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并没有认真读过莫言作品
搜狐文化:汉学家顾彬昨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出了质疑,质疑主要集中在莫言作品的思想性与写作手法方面,顾彬认为莫言的小说没有思想性,并且写作手法停留在18世纪末的风格,您如何看待顾彬的观点?
陈晓明:顾彬过去一直在批评中国文学,并且经常批评莫言,现在让他改口也不容易。但是我怀疑他并没有认真读过莫言的作品。我知道前些年顾彬批评莫言,是在没有细致读过莫言作品的情况下发表的言论,不知道他这几年补课了没有。
莫言的写作风格当然不是停留于18世纪末,他的文学手法广阔而多样,非常丰富,一方面受到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如托尔斯泰等;另一方面莫言的创作还深受现代派,如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影响。与此同时,他将中国的地方戏曲和民间艺术融入其中,创作出自己的风格。
莫言艺术手法上的夸张与荒诞性都带着后现代的印记,并且他极具语言天分,用语言的反讽来推动叙事的手法,都已经超越了顾彬所言的18世纪末甚至19世纪的写作手法。
“德国人有德国人的思想,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思想”
搜狐文化:顾彬谈到莫言作品没有思想性,您如何看?
陈晓明:顾彬是德国人,德国人有德国人的思想,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思想,而且顾彬的言论带着很强的个人性,他有自己对中国作家的理解。
莫言当然有思想性,他对历史、对20世纪中国的悲剧性、对人类记忆和人性都有深刻理解,并且在作品中将历史暴力带给人民的创伤呈现了出来。比如他在《丰乳肥臀》的开篇,写到农户家里,驴在生产,同时女人也在生产,而女人因为已经连续生了好几个女孩,所以人们宁愿在外面看驴生产,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进村,男人们又都跑到外面并且血流成河。仅仅一个开篇,莫言将人与动物的生产,帝国主义对传统中国的侵入等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我相信,如果不是对20世纪中国历史以及人民伤痛记忆的深刻理解,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的。
文学作品的思想性不是形而上的概念,顾彬可能更多受到德国和西方先验主义等哲学思想的影响,没有看到莫言作品中对民族命运的理解。莫言另一部作品《生死疲劳》中通过动物的变形写土改、文革、80年代、改革开放等,你能说这样的作品没有思想性吗?
魔幻现实主义是“日常生活的神奇化”,莫言寻求“孩子”视角
搜狐文化:诺奖评委会给出的获奖理由是“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从昨晚到现在,网友们热议的主题之一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您能向我们简单介绍下吗?
陈晓明:魔幻现实主义起源于拉美,马尔克斯、略萨等都是显著代表。之所以在拉美产生,主要是因为受到玛雅文化的影响。在玛雅文化中,常常有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渗透到日常生活中。马尔克斯等的作品在现实传奇性的基础上加入了更多的夸张和魔幻,简言之就是“日常生活的神奇化”。
莫言一直对马尔克斯、福克纳的作品非常关注,并且努力在现代主义小说的尝试中寻求一种改变传统现实主义的视角。福克纳的一个小说,用傻子的视点越过理性的界限,去发现世界的另一面。格拉斯的《铁皮鼓》则是用小孩的视点看到世界的另一个面向。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则是用死人的视点。
莫言其实一直在寻求一种“孩子”的视角。《红高粱》中用我爷爷、我奶奶的视点类似于孩子,《透明的红萝卜》中干脆直接用孩子,包括《酒国》中的荒诞感、《生死疲劳》中的动物化——这样的视角越过了理性和科学逻辑的界限与制约,叙事上获得了极大自由。
但相比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的魔幻回到了中国经验,写法上不像拉美那么夸张,而是融入了“可理解性”,他写动物,猪会带着猪自身的特点,让读者有理解的余地。另外,章回体、猫腔等都带有浓郁中国特色。
话说回来,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确实影响广泛,但从根源上看,拉美的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作家,他们都是受的西方文学教育,博尔赫斯是在日内瓦受的教育,而且他们都是西班牙语写作,所以魔幻现实主义根本上还是西方现代主义的发展。
当代中国文学已经到了成熟时期
搜狐文化:莫言获得诺奖,您认为会对他本人的创作和国内文学界带来某种影响吗?
陈晓明:我以前就说过,文学的变化是最难的,传统的制约和语言的限制,一个作家要想获得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语言是很困难的。另外,文学的变化主要取决于个人性,与作家本人长期的磨砺与感悟密切相关。作家创作的变化不像电影、绘画转换风格那么容易,它更多是个人对某种协调性的寻求。文学作品很容易受到经验的制约。
谈到当代中国的文学环境,我个人认为,在汉语文学发展了一百年以及一批作家几十年的个人探索努力之后,今天的中国文学已经进入了一个比较成熟的时期。而且随着莫言、马原、余华、格非等都进入了中老年创作期,我们的当代文学已经很明显呈现出了“晚期风格”,这样的风格特点是创作上更加独特、自由、大胆,破除了规则,更有内涵。
搜狐文化:您说现在的中国文学已经进入了比较成熟的时期,这好像与现实上文学这些年不断边缘化的现状有些出入。
陈晓明:对,我之前就提出了一个观点,重估中国当代文学价值,这几年来,莫言、张炜、贾平凹、刘震云、苏童都有非常重要的作品陆续问世,但确受到了中国文化当中很多恶劣心态的影响,很多媒体为了单纯的点击率和发行量,跟着顾彬这样的人一起骂当代文学,认为当代没有好文学,全是垃圾等等。但是这些炒作者并没有认真读过当代作家们的作品,只是单纯为了吸引眼球制造噱头,是文化的可悲。
搜狐文化:您认为莫言获奖后还会有更重要的作品吗?
陈晓明:这个很难说,文学创作不是公式,并不是说获得了诺奖就一定能写得更好,但我觉得莫言是一个创造力非常旺盛的作家,相信他会有更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