就请他到福建讲学。当时刘敬圻师姐也陪吴先生来,但她坚决不让我们出路费,她说五十年前的老学生能多陪陪老师,是人生幸事。

吴先生在福建期间,我陪他参观福州的名胜古迹,到厦门、集美、武夷山等地游览,我们一路游览、欣赏,他对摩崖石刻和寺庙楹联的书法特别关注,或赞赏或批评,我也增加了一点欣赏书法的知识。当然,最主要的活动还是讲学。他讲课非常精彩,和在兰州一样,受到热烈欢迎和很高的评价。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吴先生讲课能那么精彩?除了学问渊博和讲课艺术高超这些基本条件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作品,特别是诗词作品的研究能将考据和欣赏结合,具有独特的体会,这当然非大学问家是做不到的。他说:“近来我于听平伯师讲课时乃悟到考据究竟是重要的。盖如考据得不到家,欣赏的路也就容易阻梗,考据得愈精,欣赏时始愈知古人遣词设意之工巧之难。《读词偶得》便是代表此一趋向的最大证明。于是我戏名之曰‘考据的欣赏’,而以刘西渭先生的《咀华集》为‘欣赏的考据’。盖必‘欣赏的考据’才不至使人头痛,亦唯有‘考据的欣赏’才能是真正刻画入微的欣赏,如《读词偶得》所收的效果然”。[3][3]

他讲的诗词都是最常见、大学生们耳熟能详的作品。如《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余冠英《乐府诗选》注“唧唧,叹息声”。吴先生认为不对。他指出:

第一,在汉语表叹息声之词汇,如呜呼、噫嘻……之类,皆长言而非促语,皆阴平而非入声,以入声字与叹息言本不相类。其二,促织之得名,以其鸣声似织机之鸣也。机鸣或言“札扎、“轧轧”,或言“唧唧”,皆入声重叠字所构成之象声词,以织机之声短促迫切,连续不断也。《木兰诗》首句一本作“促织何唧唧”,足证虫鸣与机鸣之声相似,初闻以为促织之鸣,继乃知为女子名木兰者当户而织也。三、自文义言之,始闻机鸣,继乃知为木兰当户而织;再继而则不闻机杼之声,唯闻木兰叹声矣。于境地之描述与诗意之次第,皆相合而相导。如解“唧唧”为叹声,则首句已言叹息复叹息,而三四两句复言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这是叠床架屋,怎么成为千古不朽之作呢?所以,我认为“唧唧”不是叹声。

对于“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吴先生如此解读:此数语多为人所忽略。木兰自昨夜已见军帖,则心事重重,不言而喻,其所以停梭止织,正缘有所虑、有所忧也。何言无所思忆乎?证以《折杨柳枝歌》,知此处之“思”与“忆”,乃狭义而非泛言也。《折杨柳枝歌》云:“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是其所思所忆,乃男女情爱之事,所思所忆之人,乃意中之情侣恋人,非泛指一切其他人与事也。予尝考十五国风,用“思“字者凡二十二篇,其不涉男女情爱相思义者仅七八篇耳(其中尚有是否指相思之意而不能肯定者,姑亦除外,皆在此七八篇之内)。而汉乐府及《古诗十九首》之言“所思”(如“有所思”、“所思在远道”)、“长相思”、“思君令人老”云云,皆指男女或夫妇之思;而《饮马长城窟行》之“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西洲曲》之“忆梅下西洲”,则“所忆”亦有广狭二义也。此诗盖言木兰之所叹息,乃忧其父之年老与弟之年幼,无以充兵役,非缘己情有所钟,以婚嫁之事为念也。夫然后乃知此诗造意遣词之妙,虽本于《折杨柳枝歌》青胜于蓝矣。[4][4]

又如《诗经·伐檀》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五四”以来胡适、刘大白、魏建功等权威的解释都是讽刺君子“不劳而食”。吴先生对《诗经》中“君子”一词究竟有无讽刺涵义,就有意识地进行过调查研究。而调查研究的结果,不仅《诗经》中所有用“君子”的地方,这个词不含贬义;甚至在先秦古籍,其中所有用“君子”的地方也无含贬义。这样他就自然而然得出一条结论:《诗·伐檀》中的“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两句,一定不是诗人在讽刺统治者(或剥削者),而是在他理想中希望有个不素餐的统治者,“君子”在诗中还属“正面人物”。[5][5]

再如,因为洪迈《容斋续笔》里的一条记载,说王安石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经过多次斟酌修改,才定为“又绿”,这成为古代作家在炼字上辛苦推敲、反复斟酌的著名故事,于是这首诗也就不胫而走,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了。钱钟书、周振甫等名家亦持此说。但吴先生从版本入手,他说现在传世最早的宋版《王文公文集》卷七十,流行最普遍的根据明嘉靖刻本影印的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十九,以及距王安石时代较近的南宋人李壁辑撰的《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三,所载此诗第三句,都作“自绿”,没有一个本子是作“又绿”的。在版本的基础上,他结合诗歌的欣赏,认为用“自绿”似更好一些。这个“自”是自然而然的意思。也就是说,春风明月,原属良辰美景,在作者心目中,认为它们应该是有情的,而它们偏偏无情。一到春天,和风自管吹绿了江南的岸草,明月自管照射出皎洁的光辉,可是却不管诗人思归不得的惆怅情怀。作者正是受到无情的美景的感触而引起自己欲归不得的愁思。这同李白的“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温庭筠的“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等诗词中名句都是用的同一手法,惟意境各有不同。如果只说“又绿”,不过形容时光易逝,“又是一年春草绿”,显得意境稍浅而用笔亦不免平直,远不如“自绿”的耐人寻味。[6][6]

吴先生这些对诗词的解读,一反过去的权威解说,又很有说服力,对读者听众来说真是振聋发聩。

吴先生对学生总是无私帮助、热情扶植。1963年春,北大中文系58级学生姜志雄发现何大伦的《重刻增补燕居笔记》里有《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全文,这是汤显祖《牡丹亭》创作的蓝本。对于这个重要发现,吴先生很高兴,也和我们几个研究生说过,但他又是非常慎重的。为了搞清这篇话本是否就是嘉靖进士晁瑮《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或者是否晚于汤显祖,他遍览了《燕居笔记》全书,稽考其他篇章中每一件史料的发生时间和每一篇文字的大致写作时间,这样得出《燕居笔记》里没有一篇涉及嘉靖十九年以后的作品,从而使《杜丽娘色还魂》是《牡丹亭》的蓝本之一的结论建立在非常可靠的基础上。吴先生为此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了。姜志雄的论文发表在北大学报19636期上,这个结论已成学界的共识[7][7]

宁希元教授也常和我谈起吴先生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他花了几年功夫,完成了《元刊杂剧三十种新校》,这是一本难度很大、学术价值很高的著作。他初稿完成后,吴先生审读了书稿,提出不少修改意见。后来书出版遇到一些麻烦。出版社先出版了后交稿的徐沁君先生校本,希元希望尽快看到徐校本,吴先生很快给他寄去了。希元对书稿又一次进行修改,吸收徐校本的优点和扬弃其缺陷,使书稿更完善。在这次修改的过程中,吴先生又审读了部分书稿,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见,并为该书写了《题记》,充分肯定了它的成就和价值[8][8]

吴先生对我的关心、扶植,更是令我难以忘怀。1987年我开始酝酿写一部中国古代小说史,就请教吴先生。我考虑改变过去小说史、文学史按朝代分期叙述的办法,以小说的类型分类叙述,使读者能够看出时间上的发展顺序,落实“演变”的前因后果;过去小说史多只是评论名著,我们这个写法把过去小说史和小说论著中很少提到的作品都放在演变的过程中加以考察,如《五虎平南》、《五虎平西》等,就在论述杨家将题材小说中介绍。但这样写遇到两个难题。一是有些小说是各种题材的综合体,不容易给它找到恰当的归属;二是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是不同的两大系统,文言小说不好混在白话长篇小说中去分类论述,怎么处理?吴先生赞同我的总体设想,同时帮助我确定了几部小说的归属问题,如《镜花缘》、《绿野仙踪》等;他建议专设一章《志怪传奇小说》,这样就解决了文言小说问题,也和全书以小说类型分类的原则一致。他还提醒我,在把较多篇幅给次要小说的同时,在名著上还要下功夫,写出新意,做到点、面、线的结合。初稿完成后,他通审了全书,提出了许多重要的修改意见,使我们避免了不少观点、材料和文字上的错误,对书稿的质量作了重要的把关。1990年书稿出版时,他又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充分肯定“这确是一次大胆而有新意的尝试。”

吴先生曾经批评现在做学问的人分工太细,路越走越窄,“治古典文学的不搞现、当代文学”,所以,我和陈惠琴合写《中国讽刺小说史》时,就想古今贯通,从古代写到现代。吴先生又一次指导我们,提出的几点意见,对我们启发很大。首先,他帮助我们理清中国讽刺文学的传统、讽刺小说的范围和发展线索。根据他的意见,我们确定了讽刺小说的界说和范围;提出讽刺的语气有两种:温和婉曲和严厉直斥;讽刺的形态有机智、滑稽、荒诞、幽默四种;讽刺小说有写实性和寓言式的两种类型。这样,全书论述的范围明确,架构比较合理。其次,他提出中国讽刺小说有三座里程碑式的作品,即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鲁迅的《阿Q正传》;钱钟书的《围城》。他认为“作为一位讽刺小说作家,要想写出具有时代典型意义和艺术水平高的作品来,不仅要有无美不备的创作天才,还必须有识透世相的人生阅历,而更重要的乃是具有博大精深的文化历史素养。三者集于一身,再加上要求创作讽刺小说的时代紧迫感,才能使其伟大作品从十月怀胎而一朝分娩。抓住这三部巨著,再向深细处爬梳剔抉,则撰写一部有特色的《中国讽刺小说史》,庶几乎可以不妄作矣。”这对讽刺小说的创作和研究都是很有指导意义的。第三,鲁迅对讽刺小说的要求特别严苛,认为晚清《官场现形记》等小说不够格,别称为“谴责小说”。吴先生认为晚清这些小说之所以嬉笑怒骂,无情揭露和大胆谴责是时代大风气使然,“我治中国小说史,对于讽刺小说和谴责小说两者的关系,既看到其异同与相通之处,也保持着‘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态度。”我们很赞成吴先生的看法,把“谴责小说”称为“近代讽刺小说”,给予恰当的评价。

吴先生审读了《中国讽刺小说史》大部分书稿,正式出版时他写了序言,题写了书名,他那风流儒雅的字为书的封面增添了光彩。

吴先生是一位忧国忧民、敢于直言的知识分子,是一位为人师表、用自己的学术关注着民族文化健康提升的大学者,他那高尚秉直的道德品质、诚实严谨的学术人格和广博精深的文化造诣永远值得我们学习。蓦然回首,我有幸师从先生已然半个世纪。五十年来,吴先生引导我探寻学问的真谛,老师的教诲之恩我终身难忘,我们师生之间的情谊山高水长。

(载《学者吴小如》第304~3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中文系里最年轻的“先生”

胡友鸣

上大学时,对老师的称谓是有讲究的:有“先生”和“老师”的区别。那时的“先生”之称不像后来比比皆是,只有资格老、有学问,才称得起。吴小如先生是当时北大中文系最年轻的“先生”。

大概是三年级时,吴小如先生给我们开讲“唐宋词专题研究”选修课,阶梯教室,近二百人的座位满满当当。虽然先生台上,我在台下,这应当算是初识先生了。我曾当过中学教师,深知讲课很耗费体力,因而课间休息从不去打扰老师问这问那,要知道那时的大教室还没有麦克风之类的设备,与一般的教室不可同日而语。

由于知识储备不够,个人兴趣似也不在纯文学,那时,我难以对课的内容做出评价,但这门课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先生声音洪亮、抑扬顿挫,纯正的口音含着京腔,态度极其认真。衣装也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如今人们常说的“敬业”精神——包括对讲述内容的热爱和对学生的尊重。

记得先生在开场白以及讲课过程中提到,这门课是以老师的身份在讲台上的告别“演出”了,先生将要去中华书局《文史》集刊任职。中华书局和《文史》,在当时的同学们来说,是既神圣又有点儿神秘的专业机构和学术集刊,颇有点高深莫测的感觉。对古典文献专业的同学来讲,却又是很有些自豪的。先生尚且如此选择(当然先生后来一直在北京大学任教),这种自豪不觉又增加了几分,因为这个专业乃是1958年为中华书局专门开设的,这恐怕是现如今教育体制改革常提到的以“销”定“产”的最早典范了。

真正与先生相识,是到了《文史知识》以后。

1982年到1985年,《文史知识》与中央电视台文艺部、北京团市委合作,连续三年春节,都组织了全国性的迎春征联大赛。《文史知识》主要负责聘请评委以及评审的组织工作。记得评委有:朱家溍(时为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俞明岳(时为中华书局总编室主任)、吴小如、刘叶秋(时为商务印书馆编审)、程毅中(时为中华书局副总编辑)、白化文、张富华(时为中央电视台文艺部副主任)、杨牧之(时为编辑部主任、《文史知识》的创始人之一)等,我虽非评委,但参与初审的组织联络工作,又全程参加复审——由评委参加的评审讨论,算是没有任命的“秘书”吧。复审是极认真的,又是极热烈的。反复斟酌,来回论辩,体现了评委们对每一个通过初审的作品认真负责的态度。这个讨论过程对刚出校门的我又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一是增长知识如对格律的认识;一是畅所欲言的讨论氛围。

“谈笑有鸿儒”,讨论弥漫着清雅的书卷气。朱家溍、俞明岳先生的不苟言笑,小如先生的严格认真,刘叶秋、程毅中先生的儒雅,白化文先生的风趣,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记得常常有这样的情景,有的联语内容很好,构思也巧妙,只是在平仄对仗上略有不谐,小如先生坚持严格要求,而白化文师这时总是一句“老师,学生向您汇报”,然后谈自己的理由。于是大家一起笑起来,而小如先生也往往随众一笑而已。

记得有一次我打电话向小如先生请教,结束时小如先生提起流行的文言文的白话翻译,往往一经翻译,味道全无,并不能准确细腻地传达原文的本义和韵味。现在有的学者甚至不去读原始资料而竟以译文为据,凡此种种,值得忧虑。因而想写一篇东西,阐明不赞成白话翻译的意见。我跟先生讲,此文不宜写,并谈了自己的理由。其中有一条,古代经典如果翻译成白话,确实无法避免先生所忧虑的情况,因而也赞同韵文不译的主张,但文章的白话翻译,只要有人读有人看,还是有益的。通过这种工作,能够在当今为古代经典多培养一些读者,多发展一些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我们从事的工作不也可多一些“知音”吗?小如先生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后来撰写了《古书今译也要“信达雅”》(《文史知识》1999年第6期),对古文今译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和要求。

常常见诸于报刊的短札随笔中,能够体现出来小如先生为人为学的态度。偶而有人指出先生著述中的不当之处,先生总是虚心回应,不仅诚恳地接受,还常常撰文公之于众,或在结集出版时以附记的形式说明并感谢,表现了认真、求真的学术精神和品德。就在三年前,复旦汪少华君《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出版小如先生听说该书扎实,便找来一本浏览,发现其中有对自己关于古书解读的商榷,便立即撰文,对我说:“最近读了一本好书,我写了篇感想。”我说,您能否给我?收到后一看,文中对该书颇多褒奖并结合该书谈了学术风气等问题。然而,文章主要部分竟是对该书商榷的肯定。我深受感动,无论文章提出的观点还是小如先生对待商榷的认真和虚心,都极有现实意义,因而把这篇《学术规范应坚持“守正”》安排在2009年第1期《文史知识》的“特别关注”里。

先生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中文系出身的人,也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在出头露面时或者公开出版物上出现硬伤。对于社会上频频出现的对古代典章或成语典故的“误读”、“滥用”,先生总要奋而提笔,以正视听。不管这种“误读”、“滥用”出自“文化名人”还是“著名学者”,先生总是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和馀地。还是一位哲人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大概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小如先生待人待物尤其在学问上的认真,往往给人以近乎苛刻的印象,这恐怕是先生有时不见容于人的原因。其实,学问上自不必提,就是在为人尤其是“尊师”上,其中许多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忝列小如先生的学生逾三十年,小如先生对老师的尊重,我的印象很深。即使是八十高龄了,每到大年初一,小如先生还总是会从中关园步行到燕南园去给林庚先生拜年。无论讲课,还是聊天,小如先生每每提起俞平伯、沈从文、废名、浦江清等老一辈学者来,所表现出的尊敬溢于言表,十分令人感动。最近拜望小如先生,谈话间提起俞平伯先生,已年届九秩的老人含泪十分动情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跟俞平老那就是情同父子啊。”听者无不动容。我想起小如先生亲率我们拜访俞平伯先生的情景。那是1985年,我们想组一篇俞平伯先生的治学之道,吴先生热心地帮着联系,又亲自带我们到俞府。谁知独自在家中的俞平伯先生,竟打不开家门。在俞先生的隔窗指点下,我们绕到楼房的另一边,费了很大气力,翻越过厨房外的凉台才得以进屋。小如先生对俞平伯先生毕恭毕敬,礼数十分周到。十多年后,小如先生以《越墙采访俞平老》为题记录了这段“传奇性的采访过程”,刊登在《文汇读书周报》上。

小如先生在治学方面的另一特点就是勤奋。先生的署名频频出现在各类书刊报章上,就是很好的说明,有兴趣的人不妨可以拿2002年(先生八十大寿)或这前后的某一年为基准,做一个时下流行的“量化”统计。这就是所谓笔耕不辍。后来由于师母身体不好,小如先生需要照料师母,还承担了许多家务琐事,才很少写东西了。但是如果到吴斋,你就会看到,年过八秩的先生,仍然不是在写作,就是在读书或临帖,此情此景,实令我等后生晚辈汗颜。

小如先生的书法,功力深厚,独具一格。早年先生还翻译过《巴尔扎克传》等世界名著,真是博学多才。记得在评对联时,常常看到小如先生在空闲时间与朱家溍、刘叶秋先生一起,窃窃私语,我好奇而凑过去,才知先生们在切磋唱法等“京剧专业”的问题,交换欣赏从老唱片中翻录的京剧录音磁带。我曾有幸听过小如先生的老生唱段,先生音量虽不大,但神情专注,认真把握唱腔的每一个细节,富有沧桑之感,绕梁之韵。遗憾的是那时节的我,只知样板戏,并不能领略其中之妙,跟着大伙捧捧场而已。何戏何段自然早已忘记,结合后来对京剧的一知半解,回想起来,小如先生所唱当属余派。先生对京昆十分热爱,也素有研究,他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述》(1986年中华书局出版)一书,已成经典,成为学习、研究京剧发展史的必备参考。同时这部书可读性很强,娓娓道来,评述客观,完全外行的我当年就是一口气读完的。

记得200310月,先生从上海返京,陈熙中、张鸣教授和我为先生接风,席间谈起北昆到北大百年讲堂演出。我说,北昆这次的戏我不久前在政协礼堂看了。先生颇有兴致地问怎么样,我说,怪不得昆曲已成需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节奏实在太慢了,真令人坐不住。大概是 “不可雕也”的无奈,先生默然。我接着说,昆曲实在太讲究了,节奏音乐舒缓优美,无论剧情怎么发展、无论何时,舞台上都是十分精美的图画。任何演员,一举手、一投足,那个分寸,都准确得无与伦比,不差分毫。如果摄影,任何一个瞬间,画面都十分优美,根本用不着“抢拍”。先生说,啊?原来你并不外行呀。小如先生兴致来了,说,我给你安排一个戏码,包你坐得住。俞振飞的生,韩世昌的旦,侯玉山的净……我说,先生呀,吾生也实在太晚,确确实实无缘“躬逢其盛”呀。众皆大乐。

约二十年前的一天,我跟小如先生讲,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一段《铡美案》当年的演出实况,并非主角的马连良,光彩照人,浑身都是“戏”,充满魅力。由此真正体会到 “角儿”何以为“角儿”。吴先生说,马连良的表演那当然好啦。并问是哪个频道、哪天所播,说这太难得了,应该录下来。我说,看了这段戏,我才理解了戏迷(现在亦称为“粉丝”)对“角儿”的追捧和痴迷,理解了他们对不复再来的艺术大师演出盛况的“九斤老太”式的遐想追忆。吴先生笑了,说确实是盛况不再了,当今的戏剧演员中能够称得上“角儿”的实在太少了。

先生的学问功力,自有公论,我才疏学浅,不敢妄评,只是知道先生努力追求新见,往往能够以常见的资料,发人之所未发,“语不惊人死不休”。即令是给“本科生”讲的大课也是如此,如当年在“唐宋词专题研究”课上对温庭筠的“小山词”的讲述,就曾给听者以深刻印象。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史知识》急需一篇关于《诗经·关雎》的赏析文章,我请先生撰写,可只给了三天时间。先生从“百忙”之中不辞辛劳,可谓一挥而就。古人有“倚马可待”之说,显然并非夸张。可贵之处不止于此,先生鞭辟入里的解说分析,确实独树一帜。

说到这里,就不由得想起先生对《文史知识》的鼎力支持。不完全统计,小如先生在《文史知识》上发表文章竟达66篇之多。当年,先生是“消防队”之一,请先生写文章,通常就像这篇《诗经·关雎》一样,时间紧,题目又是涉及许多朝代或文或史多个学科方向的“命题作文”,除非特别抽不出时间,先生总是慨然允诺。这也说明先生在“国学”范围的功力修养。

衷心祝愿小如先生健康长寿。

20111110

胡友鸣 中华书局编审,《文史知识》副主编

(载《学者吴小如》第337~3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本文引用地址: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590586.html

 

学术交流网(www.annian.net/学术问题研究/2012710

 



[1][1] 吴小如《我和中国文学史》,《常谈一束》8-9页,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2] 吴小如《我与常风先生的过从》,《心影萍踪》3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3] 参看吴小如《读书拊掌录》25-26页,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4][4] 参看吴小如《莎斋笔记》4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5][5] 参看吴小如《读书丛札》1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6][6]参看吴小如《读书丛札》240---242页。

[7][7] 参看《吴小如戏曲文录》429—4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8][8] 《宁希元(元刊杂剧三十种新校)题记),载《常谈一束》,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陈熙中、张鸣、朱则杰、张锦池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日期:2012-07-10] 来源:黄安年的博客  作者:黄安年 [字体: ]

陈熙中、张鸣朱则杰张锦池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黄安年缉 黄安年的博客/2012710发布学术交流网/学术问题研究/2012710

 

 

“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九十周岁,吴小如执教北大四十年,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为了庆祝吴先生的九十华诞,吴先生的学生们征集了这组文章,它们出自社会名流及弟子门生,有回忆吴先生教书育人者,有评价吴先生学术成就者,有回忆吴先生儒者风范者。对我们了解学者吴小如先生,以及后学如何尊师求道有非常大的启发。”笔者在《学者吴小如》提要黄安年缉 黄安年的博客/201273发布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588412.html附录中有沈玉成先生所写的《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一文。前面已经发布了彭庆生、王水照、齐裕焜、胡友鸣笔下的吴小如先生,

现再推荐其中部分文章如下:

, 根深才能叶茂——记吴小如教授

陈熙中<, o:p>

, 吴小如先生和我的师生缘

张鸣

, 小如师教我写文章

朱则杰

,点滴见师恩

张锦池

衷心感谢陈熙中先生惠寄

****************

根深才能叶茂

——记吴小如教授

陈熙中

50年代,当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常常在《文艺学习》、《文汇报》等报刊上看到吴小如先生的文章。进北京大学中文系那年,系里给一、二、三年级同学共同开设一门新课“工具书使用法”,主讲教师便是吴先生,而该课的助教则由傅璇琮、袁行霈等先生担任。本来似乎枯燥无味的那些工具书,吴先生却讲得趣味盎然,引人人胜,二三百人的大教室,总是座无虚席。当时吴先生年仅35岁,用现在的标准来看,只能算是青年教师,但也许由于他成名较早吧,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属于系里的“老先生”之列的。而在那“批白专”、“拔白旗”的年代里,“老先生”简直就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同义语。除了听课以外,我们很少与老先生有个人接触。毕业后我留系任教,但不久即借调去教外国留学生,直到最近这十多年,才有机会常常向吴先生请益求教,虽然这时吴先生自己却已离开他执教几十年的中文系,转到邓广铭先生主持的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去工作了。

吴小如先生,本名同宝,1922年出生于哈尔滨,祖籍是安徽省泾县茂林村。父亲是著名的书法家、诗人吴家碌(玉如)教授。他的中学时代是在天津度过的,1941年高中毕业后同时考上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但为了照顾祖母和母亲,仍留在天津读书并在中学任教。家庭环境对于吴先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既使他从小就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也培养了他自强不息的刻苦奋斗精神。从1945年起,先后就读于燕京、清华、北大,受业于朱自清、俞平伯、游国恩、沈从文等著名学者,转益多师,为日后的治学打下了牢固的基础。1949年毕业后,先后在津沽大学、燕京大学教书。1952年院系调整后,吴先生在北大中文系任教将近30 0年,无论在教学上还是研究上,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吴先生热爱教学工作,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人生最大快乐,以讲课为主要“嗜好”,他的课堂教学效果之佳在校内外都是有口皆碑的。吴先生从1934年上初中时,便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几十年来始终勤于笔耕,除大量散见于报刊的文章和集体编写的教材外,单就已经结集成书的著作而言,就有:《中国小说讲话及其他》、《读常人所见书日札》(以上“文革”前)、《读书丛札》、《古典小说漫稿》、《古典诗文述略》、《古文精读举隅》、《诗词札丛》、《台下人语》、《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和《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与人合著)等。这里有必要指出:吴先生多半是在十分繁重的教学任务的间隙中从事学术研究的,而他的研究成果则又是他取出色的教学效果的一个重要保证。可以这样说,教学与科研密切结合,相得益彰,是吴先生治学的一大特点,也是最值得我们这些高等院校的中青年教师学习之处。

《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吴小如先生之所以能在学术上取得多方面的成就,是与他具有广博而坚实的古典文学修养分不开的。无论诗词古文小说戏曲,他都有自己的独到的心得体会,从孔夫子到梁启超,他都可以开课讲授。这种境界是经过了多少年的辛勤耕耘才达到的。吴先生从少年时代由父亲口授唐诗起,一生真有无书不窥之势。他读书之广博,从下面一段他的自述可见一斑:

一九三八年秋,予在津门从朱经畲师受业,始知《诗三百篇》之学,于毛、郑、孔、朱外,有姚际恒、崔述与方玉润诸家。翌年秋,入京避津市水灾,日诣北京图书馆,手录明、清人说《诗》专著,如郝敬《原解》、姚舜牧《疑问》、姚际恒《通论》、方玉润《原始》诸书,皆于此时寓目。一九五0年秋,予为津沽大学诸生讲授《诗三百篇》,时仅一牟 然涉猎多方,颇有所积。时贤如郭沫若、闻一多、郑振铎诸人之说,亦择善而从;而俞平伯、冯文炳两师所论著,采撷尤多。至于诂训章句之义,则深叹清人治诗如陈启源、王引之、陈奂、胡承珙、马瑞辰、俞曲园诸家,所发明者实远胜前哲。及一九五六年,注释《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乃于《毛诗》之外,复比勘三家;于《清经解》之外,复追踪《通志堂经解》;于古今专籍之外,复泛求而杂览。斯则游泽承师启迪之效。(《读书丛札诗三百篇臆札前言》)

吴先生在这里所说的,仅是他研读《诗经》的情形,实际上,他治《论语》、《左传》、《史记》乃至唐诗宋词,都是这样穷搜博讨,尽可能掌握所有第一手资料和前人的研究成果。凡是读过《读书丛札》的人,想必不会不叹服于它的博大精深。正如沈玉成先生指出的那样,吴先生的这部力作,“在大量资料中引出结论,取精用宏,无征不信,新解胜义层见迭出”。(《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吴先生说过,他搞学问不凭灵感,不在学问中加入主观臆测,而是言必有据,每个观点都要建筑在大量的材料和客观旁证之上。吴先生的著作,体现了这样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所以它们给予读者的是可靠的知识和有益的启发,而决不像被人讥为“皇帝的新衣”似的一味标新立异的时髦著作那样徒然惑人耳目。

除了一般所说的学术研究之外,吴先生还以擅长讲析和鉴赏作品特别是古典诗词而享有盛誉。我们听吴先生讲解作品或读吴先生的赏析文章,都会感到是一种美的享受。这固然与吴先生的口才和文采有关,但更主要的,我想还是因为他能够真正地而不是想当然地掌握了作品的意义的缘故。没有透彻的理解,也就谈不上真正的欣赏。吴先生说他在课堂上分析作品或写赏析文章,曾给自己立下几条规矩:“-曰通训诂,二日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日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这一总的原则,由它来统摄以上四点。”(《我是怎样讲析古典诗词的》,见《诗词札丛》)这里所说的几点,似乎极普通,极平常,其实做起来却谈何容易!吴先生曾举了一个例子说明通训诂的重要性,这段话十分精采,值得节引于下:

所谓“通训诂”,指对一首诗的每一字句都必须正确理解。如果连字句都没有弄懂,那么分析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得出正确结论,还谈什么欣赏?……姑举家喻户晓的《木兰诗》为例。诗中有这样几句:“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这几句诗多为人所忽略。木兰从头一天夜里已见军帖,“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其心事重重,不言而喻。她所以停梭止织,正是她有所虑、有所忧的表现,怎么能“无所思”、“无所忆”呢?这“思,’和“忆”的训诂问题便引起我的注意。于是我就细检《诗经》的十五国风……国风中十分之六七的“思”字都是指男女相思慕而言……而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之言“所思”、“长相思”、“思君令人老”云云,都是指男女或夫妇之思。……由此可见,“思”与“忆’’应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思”和“忆’’无所不包,而狭义的“思’”和“忆”则专指男女间的互相思忆。然则《木兰诗》中的语句应该怎样理解就一清二楚了。“所思”、“所忆”乃男女情爱之事……这从北朝《折杨柳枝歌》也可得到旁证:“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此数语为《木兰诗》之所从出,不正说明“思”和“忆”的内在涵义么?木兰回答“无所思”、“无所忆”者,意在说明自己并非少女怀春,而是想到父亲年老,出征作战大有困难。这样讲,既解决了“无所思”两句仿佛词费的疑窦,又从一问一答中体现出木兰这一少女形象的高尚纯洁,不同于一般只想着找婆家生孩子的女性。可见字词的训诂是与诗中主人公形象塑造有密切关联的。(同上)

吴先生解释《木兰诗》真可说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而所以能别出新解,不正是源于对于诗句本身的正确理解吗?反观时下某些赏析文章,分析不可谓不“细”,意见不可谓不“新”,究其实际,往往连原文字句也没弄懂,不过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罢了。

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吴先生常自谦为“教书匠”),吴小如先生不但把他掌握的知识无保留地教给学生和他人(但凡有人求教,吴先生总是热情解答。请参看《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而且还常常应青年和报刊的要求,诚恳地把自己的治学经验与方法和盘托出,嘉惠后学。八九年前,笔者为北大出版社编辑《怎样写学术论文》一书,吴先生欣然惠赐《漫谈我的所谓“做学问”和写文章》一文。他在文中把从他的老师俞平伯、游国恩等先生那里学到的治学门径和他自己的体会,原原本本地作了介绍,文章结尾有这样几句话,可以认为是吴先生做学问和写文章的自我总结: “说到写学术论文,我目前只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没有自己的一得之见决不下笔。哪怕这一看法只与前人相去一问,却毕竟是自己的点滴心得,而非人云亦云的炒冷饭。否则宁缺毋滥,决不凑数或凑趣。二是一定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不哗众取宠,不看风使舵,不稗贩前人旧说,不偷懒用第二手材料。”不用说,这也是每一个严肃的学者都应该有的科学态度。正是从这种严肃的科学的态度出发,吴先生在学术研究和争鸣中,一向既敢于坚持真理,也勇于改正错误。1980年吴先生发表《范仲淹{岳阳楼记)考析》,几年后收入《古文精读举隅》一书。看过该书校样后,吴先生偶然得知某师专学报上曾有文章与他商榷,便立即转辗托人找来阅读,并特地写了“校后补记”,感谢那位作者指出了他文中的一些错误。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因为服从真理而不迷信权威也正是吴先生本人一贯的信念,所以他从不以权威自居而拒绝批评。

吴小如先生的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但他对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也有较深的修养,而且懂英语,曾与别人合译过《巴尔扎克传》。此外,不少人都知道,他精通京剧,擅长书法,旧体诗也写得相当好,限于篇幅,这些就不能一一介绍了。至于吴先生的为人处世的鲜明特点,他的“老门生”沈玉成先生概括为认真、坦率和热情六个字,这在《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一文中有如实的描绘。据我所知,在几篇介绍吴先生的文章中,吴先生本人比较满意的是沈先生这一篇,就因为它真实——其中既有学生对老师实事求是的赞扬,也有委婉而中肯的批评。吴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载《学者吴小如》第115~12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吴小如先生和我的师生缘

张鸣

国庆长假期间,我去吴小如先生府上拜访。先生虽然显得有点衰弱,但兴致不错,仍然十分健谈,不知不觉就聊了两个多小时。临告辞时,先生说:“还记得我写给你的诗吗?我觉得和你特别投缘,所以聊起来总是忘了时间。”先生说的诗,是20033月,他在上海寄赠我的绝句两首,其中有“晚岁逢君大有缘”之句。当时读到这样的诗句,非常感动。对我而言,能成为吴先生的学生,最多的感受则是幸运和感恩。

追溯起来,我和小如先生的师生缘分,应该是始于1980年,当时先生给七七级学生讲授“唐宋词研究”专题课。当时还没有和先生有课余的个别交流,但先生讲课的风度,对词史的高屋建瓴的认识,对作品深入细致的分析讲解,都对我们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在这之前,我们学习文学史时,使用吴先生在游国恩先生指导下编注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作为教材。这两部书,选目精当,注释详尽,资料丰富,解说准确可信,而且对一些疑难问题,总有高屋建瓴的公允论断,学术水平之高,学界公认。因此我们都知道吴先生功力深厚,学问非常渊博,非常期待继续听吴先生讲别的课程。可是在此之后,先生再没在中文系开过课。到1982年我本科毕业念研究生时,才知道先生已经离开中文系,再听先生讲课的愿望就一直没有机缘实现。在我念研究生期间,业师赵齐平教授要我认真研读吴小如先生的著作,多次跟我说,吴先生的学问,就古代文史之学涉猎的深广和文学史研究领域的全面而言,中文系教师无出其右者。老师还对我说过好几次,“要是吴先生还在中文系就好了”,虽然具体的场合和事由记不清楚了,但老师真诚的惋惜之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老师在长期重病之后遽归道山,我也一直没有机缘向吴先生当面请益,但先生的著作一直是我常备常读的案头书,也是我经常向学生推荐的必读书。

真正向吴先生见面请教,是在1995年。我向北大《国学》杂志投了一篇论文,《从“白体”到“西昆体”》,为《国学》编稿的孙静老师对我说,《国学》编辑部请吴先生匿名评审你的论文,吴先生评价很好,《国学》准备采用,不过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改,嘱我拜访吴先生聆听具体的修改意见。因为早就听说吴先生性格耿介,对治学要求非常严格,我到中关园吴先生家拜访时,心里有点忐忑。谁知见面之后,吴先生对我非常亲切热情,正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先生问了我的学习工作情况,谈了对我的论文的修改意见,还聊了别的很多话题,涉及到治学的方向、路径、方法,还聊到了他和齐平师交往的往事,为齐平师英年早逝表示痛惜。吴先生谈兴很高,不知不觉就聊了很久。从这以后,每次拜访请教,先生总是侃侃而谈,谆谆教诲,令人心悦诚服,师生之间,总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所以后来吴先生赐我一封信中说:“足下与有共同语言。”我想这应该是先生许我列于门墙、为门下弟子的原因,也是先生赠我的诗中说“晚岁逢君大有缘”的由来。

1995年之后,我和先生的交往就越来越多了,学习上碰到疑难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请教吴先生,读书有了心得,首先想到的也是向吴先生汇报。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去先生府上拜望;林庚先生在世时,每年春节,我都会陪他去燕南园给林庚先生拜年。1999年,我在中文系主管研究生工作期间,征得中文系的同意,请吴先生回来给学生讲授了一个学期的“经史举要”课程,在此之前,先生很少回中文系,更别说回中文系开课了,但吴先生特别支持我的工作,陈熙中老师和我去向吴先生提出这个请求,先生很爽快就答应了。那一年,吴先生已经77岁高龄。我曾跟那一年听过先生讲课的学生说,你们真是有福。

我从蓝旗营搬走之后,因离得较远,登门的次数少了,但每次拜访,先生都要留我聊上两三个小时。一谈到学问,先生总是兴致非常高,记忆力惊人,而且总有新见胜解,总能启人思考,解人疑惑。

先生对待学术十分虔诚严谨,对待教学也非常敬业。当年听先生讲授“唐宋词研究”,学生很多,可容一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坐得满满的,每次上课都要提前占座。先生讲课,旁征博引,分析精彩,逻辑严密,而且字斟句酌,一字一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好文章。看得出来,课前经过了认真的准备。回想当时课堂上的情景,先生的风采仍然如在目前。他站在讲台上,总是齐齐整整、精神抖擞的,讲课吐字清晰,声音悦耳动听,而且十分洪亮。我们同学私下曾经议论说,吴先生讲课真是“卖力”!其实这正是吴先生对待教学的敬业态度的绝好表现。吴先生的敬业,还可从他批阅学生课程作业得到证明。“唐宋词研究”的课程作业,他都亲自批阅,写出评语。我交的作业,写了些什么内容,已经不大记得真确了,但先生的批改和评语,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记得我把“一阕词”的“阕”,随手写成了“阙”,吴先生把这个字圈出来,还加了批语说“阕”字不能写成“阙”。我当教师之后,批阅作业,常常发现学生把这个字写错,不仅学生,好多词学著作、论文甚至教科书,都常常用错这个字。因此我给学生讲评作业,都会特别讲这个字为什么不能写错。我想,如果不是当年吴先生在我的作业上指出,我可能就不会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吴先生当年的评语,还有一条给我印象最深,好像是我在作业中谈到了一个什么问题,议论比较主观武断,自以为是,其实浅薄可笑。吴先生在评语中特别告诫说,做学问“要自信,不要自是”。这就不仅是就学问而言了,这样的评语,是令学生受益终生的。

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一些老学长曾说:“吴先生是最后一位训诂学家,乾嘉学派最后一位朴学守望者。”(陈丹晨:《老学生眼中的吴小如》)先生精通小学,擅长考据,学问朴实渊深,确实是乾嘉学派遗风。先生常常告诫说,研究古代文学,首先要识字。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是治学的基础。其实这正是先生治学的经验。先生曾撰文说,解读古代诗文,首先要通训诂,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最后还要揆情度理,这样才能真正理解作品的意思。先生在上海时,曾应王水照先生之邀,准备在复旦大学演讲,题目就是《治文学宜通小学》,但后来因非典的原因未能成行。200310月,先生从上海回到北京,我去拜见,先生还专门谈到“识字”的重要性。今年国庆节期间我去拜访时,先生又重提这个话题,还举例说,“万寿无疆”的“寿”,应该作“畴”字理解,才能和“无疆”二字相合。这个说法,发前人之所未发,确实很有道理。

因为对“识字”特别重视,所以先生对现今某些学术论文、著作、各种报纸刊物的错别字现象和电影电视的读音错误现象特别痛心疾首,经常写文章批评、纠正,据说因此得罪不少人。2006年,先生写了一首诗,《丙戌上元戏成五律一首》,讽刺当今学术文化的一些怪现象,十分精彩,抄录于下:

 世事日跷蹊,太牢狴犴栖。(自注:某教授解释“享以太牢”谓居牢狱是一种享受。)舟沉遭破斧,(自注:某大学中文系教师释“破釜沉舟”谓以破斧凿舟使之沉没)鹤立愧群鸡。(自注:某干部训话自谦云:本人鹤立鸡群,深感惭愧。)人我同家父,(自注:近数十年来称他人父为“家父”者日众。)存亡共品题。(自注:某作家健在,誉之者谓其身后留有作品若干,又云近日将有新作问世。)洛滨思白傅,芳草正凄凄。(洛阳白居易墓园有题字云:“芳草凄凄”,是以“凄凄”为“萋萋”也。)

诗句虽然讽刺尖锐,但先生指出这些错误,体现了老一辈学者的学术责任心,有功于学术文化的建设,即使对出错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有益的帮助呢。

先生多次对我说过,做学问,写文章,要争取不出错,但差错不可能完全避免,关键是有错就必须改,别人指出来了,就要感谢,要从善如流。先生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可以作为楷模的。这里仅举和我有关的一件小事为例。2006年中华书局出版《皓首学术随笔·吴小如卷》,先生委托我初选篇目,我遵嘱选好之后,和先生商定,顺便提出一篇文章中的一个小问题请教,先生看过之后,说是他搞错了,应该改。这本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原文其实也算不上多大的错,但先生特地在书的“前言”中提出,并郑重其事地表示“由衷感激”。这件事让我对先生在学问上的虔诚认真,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从先生那里得到的教益和帮助很多。199511月底,我把遵照吴先生的意见修改过的一篇论文呈交先生审阅,125,先生赐我一信,其中一段说道:“大作清样又细读两遍,改写后益臻完善,可喜可慰。惟有数字于校对中可商榷。一、‘身份’似仍作‘身分’为是;二、‘陆游’不可作‘陆遊’,足下失校;三、‘麼’字不误,今繁体俗作‘麽’并非正字。如陆游之‘游’能改最好,其他无大碍也。”可见先生的仔细认真。这样的事,有过好多回,有一次和先生聊天,我随口把“文过饰非”的“文”读成第二声,先生马上纠正说,“应读文(wèn,读如问)过饰非”。先生移居上海时,我给先生写信请安,把姿态的“姿”打成了“恣”,先生特地从上海打来电话提醒。2004年我将新版的《宋诗选》送请先生指教,其中选注王安石《泊船瓜洲》一首,依照传世的几种王安石诗集,第三句作“春风自绿江南岸”,与时下通行者不同,这个问题其实是吴先生最早写文章指出来的,我在讲解中也引述了吴先生的意见。我向先生请教对这一句怎样理解最好,先生非常仔细地讲了自己的看法。过了几天,又特地给我打电话补充说,“春风自绿江南岸”的“自”字,应是用了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的“自”字的含义和用法。

先生对晚辈、学生,总是关爱有加。许多学生都受过先生在学业上的恩惠,辅导读书,指导论文,一字一句地审阅修改文章。甚至还应学生之请,连续好几个月在家里辅导他们读杜甫诗集,逐首讲解。这在别人,是不大容易做到的。先生不仅传道,授业,解惑,还经常关怀学生的成长,为学生的事情仗义执言。令我最不能忘怀的是,他好几次提醒我要努力争取解决职称问题,不要不在乎。20044月,他把我找去,主动跟我说,他要去请林庚先生一起联名给我写推荐信。后来我的教授职称顺利解决,不敢说就是林先生和吴先生推荐的结果,但这封推荐信肯定起了重要作用。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当面向林先生和吴先生表示过道谢,现在,林先生已归道山,对林先生的感激只能留在心底了。在这里我要特别向吴先生表示感谢之情。

先生是好老师,但在老师面前,他又是好学生。他特别尊崇林庚先生,曾为《燕京学报》约我给林先生的《中国文学简史》写书评。他好多次对我说,“我是林先生最老的学生了”,言下有自豪,但也不免有点感伤。我曾好多次陪他去燕南园拜候林庚先生,每次都是,问安完毕,他就坐在林先生的书桌前,双手放在书桌上,恭恭敬敬地听林先生说话,和林先生说话时也特别谦恭有礼。2000年前后,先生应侯仁之先生之请,为未名湖畔的原勺园景点“文水陂”石碑题字,撰写《文水陂记》并书石,先生说,侯先生是我在燕京大学时的老师,侯先生命我撰文书写,我必须完成。那情形,就像学生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这些事情,都很琐细,但都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转眼,先生就将庆祝九十大寿了。过去,先生对于祝寿的事,总是很低调,2002年,先生八十大寿,4月,我从日本回来不久,得知先生要移居上海,就和老系主任费振刚师商量提前给吴先生祝寿,但先生不许我们声张,我和费老师只好约了平时和先生来往较多的几位中文系同事和学生一起,为先生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祝寿宴会。2007年,先生八十五寿辰,那时先生已经从上海迁回北京,我又提出为先生庆寿的事,先生仍然表示不同意,同样不许我们声张,我只好和陈熙中老师一起在后海梅府家宴订了一桌寿宴,简单地为吴先生过了生日。后来听说,在这之前,中文系老系主任严家炎老师曾经找过历史系的领导,希望他们能够出面为吴先生主办祝寿会,历史系方面征求吴先生意见时,吴先生不同意,说不值得张扬。这回,先生九十大寿,我们衷心希望为先生举行一次祝寿会,以表示晚辈、学生们的感恩之情,衷心希望先生不要再推辞。

20111020重写

20111112改定

于京西博雅西园

(载《学者吴小如》第209~21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小如师教我写文章

朱则杰

吴小如先生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师,曾经正式为我们开设过“唐宋词研究”课。我个人在此之前,因为有意于探讨清代诗歌,金开诚先生为我引荐到小如师门下,所以有幸更早地跟从小如师学习。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今天,小如师始终从各个方面指导、帮助着我。这次拟专门说说小如师怎样教我写文章。

小如师教我写文章,最突出的方式就是直接为我批改习作,主要集中在本科三、四年级。那个时期的拙稿,上面留有老师们手泽的,我还保存了一部分作为纪念。这次翻找出来,其中即以小如师为最多,一共有如下五篇:(一)《也论〈圆圆曲〉——向姚雪垠先生请教》(1980821,初稿);(二)《〈论《圆圆曲》〉献疑——向姚雪垠先生请教》(198096,二稿);(三)《“天上人间”——秣陵春的思想艺术特色》198012月中旬);(四)《读吴梅村词》(198012月下旬);(五)《永嘉四灵琐记》(19814月下旬)。

这批稿子,原件都用圆珠笔誊抄或复写在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上,短者十三页,长者四十七页。小如师或使用铅笔,或使用蓝色圆珠笔,或使用红色毛笔,做了大量的修改,并加有不少的批语。最多的地方,例如第三篇的第2页、第8页,各有十二处修改和一处旁批。所涉及的内容,从标题到注释,从材料到行文,从错别字到标点符号,大大小小,无所不包。例如第二篇的正副标题,合改为《姚雪垠先生〈论《圆圆曲》〉近作献疑》;第五篇的标题,“记”字改作“考”。错别字如第三篇内,第2页“发人深醒”改作“发人深省”,又“洪升”改作“洪昇”并旁注原由;第4页“可怜”的“怜”字,补足右侧下方的一点;第8页“徐轨”改作“徐釚”,并旁注“音求”;第11页“迭荡”改作“跌宕”;第18页“即本与此”改作“即本于此”,又“赌物思旧”改作“睹物思旧”,合在一起有七处之多。

小如师的这些修改和旁批,就稿子本身来说,自然是更正错误,提高质量。但更为重要的,是教我从中学习、领会写文章的基本方法,包括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根据个人的粗浅体会,这里面至少可以总结出以下若干原则。

一是表达力求准确。拙稿原文,存在着许多辞不达意,特别是容易引发歧义的地方。例如第二篇第三部分叙述明朝选妃制度的时候,说:“至于家世清白,这只是其次。”(第9页)小如师改“其次”为“次要的”(条件),这样意思才确切。第三篇第二部分介绍《秣陵春》传奇的内部结构,称其“以人间为主线,天上为副线”(第11页),“天上、人间,又各有善恶两条分线”(第14页);小如师改“副线”为“辅线”,“分线”为“支线”,则用词更加精确。第五篇第一部分考察“四灵之生卒及次序”,有一处说“翁卷卒于后”(第2页);小如师改为“翁卷之卒于四灵中为最后”,这样就不会有理解上的偏差。在所有修改之中,这一类所占比重是最大的。

二是行文力求简洁。这里面包含多个层次。最大的可以是全篇。例如第二篇相对于第一篇,小如师总批说:“此文较初稿为简洁可取。”(第1页)就有这个意思在内。中等的是段落或者整句。例如第一篇的引言,中间提到:“我早先曾有意于撰写一篇《〈圆圆曲〉本事考》,苦于缺少时间,迄未动笔。”末尾又化用古语:“就有道而正焉。”(第1页)小如师将这些语句都划掉,并且在批语中明确指出:“写文章应力求简净,不必自我表白和掉书袋。”最小的则是短语。例如第二篇最末,说其余许多细枝末节,这里“一概省略了”(第12页);小如师改为“一概从略”,既简洁,又典雅。

三是考证力求坚实。这里面包含具体的材料和总体的方法,以第一篇的有关批语反映最为集中。例如第一部分考证“陈圆圆没有死于关外”,中间就有两条旁批:“不死关外之说,作者并未拿出硬性证据。”(第2页)“这一段作者论据亦不足。只能证明陈圆圆于崇祯十五年离苏州,其他都与死不死于关外无涉。不得因《甲申传信录》写‘襄’为‘勷’,即全盘否定其记载。”(第4页)末尾还有一条批语:“不得因《甲申传信录》之不可信,便否定陈死关外之说,必须从正面拿出陈不死关外的证据。”(第8页)第二部分分析“陈圆圆究竟为谁所夺”,末尾一段的批语也指出:“这一段亦无说服力。因为无确据证明陈圆圆一定在北京,靠推论是不行的。‘推论’不等于‘考辨’。”(第15页)全篇最末,又有两条总批:“一、主要关键论证不强,说不服人。二、能驳姚的几个史料却与陈圆圆故事关系不是太大,如吴三桂在叛明之前进过京否,等问题。另外,有选妓入宫事亦不见得陈圆圆就入过宫。”(稿末加页)这些意见综合在一起,等于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了考证的基本原则。后来的二稿,或者增减材料,或者变更提法,都是按照这样的精神去做的。

四是论述力求深刻。这个问题至少有两条批语指出或涉及过。例如第三篇总批之一:“这篇论文立意布局都很好,还应锻炼得使笔墨经济,文章有深度。”(第21页)又第四篇总批:“此文较朴实,全面论吴梅村词,惜未有突出见解。”(第15页)这里的意思,就是文章在论述方面,应当尽量挖掘现象背后的本质,把它放在时代或文学发展史的背景之下进行考察,努力探索出某些一般读者不容易发现、带有规律性或者特殊性的东西,而不是停留在事物表面,只就现象谈现象。

五是操作务必认真细致。这从上文所述错别字的更正一事,已经可以体会到一部分。而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细微的地方,一般人往往不大注意。例如第三篇第8页有一个“座”字,原稿该字下方的“土”整个低于两个“人”;小如师用红笔把“土”正中的一竖描长而穿过、上齐两个“人”,使之符合标准的写法。又第五篇第5页有一个“物”字,原稿有些潦草,可能会使读者误认作“扬”字;小如师重新改写了一个工整的“物”字,就避免了这种可能。甚至某些标点符号比较模糊、不易辨别的,小如师也都一一用笔描过。这种用意,相信任何一个作者都会深深感受得到的。

六是批评注意方式方法。这就当时几篇商榷性质的稿子而言,主要反映在措辞上。例如第一篇第四部分写到姚雪垠先生对《圆圆曲》的误读,有句话带有讽刺口吻:“姚先生说自己‘细读’过《圆圆曲》,实际上读得还不够仔细。”(第32页)小如师在旁边批了四个字:“近乎刻薄。”又第二篇第二部分批评姚雪垠先生曲解《圆圆曲》中陈圆圆的身份,说“姚先生不顾及上下文(《论〈圆圆曲〉》没有引),而独独摘取其中的两句诗”云云(第8页);小如师把它删改为“姚先生只摘取其中的两句诗”,语气就明显平和得多了。从这些地方,可以体会到一位忠厚长者的态度。

此外正如上文略已涉及的一样,小如师还强调文风要尽量“朴实”。特别是第三篇总批之二,严肃指出:“切忌不可把笔用得太圆熟,太圆熟即易近于油滑了。”(第21页)的确那篇稿子,在我是写得最“花哨”的,或者说太像“做文章”了。而经过老师的教导,那以后也就努力自觉地向朴实靠拢了。其他诸如年号纪年加注公元年份、称历史人物最好用姓名而不用字号(至少也要先介绍字号)之类的规范性问题,有关修改和批语中也随处可见,难以尽述。

从以上引述可以看出,小如师对一个本科学生的习作的批改,是多么的认真、仔细,全面、周到,深刻并且有时还相当严厉。总的工作量之大,更是可想而知,而这些都是义务的。这对于初学写文章的我,的确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同时也给予了极大的鼓励。

本科毕业之后,我到苏州大学(原江苏师范学院)跟从钱仲联先生读研究生。但小如师的指导,依旧从未间断,只不过方式主要变作了通信。例如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打算做《朱彝尊研究》,小如师就指示我“像搞吴伟业一样,最好全面搞,不要专谈诗”,争取“写出一篇有分量的论文来”(1982611函)。又博士学位论文《清代诗歌史》,某处有“歌舞盛世,点缀升平”一语,小如师指示:“应改为‘点缀盛世,歌舞升平’。”(1987113函)至于具体讲论清诗,更是不胜枚举。另外那段时期我打算出版一个系列作家论的论文集,原拟书名为《清代诗歌史论稿》;小如师除了帮助推荐、联系出版单位之外,还指出“史论”与全书实际“未尽符合”,建议“稍易一二字”(198566函)。并且在同一封信中,又详细地教我关于“今人之称谓”的知识:“如近日称人为师,只称姓而不名,便极不妥。你有一处‘钱仲联师’改为‘钱师仲联’,尚勉强可说;以后只说‘钱师’,便觉不敬。应改称‘仲联师’或‘钱老’‘钱仲老’始合适。又题赠著作,上款一律冠以姓,亦不妥。如‘钱仲联先生诲正’云云,‘钱’字必须省去。你送我的文章很多,亦都冠姓,我早想告诉你不应冠以‘吴’字,总觉这是小问题。现在你马上就是博士了,不能再出外行语,故谨以奉告。”这个知识,对于今天的许多博士研究生恐怕也有直接的指导意义。

再后来我自己也做了大学教师,甚至还有了“博导”的头衔,但在写文章方面仍然不断得到小如师各种方式的教导。例如我在《古典文学知识》杂志2004年第1期发表一则读书札记《两个陈琮是一人——陈琮生年及诗集》(第108109页),叙及“绣慧山房”的“慧”字乃“雪”字之误;小如师在其《慎加“按语”》一文中,据《说文》进一步阐明“所以致误之由”,并指出拙作此处乃“是应加按语而未加之例,说明作者对小学知识不足”(《人民政协报》2004111C1版)。又某次小如师过杭州,相互谈到某篇拙作引起被批评者不愉快一事;小如师指示说,写商榷性质的文章,不要上来就谈缺点,到后面才谈优点,而应当先谈优点,再转到缺点,这样被批评者在感情上就容易接受些。理论之外,小如师还特地讲了“朝三暮四”这个典故,于是我的印象更加深刻了。这也正是上文所说的批评注意方式方法之一端。

回顾小如师最初教我写文章,到今天已经三十年出头。老师的教导,有些我是基本做到了,但也有许多还是做得很不够。即如写商榷性质的文章,有时候因为某些不正常现象的刺激,还是很容易感慨起来,缺少应有的涵养。而小如师数十年如一日,为我倾注这无数心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惟恐年轻人不早日出人头地”(198771函)。旁观当今不少在读的研究生,他们连见一次“导师”的面都不容易,我可真是太幸运,太幸福了。

2011年国际劳动节后,写于杭州玉泉

(载《学者吴小如》第227~2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月版。)

点滴见师恩

张锦池

1988年,芜湖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召开前夕,我与朱彤、乔先知等几位途经北京的校友去拜访吴组缃先生,请他去参加会议。交谈间,说起时下的学风。吴组缃先生说:“三十年代初,我在清华求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去朱自清先生家做客,谈及如何做学问。朱自清先生说:‘王国维他们那一代是背书,我们这一代是念书,你们这一代呢?是看书。’”吴组缃先生说到这里停了停,笑着问我们:“你们呢?”我脱口而出,说:“是翻书。”大家都笑了。后来,我们和齐裕焜、陈曦钟等校友一起到吴小如先生家里做客,又说起此事。吴小如先生听了,笑着说:“说的好!说的好!现在有些年青人呢?能耐得很哪,是写书。”大家都笑了。吴小如先生这句话,是婉而多讽的,也是情真意切的,令人深思,不禁心有惕惕焉!

中国人,凡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一代超过一代;凡为师者,都希望自己的学生一辈超过一辈。吴小如先生为我的《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作的序里,就包蕴着这一美德。其文云:“张君锦池,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九六三年毕业之高材生也。久执教于哈尔滨师范大学,治古小说时有创见新解,已为名教授矣。而锦池所拳拳不忘者,乃在母校与所从问业之师,是古人之遗风重见于今世,此则尤可贵者也。锦池著《红楼十二论》,初版问世,浼予作书评,予始应之而卒未有以报之。今又撰《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书成在即,复嘱予为序言。予重违其意,取其所作一一而读之,知其绩学日进,腹笥日丰,而喜其能冥搜远虑,鞭辟入里,谨严其立论也,喟然有出蓝积薪之叹。方锦池从予问业之时,予始及不惑之年;今则颓老而无成,所期唯在锦池一代。而锦池已五十许矣,及锦池之门者,果有出于蓝而为积薪者乎,予不得而知也。此予所以厚望于锦池者,锦池其勉旃。是为序。”这是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寄望与鞭策。我当牢记一个公式,以谢师恩:成就是分子,荣誉与地位是分母,分子不变,分母越大,其值越小。

《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与《从曹操和刘备的形象看〈三国演义〉中正统观念》是我学生时代的两篇习作。一写于大学三年级,一写于大学四年级; 一获得吴组缃先生的指导,一获得吴小如先生的指导。吴小如先生说我的这两篇习作:“分析《三国演义》中正统思想的三个特点很有见地。但全文还存在两个缺点:①从历史阶段看人民的倾向性,谈的太笼统,没有注意到每个历史阶段的特点;②前幅分析曹操一段,语言太堆砌,太文,不免有油腔滑调之嫌。照我的意见,这篇文章不如《论薛宝钗》一篇深刻、扎实。”这是切中肯綮的。1990年应徐公持先生之约,我将吴小如先生指导的这篇习作做了修改,交由《文学遗产》,以《论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三本思想”》为题发表,遂成为我的《三国演义》研究的代表作。该文认为:《三国志通俗演义》,实际上是说给有志王天下者听的英雄史诗。它宣扬忠义,但不止于崇尚忠义。崇尚忠义只是它对臣民的人格要求。作为中国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它的独特审美价值,更主要的还在于宣扬了一种“三本思想”,那就是:民心为立国之本,人才为兴邦之本,战略为成败之本。这种“三本思想”一以贯穿全书,成为作者褒贬诸镇的准则,不吐不快的方略,从而也就使作品成为一部千古不朽的形象的“资治通鉴”。如果当年,没有吴小如先生对我的《从曹操和刘备的形象看〈三国演义〉中正统观念》那篇习作的指导,也就没有今天我所偏爱的《论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三本思想”》这篇文章。故而,我将带有吴小如先生评语手迹的这篇习作一直珍藏至今(见附录)。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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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201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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