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军:我的重生之路

《重生手记》的作者凌志军是当今中国时政作家的代表性人物,当代中国记者的“标杆”。2007年,他罹患癌症,以积极的心态和正确的思路应对治疗,逐步康复,并以亲身经历写下此书。这是一个癌症患者从身陷绝境到逐步康复的亲历记,也是一位著名记者对当今中国癌症医疗体系种种利弊的观察和剖析,更是一部充满智慧、勇气和乐观精神的人生励志书。
选择治疗方向比选择治疗方法更重要
如果没有见识过医生之间的见仁见智和争执不下,你永远不会理解,所谓“癌症诊断”是多么不牢靠。尽管如此,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意识到,不听医生劝告,会让你承担起更大的精神负担。
当初我们共同做出“暂缓手术,密切观察”的决定,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全家人每天都在担忧“耽误了治疗最佳时机”———这正是来自医生的最吓人的警告。
这天晚上我们忽然得到消息,上海华山医院的周良辅大夫来到北京。晓东立即把电话打将过去。他知道我们已按他的建议完成“波谱检查”后,立即同意次日为我再做一次会诊。
“好消息……”妹妹和晓东争先恐后叙述事情经过:周良辅大夫推翻了自己早先认为是“脑转移瘤”的诊断。他在仔细分析了“波谱”扫描胶片之后,居然有了一个新结论:颅内病灶不像是肿瘤。它有可能是一种罕见的炎症!
“当然,一切仍是判断。”他对她们说。也许是想尽量减少自己结论的含混不清,他耐心地解释“波谱”(MRS)在“鉴别恶性肿瘤”方面的独特功能。在确认她们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话之后,他继续说,“这个检查有80%的可靠性”。
“可是我们在北京看的医生,不是看不懂,就是看不起。”晓东说。
“那就到上海来检查。”周笑着解释,这是个新的技术,的确还没有广泛使用。最后,他非常肯定地说:“现在不必做任何治疗。再观察一个月。重新做核磁共振。”
妹妹继续为我解释周良辅的话。我意识到这是西医专家第一次传达给我们一个乐观信息,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暂缓手术,继续观察———第一次获得医生的首肯。
我们全都大松一口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可过分乐观,尤其不能认为自己已经转危为安。我们只能庆幸迄今为止没犯错误,同时也更加相信,疾病猝然降临之时,不恐惧、不惊慌、不盲目跟从医生的指挥棒到处乱撞,比任何灵丹妙药都重要。
我为什么不化疗
我对化疗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只是因为与癌症结缘,才留了一点心。结果发现,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种医术能像化疗一样如此声名狼藉,却又如此广泛地被使用在病人身上。
我已经知道,癌症治疗有它自己独特的困难之处。你如果得了别的什么病,手术的成功就意味着已经治愈。你如果得了癌症,手术的成功仅仅意味着治疗的开始。此后化疗、放疗,或者别的什么“疗”,轮番上马,都是正常的程序。所以,我在忍受着术后创痛的同时,也被纠缠在一个问题中:到底要不要做化疗?
出院前刘向阳大夫曾给我一个忠告,就是“不建议你去做化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也不掩饰对化疗的反感,让我感到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反对”,仅仅由于医生的职业戒律,才会使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法。我当时就想,我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换作是他,他恐怕是不会去做化疗的。
刘向阳大夫的医疗思想是个多元的复合体。在外科方面,他倾向于积极的手段。比如他能熟练地实施微创手术,可却很少采用。他认为那样做不利于彻底清除癌细胞。手术的最大难题,不是切去肿瘤,也不是创伤愈合,而是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也叫“根治”。为了达到“根治”目的,他下刀既狠又准,尽可能彻底地清理病人体内的可疑组织。但是,谈到其他的医疗手段,比如药物治疗,他坚决反对种种“过度行为”。中医很多抗癌药,他认为都是“忽悠”。西医很多昂贵的“特效药”,他也不以为然。所以,他才会给我这样这么一个忠告。
目前全世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肿瘤患者使用了化疗。毫无疑问,化疗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同样没有疑问的是,化疗也有很多失败的案例。它的弊端和它的优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过去几年全世界有很多研究者发现,用化疗对付肿瘤收效甚微,而它的副作用却大大超过人们的想象。一些正在用于临床的化疗药物,杀死的正常细胞远远超过它们杀死的癌细胞,结果导致病人普遍地出现感染、发烧、脱水、呕吐、厌食和全身衰竭。一项研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化疗副作用的实际发生率要比临床试验预测的水平高3至4倍,而没有化疗的患者,接受急救和入院治疗的比例反而较低。这一结论是在调查了至少3.5万名经过化疗的癌症患者后得出的,所以应当具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另外一项研究则发现,化疗或者放疗甚至还在导致癌细胞的加速扩散转移。
在国内,不少医学专家表达了几乎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化疗在治癌的同时可能导致新的癌症。很难在临床病例中找到直接证据支持这一观点,但是我却发现,类似的现象已经出现在汤钊猷教授的实验室中。汤是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肝癌研究所所长,同时还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可是他却发现,尽管他的肝癌研究所完成的小肝癌切除病例增加了至少10倍,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却没有明显提高。于是,他开始检讨自己的治疗方法是否有弊端。2009年10月,汤钊猷教授在医学前沿论坛上提醒他的同行,手术、化疗和放疗这一类传统疗法潜伏着巨大的危险,因为它们在“治癌”的同时“也可能致癌”。
汤钊猷教授连续15年的研究令人惊讶地证实,某些手术,尤其是那些已经错过根治的最佳时期、只是勉强完成的“姑息性切除”,可能促发残癌细胞的侵袭转移。在另一项动物模型研究中,他还发现,肝癌小鼠接受放疗的2天内,癌细胞停止生长,可是等到30天后,癌细胞迅速显示出肺转移倾向,居然比那些未经放疗休养生息的肝癌小鼠更高、更活跃。
这是小鼠,人会怎样呢?汤钊猷教授没有断言,只是用了“也可能”三个字。我以自己见到的癌症患者来度量,其中很多人的情形,和汤钊猷教授实验室里小鼠的情形竟是如出一辙。
也许正是由于有了这些研究结果,美国临床肿瘤学协会才会在2006年洛杉矶年会上指出,肿瘤患者根本就无需采用化疗。在临床治疗的领域里,即使是化疗的最坚定的维护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治疗手段。它能杀死癌细胞,同时也在肆意摧残病人的健康细胞。
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而在于,化疗的结局不论成败顺逆,其潜在逻辑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认定癌细胞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必须将其彻底剿灭。为了杀死一个癌细胞,甚至可以把病人杀得吃了就吐,滴水难入,全身衰竭,羸弱不堪。这不符合我刚刚建立起来的理念:癌症不是绝症,只不过是个慢性病,我需要的是“论持久战”,甚至是“与癌细胞和平共处”。任何速战速决、你死我活的想法,只是一种奢望,其结果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冯奉仪大夫是肿瘤医院胸内科的资深医生。所以,我做好准备听她大讲一番化疗的好处。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冯大夫不是这种有偏向的人。她在对病人叙述化疗的好处时,不会回避那些不利于化疗的事实,同时还能以相当专业的立场,把一些模糊不清的事实表述得异常清晰。这一切对我做出正确决定至关重要。
她先是阅读我的肺切除手术病历,然后听我叙述发病的全过程。没想到,这位胸科专家被我的脑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把眼睛盯着那个乒乓球似的阴影,又抬头把我打量一番,眼里满是疑惑,似乎不相信这个病人现在还能坐在这里清晰地陈述病情。
在把注意力重新转到那堆胶片之后,她很快发现我的颅内病灶已经明显缩小,忍不住连声说:“有意思。”同时把胶片一一摊开。
冯大夫的专长并非神经科,可是,我的“脑瘤”的如此乐观的表现,已经足以让她认定,这是一个孤立现象,不是“转移瘤”。进而断定,我的肺部肿瘤尚未转移,因而属于“早期”。
一个胸内科专家如此明确把我的肺癌和脑瘤分别对待,这是第一次。
我觉得松了一大口气:看来我基本上可以摆脱“晚期”的困扰了。
我试探地提出那个最急切的问题:“还需要做化疗吗?”
她回答得很干脆:“可做可不做。”
“化疗的副作用我知道一些。”我问,“我现在想知道,它有多大的好处?”
“像你这种情况,可以把治愈率从60%提高到62%。”
这答案既清晰又精确。然而她还是担心我不明白,接着解释,医生所说“治愈率”,更专业的说法叫“临床治愈率”。癌症患者经过治疗后,在五年之内没有再发现可见的转移或复发病灶,叫“五年存活”,在医学上就叫“治愈”。早期肺癌患者手术后的“五年存活率”为60%。而手术之后再做化疗的病人,可以把这个数字提高到62%。
“提高两个百分点。这是一个平均统计数。”她尽可能客观地向我表述化疗的作用。然后,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那我还是不做了吧。”我说,“冒那么大风险,只为两个百分点,好像不值。”
16个月前,医生们告诉我必须实施开颅手术。那时候他们认定,我的脑袋里长了肿瘤。“恶性”的可能性在98%以上。“良性”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即使有,也不超过2%。我还记得医生们当时坚决主张立即手术的理由:“作为医生,我们不可能考虑一个2%的可能性,而放弃98%的可能性。”
现在,在谈论化疗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它可以使“五年存活期”的概率提高2%。我理解这话的潜在含义是,它有98%的可能性是完全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这前后两个2%,如果分开来看,医生说得都不错,在病人听来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们如果把它们合起来加以对照,就会发现,这里面有一种颇为奇特的逻辑:同样是“2%”,在前一种情形中,医生“不可能考虑”;在后一种情形中,它却成了医生出手下药的理由。同样是“98%”,在前一种情形中,医生可以力主采取坚决措施,而在后一种情形中,却又可能完全被漠视。
所以,我决定不化疗。
我不是第一次“拒绝治疗”。就像此前提到的,我曾经拒绝了开颅手术,拒绝了脑穿刺,拒绝了“控岩散”,拒绝了一些所谓“抗癌新药”。同时,我并没有拒绝所有的治疗,比如我接受了肺癌全切除手术。这样看来,我并不是“拒绝治疗”,而是“拒绝过度治疗”。
别让医生治死你
“过度治疗”这个词,不是我的发明。医学行家们在描述肿瘤治疗现状时,早就频繁地使用这个概念。它意味着医生使用了超过疾病所需,或者超过患者肌体所能承受的治疗手段。根据美国癌症协会2009年发布的一项报告,健康的免疫系统是预防癌症的最重要的部分。而过度治疗却会破坏了患者的正常器官、组织和机能,令病人增加不必要的痛苦,甚至不能正常新陈代谢。其结果是,患者迅速衰竭或者出现其他并发症,加快了死亡的进程。
要想界定“过度治疗”与患者死亡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或间接的因果关系,并非没有可能。2010年3月我在媒体上看到一则新闻,上海一个患者在发现癌症之后仅仅两个多月便去世了,家人以“过度放疗”为由提起民事诉讼。两位精明的律师居然在患者病历中找到了有利于原告的证据:医生为病人放疗13次。“在已引发极度‘低血小板血症’的情况下,仍持续不断地给患者进行致死性的放射治疗,导致患者全身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而发生死亡”,最后一次放疗距离病人去世仅仅11天。这一案件最后以病人家属获得9万元赔偿、“医院当庭承认错误”了结。
对逝者家属来说,意识到“过度治疗”的恶果为时已晚,然而诉讼结局毕竟可以算作不幸中的一个幸运,因为要想证明“过度治疗”与患者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过度治疗”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很难被追究的。患者家属或者旁观者即使心存怀疑,也很难拿出确凿证据来指控医疗中的过失。
尽管如此,这一病例还是促使我去搜寻一些资料,结果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近几年有很多人指出“过度治疗”给癌症患者带来巨大伤害,而且,这种伤害相当普遍地存在着。
有一项统计称,由于过度和不合理的治疗,“致使至少15%的患者加速死亡”。另外有个说法,叫做“三个三分之一”:
死于癌症的人———
三分之一是吓死的;
三分之一是治死的,也就是“过度治疗”导致病人无法承受而死;
三分之一是病死的,也可以说是癌症本身造成的死亡。
2008年秋天,也即我决定不做“化疗”之后几个月,适逢上海癌症康复与姑息治疗专业委员会学术年会召开。由上海 《新闻晚报》 发表的一则消息说,“过度治疗”正在损害患者的肌体,“甚至危及了他们的生命”。这是与会的400位国内外专家对肿瘤的过度治疗达成的共识。
我很快就看到了这次会议提供的一些调查数据:
———目前我国有80%的癌症晚期患者在有意或被迫接受着超过疾病治疗需要的“过度治疗”。
———全球肿瘤患者有三分之一死于不合理治疗。
———因为“过度治疗”盛行,癌症患者的死亡率上升了17个百分点。
根据中国抗癌协会肿瘤转移专业委员会在2009年提供的一项资料,目前,美国肿瘤病人五年生存率达81%,而我国肿瘤病人五年生存率仅10%。差距如此之大,应当能够间接地证明,中国人遭遇的“过度治疗”,比美国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