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40多年大起大落,它的发祥地上海总算还一直保留着薪传火种”
那一年,尼克松访华,目睹了中国针麻手术的神奇。
时至今日,还有不少网友鄙视过去的针麻录像为 “作秀”,以此证明中医的荒唐和不科学。
30年来对中医不屑一顾的美国权威杂志主编,给出的一条最鲜明评价就是“终于把我说服了”。
针麻研究成果已被世界卫生组织确认为中国医学科学研究5项重大成果之一。上海市针灸经络研究所所长吴焕淦介绍,世界卫生组织向全世界推荐43种疾病(如头痛)使用针灸治疗。
“为什么老外都能被说服,我们自己有些人却如此顽固?”这是一些医生的感叹。
这大概正是中医的当代表情。
1 这是一次特殊的心脏手术。
无影灯下,来自安徽农村的21岁姑娘小陈躺在手术台上。围绕她的,是披盖四周的绿衣和脖子以下高高抬起的绿布,只有脸蛋这部分的肌肤,以静谧的白色,裸露在外,成为镜头中的亮点。
心脏外科医生手术刀切开了口子,露出胸腔深处的心脏。为了修补她心房之间不该有的洞,手术中的心脏必须停止跳动,进行体外循环。鲜红的血液,顺利进入体外循环系统,电脑屏上的一切数据和图像正常地闪烁着。
即使外行都能想象,病人此时的画面应当是:全麻后双眼紧闭,处于平静状态,如人偶般,看起来一动不动。
然而——
手术进行到体外循环开始时,麻醉医生王祥瑞用手指碰了碰病人的额头。几秒钟后,病人睁开眼,黑眸对着头顶的摄像机镜头,微微示意。
镜头推进,她并没有气管插管。
此时此刻,王祥瑞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肢体语言终于略微松动,手术室氛围瞬时变得热气氤氲。
……
这是2005年,英国BBC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全程记录了中国针灸麻醉手术的神奇。从病人手术准备阶段始,到她出院那刻终,摄像机24小时昼夜不停,连续拍摄四五天,力求客观真实,证据过硬。
摄制组非常清楚,若非如此,很难让英国观众信服。
2 而中国人对针麻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1972年。
那一年,尼克松访华,目睹了针麻手术的神奇。
之后,上海的仁济医院施行全球第一例针麻心脏手术,开历史先河。但自此,貌似风光的针麻却陷入一片焦灼。
当年的主刀医生、现任曙光医院副院长的周嘉教授直言不讳地说:“那时候确实有问题。”
大约20年的时间里,全国做了大约200万例针麻手术。能想到的一切部位,从头到脚,但凡开刀都用针麻,盲目泛滥,不加研究和选择。周嘉用上海话形容就是“牌子做坍特了”。当时不少病人感到,手术时仍然很痛。
时至今日,还有网友耿耿于怀,鄙视过去的针麻录像为“作秀”,以此证明中医的荒唐和不科学。
3 其实麻醉本就一直是一个神秘的领域。
仁济医院的麻醉科医生解释,即使西医中的麻醉剂,如丙泊酚和一些吸入麻醉药、全麻药等,作用机理至今也未完全清晰,有过很多假说,却没有一个能板上钉钉。
但中医仅仅几根针,真能起到麻醉作用吗?其镇痛机制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是长达18分39秒的BBC纪录片,在其科学频道播出后引发的最大争议。直接导致2006年4月,该节目制作组的监制来上海,点名约谈王祥瑞医生,直发此问。
全民针麻年代过去后,今天的中国医生们也在孜孜以求答案。
王祥瑞的团队承接了国家“973”课题《基于临床的针麻镇痛的基础研究》子项目。麻醉学博士出身的王祥瑞,可以拿出厚厚一叠成果报告,满纸尽是科学语言和实验案例,时常出现阿片肽、谷氨酸、腺苷等常人不太理解的词汇。他的好友、中国针灸学会副会长张仁,对针灸镇痛机理,做了一个形象比喻:人体的痛觉就像两套系统,一套为镇痛、一套为致痛。针刺穴位,能让人体的镇痛系统更多分泌,而致痛系统减少分泌,总之是利用人体自身的调节,不像麻药完全切断神经感应。
经一系列多样、随机、双盲、对照的科学试验,现在比较公认,针灸确有明显镇痛效果,但因个体差异,每个人对穴位、痛感灵敏程度不同,所以仅靠针灸,不可能100%完全麻醉。
王祥瑞提到一项针刺试验,在11位受试者中,只有5位产生明显镇痛效果,而5人中,2位仅对电针有效,3位仅对手动针刺有效。
个体差异之大,难以概述。人体实在太过奇妙,于是这位西医博士直接说:“所以西方医学至今为止,仍然只是经验科学,并非精密科学。”西医治病,80%以上的方法,也是促使人体自愈。
4 现在的针麻,中西医结合。
为确保病人无痛感,现在的针麻手术,已经是“针灸麻药复合手术”,加入了少量麻醉药。
假设原来一台手术需要全麻药、镇痛药、镇静药、肌肉松弛剂等,那么针灸加入后,只需少量镇痛药即可。原本几万元的手术费中,麻醉药费用占去七八千元,针刺却只需150元。
针麻手术的另一大好处是术后恢复极快,没有气管插管和拔管,也无需使用大量抗生素、强心药物。
像BBC拍摄的那位病人小陈,心脏手术后,只在重症监护病房待了1天(通常2天以上)。
3天后,她就已经坐在普通病房的病床上,通过翻译,回答BBC客人的问题——针刺麻醉到底痛不痛?
小陈说:“整个手术中除了人有点迷迷糊糊外,只听到叫我‘一呼一吸’的声音,一点也不觉得痛。”
这个“一呼一吸”,是指“腹式呼吸”,一般用于体育、歌唱、吹奏乐器。小陈没有料到,有一天她会把这门技术练得如此专业。因为心脏手术打开胸腔,如果病人清醒、不气管插管,那就只能用腹式呼吸法。她为此足足锻炼了一周,把一袋米压在肚子上,保证米袋能随呼吸正确起伏,做到每分钟只呼吸6-8次。
一周后,练就了媲美歌唱家的腹式呼吸,她终于进入手术室。王祥瑞开始了针麻步骤,仅仅扎了内关、合谷、云门3个穴位,总共才6根针。当病人有了“得气感”(穴位酸、麻、涨等感觉),电针通电,以2-100赫兹频率交换,持续30分钟后停电。手术进行中途,病人停止心跳、当主要手术结束,体外循环供血后,还有一段30分钟的电针。
就是这两段电针,获得了神奇的麻醉效果。
“但针麻手术很累。”王祥瑞解释,不气管插管,为防意外,麻醉医生需全程盯紧病人。“全麻武器”备在一旁,随时应急,万一病人感到疼痛,呼吸急促,就能立即气管插管改为全麻。
7天后,小陈出院。摄像镜头特别对准了她交钱的手——因为用了针刺麻醉,原来要付32000元人民币的手术费减为 13000元,整整省了19000元,这很可能是她全家几年的全部收入。
5 病人所不知道的是,这次拍摄之后,针麻在中国和全球,一下子有了新起点。
BBC科学频道策划针麻纪录片时,先去北京。但老外们并未想到,自上世纪90年代,中医的针麻手术已经停止。通过一位英国领事馆的参赞,BBC终于摸清门道,找上复旦大学针刺原理研究所的曹小定教授。
曹教授是我国最早研究针刺麻醉原理的学者之一,但已年逾古稀,于是又找到中国针灸学会副会长张仁。张仁最终不负所望,打听出上海当时还有5家医院能做针麻手术:华山医院的针刺复合麻醉下颅脑手术、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肾移植手术、眼耳鼻喉科医院的新喉再造术、仁济医院的体外循环心内直视手术及肺科医院的肿瘤手术等。
张仁在自己的回忆文章中写道:“曹教授听后既高兴又感叹,她高兴的是,在针刺麻醉经历了40多年的大起大落之后,它的发祥地上海总算还一直保留着薪传火种。”
BBC的报道大概略微能填补上海薪火相传的缘由。
周嘉的老师王一山,正是当年全球第一例针麻心脏手术的主刀医生,与针灸医师秦亮甫(秦氏针法后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配合完成了多次针麻手术。
上世纪80年代的上海,年轻的周嘉目睹了老师针麻手术的全过程,深深烙印脑海。对西医出身的他来说,这种触动,影响深远。
“2000年,我学成回国,收到一封23岁的新疆英语老师的信。”这位新疆女孩的梦想就是出国深造,但苦于先天性心脏病,迟迟无法圆梦,想动手术,又怕麻药影响术后记性,不能备战GRE考试,听闻仁济医院还有针麻手术,慕名相求。“其实,当时仁济医院已经6年没有实行过针麻手术了。”周嘉说,“但她言辞恳切,非常打动我。”
周嘉找了麻醉科的王祥瑞,又联系了古稀之年的老师孙大金,由周嘉主刀,王祥瑞主麻,老师一旁指点,完成了手术。
之后仁济医院的针麻手术,以每年十几例的小比例,时断时续,直到2005年BBC找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