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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黔骏老师躺在鲜花丛中,理应在百年以后。而现在,他是睡去了,平静,安详,肃穆。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月前,我告诉他要往新居去探望,并送去我的新著《徐梵澄传》的精装本。
11月31日,万圣节,西人以纪念亡去的圣徒。明日,大雪,晨起,见窗外一树不胜雪坠而摧折,颇触感动,时有几分欣喜,几分忧虑,喜之瑞雪来早,丰年在望,忧之气温骤降,又有若干生命被老天收去了。上午,小结十月份工作,赋诗一首,有句:“英灵逝去雪花急,漫舞弥天诉泣唏。红叶几多忽耀眼,绿条但有已折枝。”未想,此语成谶。第二天近中午,得淑琴老师消息:黔骏去矣!这真如五雷轰顶,裂肺断肠,心痛之情,无以言表。我尽快处理好当日的工作,驱车前往医院。一路上,垂泪神伤,仿佛见一隙一尘,皆老师之身影,一草一木,皆老师之笑靥,他怎么会走了呢?他没有走。然而,他真的是走了,一张黄色的睡囊把我们隔开了。我忍住恸泣,把脸伏在他的胸膛上,心里默默地在呼喊:老师啊老师,我来生还做您的学生——。
二
1965年夏末,我从外地转学到北京,入母校高一二班就读。我是在报到那一天认识黔骏老师的,在我印象中,他是那么的年轻和英俊,隐隐地像某一电影明星。我清楚地记得他穿着一件带细格子的短衫,显得既时髦又潇洒。当时我心想,这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能教好我们吗?开学了,没有多少天,原初的想法被打消了,因为他很快地便融入到我们之中,反过来说,我们也紧紧地把他围绕起来。那时候,我曾发生过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他离我们既近又远,何时近?面对的时候近,像兄长;何时远?背对的时候远,像前行者。或者我们换一种空间说法可能更具体一点儿,那就是:课堂之外离我们近,他能和同学们玩在一起;课堂之上离我们远,他要引同学们追索前方。于前者,大有可说:他是运动员出身,在体操方面受到过正规的训练,什么单杠回环、双杠倒立之类,他做的飘逸舒展,干净利落。他体格匀称,肌肉健美,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在篮球场上为我们留下过勇猛与矫健的身影,他曾与张富强老师、刘千章老师等组成过一支教工“梦之队”。可想,这样的老师,不赢得同学们的喝彩岂不是咄咄怪事?于后者,不能胜数:他站在讲台前,胸有成竹,从容淡定,那些闪光的文学知识,好像是他自家的宝什,与我们娓娓道来。他讲鲁迅,郭沫若,朱自清,郁达夫……他讲杨朔的系列散文,什么《茶花赋》啦,《荔枝蜜》啦,《雪浪花》啦……他讲法语音调柔婉,适于文学,德语音调刚直,适于哲学。等等。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神奇与深奥的,至于我个人,觉得黔骏老师描绘的那些意境,简直就是一簇一簇的光明。
有一件小事,让我记忆尤深。开学不久,我们到乡下去参加秋收,回来之后以“劳动的一天”为命题,写了一篇作文。我的作文受到了黔骏老师的表扬,说我写得既活泼又具体,我听了自然是愉快的。下课后有一个女同学对我说:“什么叫‘具体’呀?我从来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只好要她问老师。黔骏老师正在室外吸烟,听到了这一问询,笑了,他打了一个比方,说这正如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优缺点分明,你很容易了解他,这就叫“具体”,或说是“个性”。作文也是如此,有想法,有情感,有文采,就容易写的“具体”,而非是干巴巴的流水账。“那么,怎么才能提高这种写作能力呢?”她问。黔骏老师回答说:“要喜欢语文,热爱语文,同时,多看些课外的名著。多用心,总会有进步的。”这时上课铃响了,他掐掉了烟头,走进了另一班的教室。至于这位女同学,后来也未从事文字工作,因为一年之后“文革”来了,打断了她的梦想。
三
谈起“文革”,尤其是初期,在我只有四个字:不堪回首。我参与了几起荒唐的活动,伤害过校领导和若干同学,这是我永远也抹不掉的愧耻,与回忆老师这篇短文无关。那时候几乎全校的老师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了冲击,似乎只有两名老师安然无恙,有一名就是黔骏老师。是我们的保护?还是大家的不忍?谁都说不清楚。私下里,班里的同学和他往来如常。每逢星期六,他是要回长辛店父母家中的。在往时,同学们常看到他右手拎着一个大布书包,把儿子少鸿装在里头,我们簇拥着他走向校门。可是在那非常时期,他总是一个人来去匆匆,消失在苍茫黄昏的熙攘人流之中。
1969年初春,我们这个班从学校走向了社会。同学们有进工厂的,有赴兵团的,有去插队的,连同我在内的几个同学,一起到东海前线当兵。在那几年中,我与刘老师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我们谈人生,谈社会,谈诗歌,我把十分幼稚的诗词寄给他看,他总是鼓励我,要我坚持自己的爱好。后来,我回到了北京,常去他家,从西四的家,到魏公村的家,再到万寿路的家。这几十年,尤其到近15年,我起了偌大的变化,可以说,焕然一新,而我的每一步拾阶,黔骏老师最清楚,此不独是我常来汇报的缘故,还有他的时时的关心。在九十年代下半期,我对自己的人生轨迹做出了转折性的调整,进入人文学术的研究领域。既然起步甚晚,那么便从最难出入手,好比爬山,努力攀至顶峰,下来便容易多了。我开始攻读西哲康德,用力五年,然仍是一头雾水,我常来找老师喝酒,谈自己的心得与疑问,老师于此不谙,只是静静地听。后来我体会到了,我到他这里来,是温习功课的。
我有一篇文章,曾得到黔骏老师很好的评价,题目叫做《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是纪念剧作家曹禺先生的。《雷雨》中的周冲,年轻,单纯,热情,想携四凤从那个沉闷滞浊的家庭中逃将出去,他给彷徨的四凤吟诵他美丽的憧憬:“我想,我象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象海燕似的小帆船,被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象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我在文中似乎有这样的话:我觉得周冲活脱脱地就是一个青年曹禺和他的理想。黔骏老师甚以为然。那天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二人在他家附近的涮肉馆里对酌,他对我说:“这种解读我完全同意,很健康,很明亮。但是,一部剧是一个有机体,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曹禺又是周萍,周朴园,因为他写到谁的时候,他就扮演着谁,于是乎变成了角色本身;反过来说,这个剧本就是曹禺本人,剧中的角色包括鲁大海,都是他的孩子,他心疼他们,热爱他们。”我对他说:“这就是您曾经说过的‘具体’。从哲学的高度上讲,越是‘具体’的,越有‘共同感’(康德语),越有‘普遍性’(黑格尔语)。黑格尔还有一个术语,叫做‘具体的普遍’和‘普遍的具体’,这是指‘典型’的事物而言,落实到文学作品上,是指名著,落实到个体的人上,是指先进者。”听罢,他开心地笑起来,举杯与我碰撞,遂将酒一饮而尽。窗外,已有雪花飘飞。
四
2000年以后,我的研究方向明确下来,即精神哲学。什么叫精神哲学呢?就是关于心灵与性灵的学问,目的在于变化人的气质,用鲁迅的话说,就叫做“立人”“改造国民性”。这是精神和心理的进步,与政治或制度性的革命异撰。在西方也叫做“形而上学”,在古代,我们也称之为“玄学”。这宗学问属“唯心”论,却并不怎么反动,用通俗的话来说,它关乎“立志”,所谓“大志一立,百事皆顺”是也。西天取经的玄奘就是这种人物,鲁迅把他称之为中国人的“脊梁”。这一领域太大太大,我所要做的,是沿着一个人的线索前行,这个人就是已故的徐梵澄先生(1909——2000)。徐先生早年游于鲁迅门下,留德期间,为鲁迅搜求欧西版画,回国以后,受鲁迅之嘱翻译尼采著作;抗战胜利后,又赴印度教学,在彼邦33年间,系统地翻译出韦檀多古(奥义书)今(“圣哲”室利·阿罗频多)一系经典。被海外称之为当代之“玄奘第二”。徐先生身前,极为低调,因此在人文学术圈以外,鲜为人知。于此,我有两个工作要做,一是把徐先生的文字结集出版,一是为他老人家写一部传记。为什么这后者也是必要的呢?因为我们若不了解一位思想家的经历,我们就不能贴切理解他的学说,况且,我们的现在,就是由以往的历史所形成的。
2006年上半年,16卷650万字的《徐梵澄文集》出版。我送给黔骏老师一套,他当时对我说:“把它送给更需要的年轻人吧!”我说:“不然,这是我向你交上的一份作业”,正如我在《文集》新闻发布会上所说的:“他(徐梵澄)向恩师(鲁迅)和国人递交了一份伟大的作业(《五十奥义书》)。”。黔骏老师很高兴,对我说:“下一步该写传记了吧?”我说:“是。但是材料太少,收集起来还要费点儿时间。”“我这里有《鲁迅日记》(上下)和《鲁迅书信集》(上下),拿去用吧。”他显然早已备好了。我翻开扉页看,有他帅气的签字:“黔骏1973.11.31”。克实论之,这《日记》和《书信集》对我的帮助是巨大的,我走进了鲁迅和徐梵澄的精神世界,一起度过了那美好无比的辰光。
这几年,我一有新作就给他送来,他都单独地珍藏起来。我相继在《读书》上发了几篇关于徐先生学术思想的文章,有《由人而圣而希天》(2004.6)、《玄理一脉赖遥契》(2006.6)、《阿罗频多真懂历史吗?》(2008.3)他读过以后,对我说:“这些文章有些地方我是看不懂了,但是我知道,你是在继续介绍印度这位圣人的思想,这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我说:“是的,老师,民族也如同个人,不是有友好的态度和一些个原则便够了,还要懂到他们的内心深处。这好比一个老外,他喜欢孔子,熟谙孔子学说的精髓,那么我们中国人一定会喜欢他。可是我们看现状,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误解是太深了。”他又说:“从你的文字中,我得到两点启发,第一,阿罗频多说国家或民族也是个体,她本身就是一个团体的心灵(国魂);第二,这位圣人还说集体极容易涣散与腐败,只有良好的个人,才能组成良好的集体。真是深刻呵!”我回答:“这也是您强调的‘具体’性。”我们会意一笑,继续饮酒。
五
我撰写《徐梵澄传》的初稿,动笔于2007年下半年,结句于2008年的8月18日。这期间,我常来往访刘老师,谈心得,谈想法,有时还给他背诵其中的小段落。有一情节,展示出年轻梵澄心仪鲁迅的精神轨迹:……鲁迅那老练而泼辣的笔锋,深刻而犀利的洞见,对人对事对社会一针见血的剖析,激荡并震撼着季子(梵澄)。他感动于鲁迅那大无畏的精神和大悲悯的心肠,每每读到亲切处,他都会生起一种浃骨沦髓的颤栗。有句云:“吾行太远,孑然失侣……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这是借尼采之口发出的声音,一个孤寂的灵魂,在乌云之下旷野之上仰天长啸。季子默诵于此,胸中若决江河,沛然而不能御焉。原来那灵魂是那么的亲近。那声音是那么的温暖,而那一行足迹呢?斑斑在目……一个崭新的阔大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了。我注意到,黔骏老师眼中噙满了泪花。
《徐梵澄传》出版于“十·一”之前。我拿到书,在9月28日,孔子2560周年之诞辰日,他老人家活到七十岁。另一个圣人,南宋的朱子(熹)也活到七十岁。在我这本书的扉页,赫然有三行字:谨以本书纪念徐梵澄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并献给新中国建国六十周年。我与新中国同龄,和徐先生一样,生日也在10月。献给新中国,正是献给我自己。其实,也是献给黔骏老师,因为我是他的学生。黔骏老师拿到书,很欣慰,高兴地说:“功德圆满,功德圆满。这本书对你,对读者,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是矣,之后本书的好评如潮,但最珍贵的评语,我最在乎黔骏老师所言。
黔骏老师示寂的当天,我从医院又赶到老师的家里,陪淑琴老师坐了些时候。她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她说:“我不相信黔骏走了,他还在。”是的,他还在,如阳光,如水份,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有机部分,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夭而不亡”,是之谓“不朽”。原话是这样的:“死而不亡者寿,彼,永生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配享这种评价,配享者,必须比寻常之人多出一点儿什么。这多一点儿,不是指量的增减,如身高,如体重;而是指质的润泽,是心灵,是气息。我们不禁要问:多一点儿什么呢?多一点儿理智,多一点儿聪慧,多一点儿幽默,多一点儿情趣……准确地说,是多一点精神力。诚如是,那么它是来自先天的呢?亦或是后天?我们只好囫囵地以为,它即来自先天的生成,又来自后天的修为。这本就是说不清楚的事儿,归之于无解也可。其实,黔骏老师本身就是一个迷,然而,这迷却是一个光明之谜,美丽之谜,古希腊人把这一“谜”称之为阿波罗式的精神道。这“迷”,属于朝霞,属未来,属于永恒。
孙波写于己丑立冬前一日。改于立冬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