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搜索
高级
 本站专题
 · 语文味集锦
        
   栏目导航 网站首页 率性写吧名家文荟
文章标题: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许章润:天数》
     阅读次数:1507
 版权申明:本站发布的原创文章或作品版权归我站和作者共有,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和作者。本站所提供的所有文章及作品,如需使用,请与原作者联系,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许章润:天数

许章润:天数
时间:2012年10月25日 作者: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来源:学术批评网


(2010年)十一月间,单位安排体检。年已半百,多年不曾掺和此事。老伴催促,反复晓谕“健全灵魂、野蛮体魄”云云。不胜其烦,于是走进了校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了。肝里长了一个瘤子。可能是血管瘤,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医学术语叫做“肝占位”,犹譬鸠占鹊巢,或者,穆巴拉克们之赖在位子上不走。医嘱续做体检,不可大意。初未措意,半月后遵嘱抽空去做了CT扫描。平生第一遭,有点新奇,略感忐忑,而终将自己交付一架机器作判断,徒觉荒唐复无奈。纵便护士耐心又热情,也打消不了对于这嘎嘎作响的铁疙瘩发自心底的反感。 
  
肝癌。这是诊断结论。 
  
晴天丽日,寒风朔朔,阳光吹拂下的柳枝赤条条,一片金黄,随风涌动,犹如排浪。北国的冬天自有景致,刚朗而冷峻,端的是不一样的山光水色。 
  
那天一早,尚未到上班时刻,家中电话骤鸣,校医院通知赶紧转院就诊,“否则,怕来不及了!”当下吃惊,心头一紧,匆匆赶往荷塘边的医院。要是在夏季,岸边泛着金黄处该是柳浪闻莺呢,而此刻败荷无翠,剩下的只有满目萧瑟。放射科的潘大夫,语带沉痛,轻声告诉我这一结果,并嘱咐马上转诊就医,同时安慰说“也有病人活得很长的”。到外科开转诊单,肖大夫爽朗,基于职业责任感,直言相告在下可能还有“年把时间”。两位大夫都是科班出身,不像过去,校医院给教授打针的可能前不久还只是在牲口身上扎眼儿玩的,因此,心中对于这一诊断结论并无怀疑,也无可怀疑。不过,既然结果已定,在我一方,心情反倒似乎放松了下来,对于半个多月来亲人的担忧,也似乎有了回话的着落。 
  
于是,开玩笑,更像是自我复述,并带着提醒:“嗨,还有365天呢,这回真可以该干吗就干吗了!”。倒是护士小芳笑吟吟:“不会的,许教授,到了第366天的时候还等你请客呢!” 
  
忧伤的是自己的亲人。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起早摸黑,终于预约到了下周的“专家号”,于是一早赶往这家著名的肿瘤医院。专家姓赵,是这家大型医院的院长,也是肝胆外科的主任。据说这家医院根据某个指标属于亚洲“最大”,其日理万机也就可想而知。等候将近两个小时后,赵教授终于翩然而至,喃喃“部长刚才来了,耽误大家时间”。听说部长居然一早就来,比初闻“肝占位”还要懵懂,同时愈发觉得眼前专家的权威性之不容置疑。——坊间传闻,按国朝体例,不到百分之十的人耗费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共医疗经费,其余百分之九十的芸芸众生分享着剩下的百分之十的票子,欣然而又悻然。此为闲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暂且不表。单说赵院长问过有无肝炎病史等例项之后,将CT片子挂在墙上,未几,一边端详,一边自言自语: 
  
“小肝癌,五年的成活率是46%”。 
  
这话我听得懂,只是不明白为何肝癌还分“大”“小”。莫非做官久了,凡事都要排位。晚上回家上网一查,看到确实有此一说,始知所谓科学术语也有囫囵吞枣的时候。不过,这一来,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内心深处潜压着的“要死就早点利利落落地告别”的念头,而实质是惧怕面对生死的躲避,一时间如“水光疏影有无间”,扑闪两下,消遁无踪,没了着落。也好,转念一想,还有这么长的时日,何必急急惶惶呢,还能做许多事呢!至少,挑个月白风轻之夜,再看一眼那星汉迢迢;没准,躲到一个僻静无人处,还能听到久违了的鸟唱虫鸣。那终点,每个人的最后归宿,无可避免的盛大节点,早已命定,让我们成为有死性的存在,用不着呼唤,终究也是要来的。此刻,我在医生的帮助下得以预知其日期,时间遂成为一种确定不疑的进程。生命,那心头倘因痛痒相关便会颤颤巍巍就足以证明它确乎存在的生命,也因此而似乎更加具有了实在性。 
  
“呵,校医院大夫说只有365天了,没想到还有这么长啊!”病家搭讪,以自嘲来自慰,可能,进求自卫。同时,并化解在他感到是凝固了的空气。 
  
赵专家抬头直视:“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太不负责任了。什么365天,你还有一千五百天!”他的语调坚定,不过,浓眉下好像稍显愠色,出乎对于一切“不负责任”医生言行的一贯愤慨。 
  
“一千五百天!” 他以加重口吻再重复了一遍,表现了一个权威专家该担当之际就要担当的智、仁与勇。同时不忘警告:悲痛一回,就少活一百天,啊!——如果说我对前述校医的话虽然“并无怀疑,也无可怀疑”,但终究疑窦重重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对于这位权威专家的话就深信不疑了。青天白日,雷公地母作证,这是医院诊室,不是澡堂子。 
  
坐在一侧的年轻“小大夫”(模拟前述“小肝癌”措辞),仿佛是在读研究生,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大大夫”没来时的专业是一直目不转睛地低头玩手机游戏,“大大夫”驾临后的消遣是一声不亢低眉顺目地持续做事。此时此刻,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眯眼侧身向着病家:“高兴了吧?”一边说,一边伴以无声微笑,兼有普天同庆热烈祝贺的意味。而且,我暗忖,他是在递话让我赶紧做出感激的表白,感谢神明一下子从人身库存中无偿多拨付给了我一千多天血液循环的指标。 
  
就如悲哀此刻还未提上心思日程一样,我不明白高兴什么,或者,有什么高兴的。因此,懒得答理他。但是,如前所述,心中对于赵专家赵院长的断言是毫不怀疑的。而且,他的话也印证了校医院两位大夫之不予欺也。多少年来,满耳听到的都是科学是普世绝对真理、第一生产力的宣谕,几代人都是在这样的训育下长大的,此时此刻,科学真理更是经由自下而上、由西徂东的曲折道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如此教育的效果便毫不犹豫地就自我表现出来了。——我在尚未进行其他必要检查的情形下,就对这一有关肉身存续天数的宣告确信无疑了,或者,做好了接受其普世绝对真理性的心理准备了。但是,我,我们,却慢慢忘记了科学和科学家是两回事,正如革命和革命家不可彼此包办,也就如天命和算命的不是同一个东西,上帝和教士更是风马牛。 
  
事已至此,“小肝癌”还是“大肝癌”,“46%”还是“64%”,“365天”抑或“1500天”,其实对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此后的日子里,我甚至也不再关心昏晓流连中时光之轮的转动。一时间,心里惦记的只有风烛残年的父母,病中住院的妻子,万里之外的女儿,还有自己带的十几位学生,心情转而陷于悲凉,一种沉静的痛感。难以忘怀的,是经久构思而尚未落笔的文债,反过来愈觉精神只顾自己伸张,却未能尽到照顾好肉身的责任。不过,既然这样,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唯有继续加紧写作,让时间挤满了心中的空间。“学问四力。要么,遗言”和“继斯文为己任”两文,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赶写出来的。 
  
话说回头。赵院长开示处方,让我联系查血、查“两对半”、做核磁扫描等等,并嘱下周“一定要”再挂“他的号”,同一时间来。“我不愿失去你这位校友”,当他听说我也曾在他的海外母校逗留过,语调益复慷慨,如同他这样说话时的心不在焉表明这宣示总有点儿煞有介事、而其实根本不当回事的味道。 
  
下周复下周,我们望眼欲穿、梦绕魂牵地等待他出诊,可他似乎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了。询问护士,当然也都说不知道,也确实不知道,算是音讯断绝了。想想他的地位和情状,特别是经常“接待部长”的劳顿,我们便死了这份期盼。此情此景,如同风筝尚未放上天空,突然半道散落一般,虽说再无悬念,但那种受诳的感觉,那种遭人戏弄后的荒诞,那一腔己命轻微的感伤,却不绝如缕,在心头丝丝抽搐。无奈之下,前后转诊其他两位专家。实际上,谈何转诊,只是碰上哪一位、能幸运地挂上哪一位的号,就投奔哪一位的门下而已。这里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多少生命长程短途的终点,一个教书的,还不知足吗?想一想吧,盛世大国,多少农民兄弟,不幸罹疾,只能硬挺到死。都是人命,夫复何言! 
  
终于,再次起早摸黑,挂上了“专家号”。那一天,一位专家,浓眉睿目,看过各种片子和验血结果,径直处方,不愿多费一句口舌,十分钟不到就完事了。他惜墨如金,就连“这是不是肝癌?”这样的问题,也以“术后就知道了”作答。至于何谓“小肝癌”与“微创射频”,就更是笑而不答了,让病家感到莫名的担忧,甚至,因无知而陡生的一丝莫名的恐惧。——太太安慰我,隔行如隔山嘛!可我总觉得人命危浅,即便真的有泰山与鸿毛之别,都不是“隔行”就能解释得了的!可堪比较的是,接下来的一周,另一位专家,同样拒绝回答“是不是肝癌”这一问题,径谓方案是开胸割肝。看来,这家医院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院统和院风,它是那样的深入到每位员工的心里,融化于他们的言行之中。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院训就是,病人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一头肉身,用不着多费口舌。这不,病家以上周的大夫处方中“微创射频治疗”怯怯相询,他竟然怒不可遏,话匣子打开了一条缝:“微创怎么行?那是骗人的。不打开胸,看不清楚,怎么割得干净?” 
  
时已腊月,无雪无雨,唯有寒风凛冽。太阳,兀自在空中,是那般的堂皇和温煦,让这个冬季连续三月晴朗,却终究抵消不了北国的彻骨寒意,反而加剧了这个超级都会呼吸道疾病的流行几率。 
  
正当我准备开胸破肚之际,弟子闻听,当下忧愤,介绍我去另一家医院,自兹遇到了迥然不同的大夫,接受了让我心悦诚服的治疗,也从此在我身上告别了“肝胆相照”这一上天安排的机理。其实,他们所额外做的,就是耐心地与病家进行善意沟通,让“隔行”的病人了解来龙去脉而已。面对病情,病家需求的恰恰就是这种沟通和解释。它可能增加了医家的负担,让他们更多地付出了情感、耐心和善意,但所换得的是彷徨无助的病家的宽慰、信赖和感激,甚至于一条小命。更主要的是,他们的操行,让这个远不圆满的人间充盈着融融温情,离圆满又更接近了一步。人活一世,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就是温情;理想人间,温情脉脉是催化圆满的空气与水!今天,做完手术后的第21天,我居然已能坐在电脑前断断续续写下这些文字,纪念过去三个月的就医经历。这样急迫动笔,不仅是要感谢友朋弟子,铭记积善医家的仁心仁术,怀念同事的关念,也是要提醒自己和病友们如何爱惜自身,更是为了于回味自己的心思中反思其间各种各样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疙疙瘩瘩。 
  
其实,我们每个人何尝不爱惜自己呢?当今之世,我们对于一己的关注不是太少,可能,有时候倒是太多了,一如地产商搂钱之奋不顾身而难以顾及房屋质量,政府倚靠地产商圈钱之专心致志以致于忘记了执政的基石并非只是这些大鳄,也包括那些需要住房遮风避雨的普通人家。可是,虽说如此,面对现代医疗的体制化流程和其间前现代的等级制度安排,原子化的个人究竟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低位阶的平民如我辈教书匠怎样好歹有望获得人道救治,而不只是流水线上无痛无痒、无悲伤无恐惧的一具肉身,却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妨接着讲就诊的经历,我们一同来体味一遍,琢磨一番。说来有趣,上述痛斥微创手术的专家,面对病家的疑问,曾经说了一句“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因而——我猜测其意是说——应当坦然接受开胸破肚的结果,并隐含在下“大惊小怪”或者“懦夫”之意。我明白,其意主要是指读书人应当明白事理,不做无谓之事,特别是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于逆来顺受中展现豁达,乃至于显现刚强。但是,今天回望,发现我这个“知识分子”,随着就诊进程的深入,却愈感孤独无助,愈发无知无力,直至最后差不多滑落到了毫无自知自明之境,根本就辜负了“知识分子”这个牌照,还真的就离“懦夫”“怕死鬼”不远呢!如果说体检之初,也曾“大义凛然”,不当回事,但随着进出医院次数的增加,检查项目愈多,并且都异口同声地指向同一结论之时,这个“知识分子”就根本不再怀疑它们是否错了,或者,他们是否错了。而且,虽然自己也知道除了CT与核磁成像之外,洒家身体的其他指标,譬如甲胎蛋白就一直正常,而癌症必以甲胎阳性才能确诊的,可为何就不愿相信这同样属于“科学”的真理,而偏偏觉得死期不远,乃至于在交感效应作用之下,竟然觉得肋下不时隐隐作痛了呢?而且,即便就上述成像而言,同样的片子,不同的大夫可能会有不同解读,也确实有不同解读,那么,自己为何一心只相信其中的一种解读呢?我,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完全只相信一种解说,而全然不再收拾起自家的真切感受来呢? 
  
今天回想,原来,在这个人世间,自从放逐了神明,形而上的坚执也坍塌之后,我们所能信奉的只剩下了那个叫做科学的真理,我们所珍惜和膜拜的更多地是我们自家的肉身。这个真理,将道理、情理和天理一并放逐,于是,当此之际,医生和医学代替了宗教与形上之学,真实地统治着天上地下,主宰了一切心灵。我们因为预感到那个终点之不可避免,却又了无前现代的懵懂、天真、豁达与坚执,于是就只能匍匐在它的蛇形图案基座之下,在乞求肉身的痛感消失快消失,而快感延长再延长之际,将自己全然交出。——交给它在人间的特定代表,那也同样是肉身的一般造物。如此这般,一转身,医师就是祭司,科学成了宗教,追求解放的人反倒变成了温驯的奴隶。 
  
这时节,哈,什么“知识分子”,什么坚挺的个人主体性,什么现代还是后现代的劳什子,如若早没了灵性深处的持守,就太轻飘飘的了,就太无足轻重的了,哪里还抵抗得住“科学”的万应处方。 
  
而且,随着辗转就诊,一次次的检查和复述,一次次地遭遇护士的呵斥,自己慢慢地也就从不把诊断结论当回事,浑身上下不觉任何不适,到真的接受、认定自己是个癌症患者,一个求助于方家,最好是通灵方家救助的弱者,一个有病的智障者,甚至,一个将死的、只剩下1500天的肉身。不适感出现了,真的就出现了,虽然自己不断自我提醒这是心理作用,可它真的就出现了,顽强、倔犟而恶意地袭击着肉身。是的,护士或者大夫每一次某某号“病人”的呼唤,都加深了自己对于这病身的认同,在将“病人”或者“癌症病人”这一自我定位内化于心的同时,加重了对于他们的期待、求助和自己的六神无主,以及面对他们时的惶恐、渺小与无助无力,乃至于恐惧。我很奇怪,今天事后回视尤感纳闷,自己为何当时只有那样的感受,而了无对于他们的信赖、得救和依靠的感觉。难道自古以来病患双方其实一直如此,还是此刻这一方水土上如此,抑或,这只是我这个人的特例。莫非这就是福科式的新型宰制体系,也就是黑格尔老谋深算地申说的主奴关系。我不知道,真的不甚明白,可它带给病人的自卑、无助与深深的疑惧,却千真万确地在我的心中翻腾过,烤灼着我的心,直到最终在弟子的帮助下幸运地遇上了不一样的医生而稍得缓释。 
  
也许,人生根本就是无助的,就像生命从来就不是自明的。所谓人生与生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坎儿,它们颠颠簸簸连绵延展着通向那个终点,在彻底否定了一切乐感哲学的同时,唯一印证的只有四大皆空的佛陀智慧。这佛的教训,是那般的空灵、冲淡而又深重无比,无法回避,也没可能跳越。你来了,我来了,赤条条、光脱脱地无选择地来了,就得受着,一直到那个终点,那个生命的最为盛大的节日。 
  
若说乐感,这便就是欢喜了。它是一种珍惜此刻却又无所于心的由衷的安祥,它是一份为每一缕朝霞落泪却不感悲伤的平静的欣悦。 
  
是呀,一年的时光里,我们夫妇俩先后住院接受手术,一个还没出院另一个就住了进来。我们似乎都与死神打过招呼,可他老人家不知为何又放过了我们。莫非,我们太过留恋人间,太过爱惜肉身,也太过乐于品尝生之乐趣,还没参悟到它的空虚滋味,而难以上达空灵之境,因而,他希望我们再多领受些,再多体味些?也许,我们扶病相倚,使得他老人家也觉得自己太过寡刻,因而,反躬自省,一时间软了心肠?倘若死神尚且如此,这世间还真的有些值得留念呢,何不多活些时候,再多受受!这是真的吗,抑或,只是自作多情、自我欺骗?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只知道并且懂得,或者,似乎懂得,而不妨品味,“门外青泥路,何自苦君留;天地与今古,人在四字中”。 
  
世上的事多是让人想不明白的。烦恼和痛苦就在于此,可能,欢喜和欣悦亦在于此。要是万事都那样清楚,倘若一切均无比澄明,人岂非是神,人世还不近乎天国了。可我们大都侥幸懂得,虽然常常忘记,这才是真正的梦,也是一切烦恼和痛苦的源头。 
  
也罢,且将这无边的悲哀和浓云般的忧愤,留待夜深人静之际独自咀嚼,当夜宵,当甜点,当安眠的药。醒来必是黎明,也许晴,可能雨,但终究又是一天。这一天又一天的消逝,叠加成缠绕着人生并度量着生命的天数。本来,我们是什么,咳,不就是在这天数里打滚、承载着那叫做人生的一个个生命吗?而生命,原本是一个向死的不可逆的旅程呀! 
  
朋友,无论医家还是病家,也不论365天抑或1500天,我们与你们,这逆旅中的乘客,何曾跳得出这天数。就连天数,也是人工设定的我执呢! 
  
因而,不幸赶上了这趟旅程,就放心观赏沿途的山光水色吧,就尽情咀嚼它们的空虚与空灵吧;仰头看天,俯首读地,听风听雨,流汗流泪,这可是劳顿一趟来回的唯一报偿哟! 
  
2011年2月20日于清华无斋 
3月1日改定 

 

许章润:这次第,浮世苍生
时间:2012年10月25日 作者:许章润(清华大学教授) 来源:爱思想网
关键词:


这家医院,以专治癌症闻名国中,是京城里的一大去处。岂止是一个去处,事实上,对于许多人来说,它是他们最后的去处,不论暂时寄住的是何种等级的病房。盘桓其中的,主要是医患双方。除此之外,还有三种人,呈现出强烈的地域性,各安其业,各美其美。 
  
一是护工。她们全为女性,四十上下,多来自安徽农村,主要是淮北一带。一般情形是,两口子都在京城打工,丢下娃娃们留守老家,与祖父母们相依为命,守土读书。隔代抚育,老少相倚,幸与不幸,都是我们这个绚烂人世遮掩不住的疮疤。中国都市化一日千里,而乡村虚空凋敝,根由在于城乡二元,一国两制。其间反差,天上地下,堪同种姓制度。通常,男人在工地,女人在医院,偶尔见一面,过后不思量,因为再思量也没用。护工受雇于病家,昼夜照料病人,但首先得经过一家机构,叫做护工公司,或者,看护公司。本院有两家这样的公司,谣传背后分别依恃书记和院长的照料,各享区域,相安无事。譬如,四到八楼病区归属书记照拂,九楼往上委托院长操心。据说,以前因为区域不清,还曾发生过“冲突”,导致一段时间里护工和病人无所适从,手足无措,最终还是病人遭了殃。 
  
公司每天收取病家90元护理费。自家扣下50元,叫做什么“管理费”,剩下的发给护工,工钱。护工们为了保住饭碗,有时还要主动多交给公司的“主管”一点,或者,两点。那边厢,公司也难,须向院方表达心意。举例来说,其中一家公司,旗下有护工娘们儿七十来人,每年依约上缴医院三十万元,逢年过节额外孝敬护士长和总务处的除外。天朝治下,这情形,普遍得很,规则不潜也不显,本不深奥,正所谓“觉我形秽处,莫道无情,嫣然一笑,也似曾相识”。深圳的IT 血汗工厂,打工仔们不就是“主动加班”,每天夜晚九、十点钟才能歇息吗!尤有甚者,居然还有无耻公司要求员工俱名签约,做个“奋斗者”,主动放弃“年假”呢!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滴着鲜血,自它来到世间,历来如此,不是天真兮兮的市场拥趸与老谋深算的金融大鳄们轻轻一语就可打发的。 
  
很显然,这样的工钱,不足以谋生养家,而护工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做足,无法超逸地球自转的轨道再生出一个小时来,因而,便都以“伙食费”为由,向病家要求多付一份“饭钱”。换言之,病家在向看护公司已付护理费之后,还要再出血,否则,等于是恃强凌弱,不人道。数额多寡,端看出手了,好像从40元到100元不等。白花花的银子,为了治病,再已经顾不上心疼了。听说也有手紧的。不是要“饭费”吗?好,那就每餐“打饭”吧,不再额外给付什么现金了。护工娘们当然没辙,只能自怨倒霉,不过,举止之间是否还能上心尽力,只好看天意了,还有就是那个靠不住的“人品”。——“既然雇得起护工,如何就不能掏这饭费呢?”,这是硬道理,也是软道理,病家与护工们各有苦水。话说回头,如此细算下来,无论是年终“三十万”还是每日几十元的“饭费”,最终当然无一例外都来自病家的腰包。唯一只赚不赔,坐地收银的,只剩下这叫做医院的企业,如同不管“秋雨揉碎千万缕”还是“绿荫庭院莺声悄”,永远屹立不倒的,是骑在这企业头上那叫做卫生部卫生局的衙门。 
  
除了吃饭,护工二十四小时值勤,晚上和衣席地,睡在病家的床边。垫上一块纸版或者塑料布,就是她们的床了。病家的一切,包括翻身擦身,喂食喂水,导尿如厕,揉腿捶背,输液时呼唤护士,帮助外出购物等等,均为份内之劳。长年囫囵睡觉,她们全都脸色如菜,神情黯然。偶尔温馨盈面,双目放光,必是在与远方的儿女通话。我私下观察,她们多半匆匆急切讲完,神色复旧,倏然回归当下的角色。 
  
医院帐单上也有“特级护理”一项。这不,早晨护工已经料理病人刷牙洗脸,突然两位护士丫头白衣天使雌纠纠破门而入,高呼“八号起床”,即刻把手摁头,用一柄叫做牙刷的凶器往病家嘴里横捅竖捣,号曰“护理”,还是“特级”的。不止一次,病家急切伸言已然打理过这部位,可仍然抵挡不住她们的试炼。是呀,否则如何收取“特级护理费”呢! 
  
第二种人是勤杂工,包括打扫卫生的,烧火做饭的,洗衣熨衣的。她们同样全都是女人,基本是一水儿的川妹子,或者,川嫂子与川婆子。每日晨起,只见她们拖地擦桌,逐室清理卫生间,收拾病服和医疗垃圾。医院施工,尘埃满地,而嗽声四起,痰渍处处,明示不准吸烟却偏偏抽给你看,身处如此境地,她们的辛劳可想而知。两百年前,跟随强盗炮舰登岸的西洋传教士,便已“惊诧”的国人陋习,于今不绝,以当下活剧具象表征着撼泰山易撼习惯难这一人类学永恒吊诡,可算真正的癌症。每天上午稍早时分,总有一位女工负责挨个病房订饭。太阳往上快到天中,一个声音清翠却不聒噪,“打饭咯!”,必是她们中的一员。盘桓病区,自作多情,经验理性与逻辑理性一并发作,有时忍不住想说,单看长相和举止,这饭嫂倒比动不动就雌赳赳破门而入的天使更像医家呢! 
  
第三种人男女搭配,老少咸集,清一色“东北银”。他们形迹无形,而指向有形,散布在整个医院,出没于大小巷道,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看情形,“既分工,又合作;既团结,又斗争”,是他们的行动纲领,也是他们的组织路线,将个本就拥挤不堪的医院,搅混得愈发鼎沸。既在病区转悠,也在门诊出没,复加拦路叫卖,更且坐地设摊,真正是天罗地网,整的就是系统工程,据说连河南老乡都进不了这地盘。在病区转悠的,散发各种发售药品与收购药品的广告材料。其中一份宣示,长白山里有位奇人,“中国量子太极癌学之父”,闭关十年,天眼乍开,呼啦拉,发明了一种推陈于太极,而出新于量子的“多靶向”疗法,类似于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什么的。据此疗法,各种癌症,无需手术,药到病除,前无古人,已然引发了巨大的国际反响,甚至听闻于国际卫生组织,“WHO”(——末尾字母读上声)。而且,据说整个疗程,病家毫无痛感,真是羞煞了扁鹊老儿。那彩色纸片片上,一精壮汉子,着缤纷唐装,蓄拉杂须髯,几位俄罗斯汉子模样的洋人环绕,冲他竖着大拇指,估计是在说:“量子太极,亚克西!”底下文字点睛,明示“人民大会堂成果发布会”。 
  
在门诊出没与拦路叫卖的,多半干散发小卡片的营生,内容不外是“代开各类医药报销发票”,“提前预约专家门诊、办理住院手续”云云。挂号难,住院难,是全体中国人民都知道的国务,他们真的如此神通?有这等本事?天天面对此情此景,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淹死霹雳春”,问过两位大夫。一位稍年轻,凝神正色,断然否决这种卡片的权威性。一位较年长,笑而不答,欲答复笑,点头又摇头,摇头再点头,一时间考验着我“脑筋急转弯”的智商。这光景,就像那回在病房,正好电视上播放一则公益广告。蒙太奇闪烁变换中,但见警察办理完毕案件,当事人拿出一个红包,惹得警爷正语对方:“你瞧不起我!”医生做完一台手术,方始得闲,擦拭满额的汗水,不料“病人家属”趋前,如法炮制,遂有医家正颜厉声:“你在羞辱我!”平心而论,演员演得投入而庄重,画面更是无必要地优美异常,看客们却似乎憋不住想发笑。这不,看到这里,两位病友腼腆地笑了,四位家属跟着怯怯地笑了,一位医生,正好在场,也爽朗地笑了。——他们都明白,用句北京话,这都哪儿对哪儿呀?!其情豁然,就如同全世界人民都明白,中国傍边的那个家天下小朝廷要在2012年建成“强盛大国”,乃是坐井观天的痴人说梦,拿自家的子民不当回事逗着玩呢! 
  
坐地设摊的,地无分院内与院外,摊不管宏大还是渺小,一律经营租房生意。通常,他们席地而坐,身前一席纸版,上书房价,一居两居三居,等级森然。病家来自天南海北,无事不登三宝殿,居京城大不易,于是催生了这么多的二房东。医院里的几栋老式单元楼,年久失修,主人早已另觅家园,遂将这单位里的房子委托出租,闲着也是闲着,正应了“化腐朽为神奇”这句老话。周边还有不少闲置房源,招降纳叛,见异思迁,也都名列其中。如同官家屡禁不绝的“黑车”为匆匆行者提供了无边的便利,这租房营生,不知解决了多少病家的苦恼。在下就曾欣然承租,为世界性经济危机时刻拉动内需尽了自己应尽的一份。可能是因为离“2012”不远了,今夏酷热异常,为60年来所仅见,不少天里,地面温高居然50度。当其时,骄阳似火,街市若蒸,区区出院踽行,为亲人觅食,亲睹摊主们伫坐路沿,待价而沽,寻寻觅觅,汗如雨下。 
  
嘘!这浩瀚京城的东南一角哟,每天,人潮汹涌,车流滚滚,载清又载浊。纷杂人等,拖儿带女,挈妇将雏,披星戴月,各竟其业,歌其歌,哭其哭好一个人间世像!病家,迷惘而无助,人穷则呼天。医家,罹陷各种压力,身心俱疲。一千个希望曾经破灭,十万个憧憬正在升腾,如同那日出与日落,如同那晴空丽日和苦雨凄风,都是自然的赐予,都是人间的常态,都在你我的方寸。 
  
朋友,这次第,浮世苍生,自择天择,无以置喙,赞一字:和谐。 
   
  2010年9月6日夜于清华无斋 
   
补记: 
  一、医院里还有一种人,多半在停车场转悠,也多半是“东北银”。游踪飘蓬,神出鬼没。见有客至,口中喃喃。若是看他一眼,目光对接,手便伸过来了。手上拿着的铁圪塔,号称水货iphone。扔下400人民的币,即可拥有。如再犹豫,对方赶紧补充:“别啦,送你一黄频,免费,半小时哩!”卖主倘是娘们,还会在此告示前加颂一声“大哥”,算是额外馈赠的荣誉。 
  二、正文说病家和医生碰巧同看公益广告,却忘记了医生的话。那位大夫一边朗笑,一边嚷嚷:“哪有事后儿的呀?哪有事后儿的呀!” 
  三、一天,等候放疗的大厅,突然来了许多护士,个个白大褂,那叫个亮晃。她们大呼小叫,急急惶惶,将等候的病人摈退于厅角,宣告疗程暂停,原定程序一律顺延,就地等候,不许喧哗。旋即,一队保安入场,分别伫立于道口,面朝病家,背对大厅。一刻钟后,几位武装人员挺进,好像挺警觉的样子,制服新新的,好看。在下斜眼偷瞥,稍顷,几位白大褂簇拥着一位中老年人,无语疾行,进入那重兵把守的门里,好像也要享受那种光线的照拂。朋友,这里说他是“中老年人”,你千万不要怪罪在下用语不当,实在是因为我猜不透他的年龄,只好囫囵行文。因为他们即便年迈,可看上去都比较年轻,尤其是头发,那叫个黑黝黑黝的哟,无福之人断断黑不到这种程度。一则笑话说,某首长下乡看望农民兄弟,安排见面的是个佝偻萎缩的老汉,便亲切地俯首垂询:“老大爷,高寿啦?!”老农激动,朗声回答:“首长,我60过了。”——这看上去50来岁的首长,早过古稀了,你说这底下的办的都是哪门子事呀! 
   
  2010年12月8日于清华无斋 


 


最后更新[2012-10-31]
相关专题:

相关信息:
 没有相关信息
 
 
  【发表评论 【发给好友】 【打印本页

. 友情链接:
语文教学资源 三人行中学语文 五石轩 高考168 三槐居 语文潮
中学语文在线
课件库 一代互联
       

Copyright@2001-2011 YuwenWei.net All Rights Reserver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