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搜索
高级
 本站专题
 · 语文味集锦
        
   栏目导航 网站首页 教育视野逸闻轶事
文章标题: 《大江健三郎演讲:"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阅读次数:1078
 版权申明:本站发布的原创文章或作品版权归我站和作者共有,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和作者。本站所提供的所有文章及作品,如需使用,请与原作者联系,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大江健三郎演讲:"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2006年09月9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演 
李薇/译
 
 

  讲演者小传

  大江健三郎 1935年生,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94年),出生于爱媛县森林中一个小山村,1954年考入东京大学专修法国文学专业。早期作品有《奇妙的工作》、《死者的奢华》、《饲育》、《掐去病芽,勒死坏种》等。28岁那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为他30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另一部诺奖获奖作品是其后发表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此外还有《同时代的游戏》、《M/T与森林中的奇异故事》、《致思华年的信》、《燃烧的绿树》、《空翻》、《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等作品。其作品在中国受到广泛的喜爱和阅读,因为其作品表现了对社会、历史、国家、民族、心灵以及青少年成长的思考和关怀,体现出知识分子的社会批评、文化批评与良知,还因为他对中国以及中国文学所怀有的诚挚而善意的关心。

  我已经是个老人,在思考未来的时候,对于也许不久的将来会离开人世的自己本身,我并不做什么考虑,心里想的更多的是生活在将来的年轻人、他们的那个时代、他们的那个世界。我因此而深深忧虑。

  我想到,自己在战后那些年曾经被给予希望,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与因日本人而遭受战争残害的亚洲、特别是中国人民真正和解,而现实能够告诉我们未来会是那样吗?我怀疑。在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那天晚上,与我有着同样忧虑的知识界人士向大家讲述的南原繁对未来的那个期望,今天正当年的日本人是否都懂得呢?如果现在的日本人没有那样的祈盼,将来的日本人又怎能把握好自己的思想和生存呢?

  一、25岁首次访华的经历

  这次能到北京访问,是承蒙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邀请,承蒙我所崇敬的、思念的朋友们的邀请。我由衷地珍惜这次访问,感到格外兴奋。他们为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作家,准备了我所期待的最丰富的日程。

  我是已经71岁的作家,如果我想再一次访问中国,也许只有带家属私人旅行的机会了吧。我第一次访问中国,是在25岁那年,刚刚成为一名作家。其实,在日本文学代表团里,与其说我是作家,不如说我仅仅是一名成员而已。那是1960年6月的事情了。

  那一年,在日本连续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群众大游行,抗议日本政府把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定位为军事条约。当时我认为,日本在亚洲的孤立将意味着我们这些年轻日本人的未来空间会越来越狭窄,所以,我参加了游行抗议活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另一名作家被作为年轻团员吸收到反对修改安保条约的文学家代表团里。

  由于这个代表团的性质,日程里安排了与中国领导人的会见。当然,对于我来说,其实只是在稍后的席位上看着团里的主要成员与领导人对话。对于热衷阅读中国现代史的我(现在上了年纪,回过头看自己,这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除了读书,就是用于写书了)来说,在那个位置上细细眺望中国的历史伟人,觉得他们犹如茂密森林中的参天大树。在这里特别想告诉大家,我这个人最爱的,就是书和树。

  下面我引用自己的日记,里面提到一些人的名字,因为他们已经作为伟大的历史象征深刻地印在我们的心里,所以请允许省去敬称。我当时写到,毛泽东、周恩来、许广平、陈毅、郭沫若,还有文学家茅盾、老舍、巴金、赵树理……,那是多么茂密的森林啊!

  在北京逗留期间的一天,这些伟人群像中的一位,曾经非常和蔼可亲地主动与我交谈。我们在北京逗留的6月末,正值日本国会即将审议安保条约修改方案,审议的前夜,东京的游行队伍包围了国会大厦,与机动队(相当于武装警察——译者)发生冲突,女学生桦美智子死亡。这个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周恩来总理在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宴请我们代表团。在门口迎接我们一行的周总理特别对走在一行人最后边的我说:我对于你们学校学生的不幸表示哀悼。总理是用法语讲这句话的。他甚至知道我是学法国文学专业的。我感到非常震撼,激动得面对著名烤鸭一口都没咽下。

  当时我想起了鲁迅的文章,是指1926年发生的3·18事件。由于中国政府没有采取强硬态度对抗日本干涉中国内政,北京的学生和市民组织了游行示威,在国务院门前与军队发生冲突,遭到开枪镇压,47名死者中包括刘和珍等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的两名学生。后面我还要讲到是什么契机使我从鲁迅文集中摘录了“希望”这个词汇。我回忆着抄自《华盖集续编》(翻译这本书的是曾经和我一起参加过东京游行的竹内好)的一段话,看着周总理,我感慨,眼前的这位人物是和鲁迅经历了同一个时代的人啊,就是他在主动向我打招呼……。

  鲁迅是这样讲的:“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色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刘和珍君!”

  那天晚上,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鲁迅的文章,没有一点食欲。我当时特别希望把见到周总理的感想尽快地告诉日本的年轻人。我想,即便像我这种鲁迅所说的“碌碌无为”的人,也应当做点什么,无论怎样,我要继续学习鲁迅的著作。我当时还希望,我不应当再让周总理这样的伟大历史人物为了我花费他宝贵的任何一分钟。后来我一直坚守着这个原则。

  二、鲁迅作品伴我读到老年

  这个开场白可能长了些,说这些也是向社科院表示感谢,因为大家为我安排的整个日程遵循了我的原则,体现了我的愿望。

  首先,日程中包括了和北大附中学生对话的机会。我是个作家,对教育是外行,但我要向孩子们讲述的是,在日本的山林地区长大的我是如何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翻译成日文的鲁迅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是如何令我爱不释手地读到老年,而我又从中受到了哪些影响。

  此外,根据日程安排,将用一整天的时间召开我的作品研讨会,中国的学者们将从多个角度和我交换意见,这在日本也是前所未有的。我这个人的性格不是嫉妒心理型的(我夫人是我年轻时代曾经影响过我的好朋友的妹妹,我们结婚已经五十多年了,按她的话讲,结婚前和结婚后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但是,对于村上春树的小说在中国各地的畅销和热烈研讨,我倒是有些嫉妒,所以特别高兴参加为我准备的研讨会。

  日程中还包括今天社科院在这里为我组织的这场演讲会,我想你们都能够理解,我最后提到它并不是我以为这个日程安排的分量轻。

  我要说的是,这是继2000年后,我在这里的第二次演讲。那一次,虽然不是我对中国的第一次访问,却是我在中国知识分子面前的第一次演讲。

  六年前,我在演讲中提到了我的忧虑,即日本在亚洲正在走向孤立,日本国内民粹主义趋势逐渐显现。我不仅对北京的听众讲过我的这个担忧,也对东京的听众做出过提醒:千万不能让日本历史上多次重复的“锁国”再次发生了!事实是,我所忧虑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次来社科院演讲,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感到紧迫。因为,我已经71岁了,也许没有第三次机会,作为一名对中国知识界抱着敬意的作家,也为了和我抱有同样意念的日本的那些朋友,我要尽我的力量。坦率地说,站在这里讲话的我,心情是沉重的。在这六年里,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者保持着亲密的友好交流关系,在我东京的书房里,一直自豪地、珍贵地摆放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名誉研究员”的证书!

  六年来,可以说我的担忧一直挥之不去。我长期以来所崇敬的巴金先生以高龄去世了。勇敢、诚实、卓越的文学精神贯穿于巴金的一生,他的人格的威严永远闪烁着光芒。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把我的哀思写在了给社科院朋友的私人信函中,据说被发表在报纸上,也许有些人读到了。在那篇悼文中,我谈到了我的忧虑。

  我在巴金的悼文里对日本政府走向与中国和解相反方向的强硬态度表示了忧虑。最近的8月15日,小泉首相强行参拜靖国神社。当天晚上,早有预感的我和我所信赖的知识界人士组织了大型抗议集会。

  在今天的演讲中,我应当向大家介绍8月15日晚上我在东京大学安田讲堂面对一千两百多与我同样忧虑的老人、壮年以及青年人(包括很多女性听众)所演讲的内容。

  三、我们共有深刻的危机感

  在8月15日的集会上,我们所有发表演讲的人都事先统一了基调,大家都从对政治哲学家、教育家南原繁的思想分析展开,联系当今日本的政治和社会状况,探讨对南原繁理念的理解。

  南原繁是日中战争、太平洋战争期间东京大学法学部的教授,战后不久曾经担任东京大学的校长。在担任校长期间,他频繁地对学生和一般市民发表演讲,其中许多在出版后被广泛阅读。演讲的内容集中在战后日本人如何重新做一名国民、重新做真正的人以及如何复兴已成为战争废墟的国家等问题上。

  南原繁特别提到的是核武器问题。他说:“经受了长崎、广岛爆炸伤害的人类第一个原子弹受害国日本,担负着重建自己和平新国家以及把战争残害的情况和废弃战争的决心告知全世界的义务。这不仅是对太平洋战争应尽的责任和应付的代价,也是日本的出路,是日本民族对世界历史的使命。”

  关于中国问题,他说:“决定日本民族命运和未来的,只能是重新建立在真正和平基础上的日中两国关系正常化。它的实现需要一个根本的条件,那就是日本国民要对七七事变以来的战争责任做出深刻的反省、深刻的认识。”

  我只亲耳聆听过一次南原繁的演讲,那是1963年12月1日纪念学生出征二十周年时所作的题为“放弃战争的再次宣誓”。我以一名老作家的身份,把自己对那次演讲的深刻印象讲给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听。

  南原在演讲中谈到,战败前的两年,日军越来越被动,征兵令下达到大学,凡达到兵役年龄的学生都要上战场,即所谓“学生出征”。作为送行的教授,心情复杂。学生当中有的已经“对战争疑惑和忧虑”。当自己的教授同事对学生继续唱着“大义名分”、“道德意义”的高调时,不能否认有的学生确实已经认识到那是一场没有任何正义可言的侵略战争。要把这些学生赶上战场,怎么对他们说呢?南原在演讲中对当时的情况做了如下叙述,我在这里引用南原著作集中的原话。
“我不能对他们说‘即便违抗国家的命令也要依照自己的良心做事’。我不敢说。(省略)我对学生讲的是,‘国家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论个人的意志如何,我们必须依照国民整体的意志行动。我们热爱这个祖国,必须和祖国共命运。要知道,一个民族和一个个人一样,终将经历很多失败和错误。因此,我们的民族将付出巨大的牺牲和代价。不过,这些付出将带给我们日本民族和国家真正的觉醒和发展。’”

  我在8月15日演讲的时候引用了南原的话。当晚回到家里时,已经收到批评的邮件。发件人认为,南原没有阻止学生出征,而学生中一定有的死在了战场,而且有许多亚洲人、妇女和儿童被那些出征的学生杀死。怎么能允许教授的沉默呢?

  这话说得对。面对不得不出征的学生,南原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对自己的反省和懊悔成为他战后行动的动力,他为此而付出了努力。我聆听南原演讲正值战争结束第18年,南原不得不担心的是,处在战后重建中的日本,本应对自己民族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和代价”、以及对近邻民族带去的更大牺牲有更深刻的反省,走上“真正自觉的发展之路”,但是这个“民族国家”却正在淡忘这个自觉……。下面再引用他演讲的一段话。

  “……向内外宣布放弃战争、废除一切军备的我国,今天在战后同一个宪法下却拥有不亚于战前的二十几万兵力,由此可见建设新日本精神的变化,这一切正是对自己的抹杀、对自我的否定,这么说可能更合适。别的暂且不论,与此关联的最重要的问题是,战后的新教育理念已经发生了动摇和混乱。现在的政府、各政党口口声声自由与和平,但其精神内涵和志向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不仅仅是为政者或政治家中的问题,在我们的一般国民中间也同样存在,所谓战前派(包括战中派),在战后18年来,已经淡化了对战争的反省和战后初期的决心,甚至已经忘却,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南原这种沉重的恐惧在他的另一段长话中表达得十分透彻。请允许我再次引用。

  “就我国自身而言,俨然称为‘圣战’、打着肇国精神、‘八紘一宇’的大旗,称美英为鬼畜,以把他们赶出亚洲取得东亚新秩序的霸权为我民族神圣使命,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各岛施行暴虐,残害数百万无辜生命的那场战争,如果不是我们民族的暴举和错误、不是对同胞和人类的犯罪,又能是什么呢!我们所担心的是,现在,对所谓‘大东亚战争’的重新评价以及对其意义的强调,不论意图和动机是什么,都将导致所谓东亚新秩序亡灵的再次复活,导致毁灭共产中国的战争。实际上,我们的国民中有的人还没有从大东亚共荣圈的梦中醒来,‘梦,再来一次吧’的希望仍旧残存。”

  关于最后这一段引用,特别是对于倒数第二句南原繁的痛切担忧,有几个发来的邮件、特别是五六十岁的听众反馈说,南原作为一名谨慎的哲学家,在思考未来时,恐惧的心理常常困扰着他。当时的担忧就是指“毁灭中国的战争”。

  其实,当今,在与中国相处中,尽管日本紧紧追随着美国,一旦挑起战争,无论国土还是民族,首先从地球上“覆灭”的是日本和日本人。这一点连我们当中最健忘的人们(包括那些对广岛、长崎的事件根本不了解、对那些受到光辐射而终生痛苦并已经年迈的受害人的情况也根本不想知道的人)都应当想象得到。刚才我讲到南原繁的核心思想,他在1963年的演讲中透露了两个最大的担心。第一是日中关系的恶化;第二是笼罩世界的核武器。

  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战后经历了六十一年,与南原演讲的时代相比,为“大东亚战争”和“东亚新秩序”正名的叫嚣更加露骨,在一些报纸上占据相当的版面,尤其是出现在面向大众的电视等媒体上。小泉首相认为自己的行动与这种复古性的论调无关、是个人“内心的问题”,今年8月15日参拜了供奉着“大东亚战争”“东亚新秩序”思想的具体实施者的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之后的舆论调查结果表明,有近50%的日本人对小泉的参拜表示支持。这是战后最大的历史转折点。

  我在这里能向大家说的是,8月15日晚我们以南原繁的思想为主题、面对一千二百多名认真的听众演讲,我们大家共有着深刻的危机感——这样一个事实,以及将来我们不应当无能为力——这样一个期盼。

  四、我越发坚信“希望”的存在

  我作为一名步入老境的作家,从少年时代开始,六十多年来一直崇敬着一位中国的文学家,那就是思维最敏锐、民族危机感最强烈的鲁迅。我最先接触到的是鲁迅的短篇小说,在不断接触和阅读鲁迅作品的全部过程中,我从来没有间断做读书笔记,其中包括对鲁迅作品中提到的“希望”这个话语的理解等。实际上,我在很多场合都引用了我的这些读书笔记。无论是最初对鲁迅的话语的解读,还是半个多世纪过后的今天的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认识在不断地加深。下面,我特别想就鲁迅所说的“希望”谈谈我的想法。

如前所述,阅读鲁迅已经伴随我的一生。日本刚战败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年,我家在四国的山村,没有优厚的文化背景,这种条件下的我又是如何阅读到鲁迅短篇小说的呢?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期连我自己也像个谜。因为这次北京之行中我要在北大附中演讲,会提到这件事,所以非常认真地要把记忆中母亲给我的那本很小的《鲁迅选集》找出来。在我的读书笔记上记录了那本书是由佐藤春夫、增田涉翻译、岩波书店出版,后来又通过书店得知那个版本是1935年出版的。关于这本书的来历,我也是在母亲去世之前才听她说的。我母亲的一位自小要好的朋友,她曾在东京的女子大学学习,接触过中国的现代文学,后来作了教师。在我出生的那年(1935年),这位朋友在探望产后的母亲时,送给了母亲那本鲁迅的书。两年后,卢沟桥事变,战争爆发。我母亲害怕周围的监视,把那本书珍藏在了一个小箱子里,把敌对国文学家的《鲁迅选集》藏起来了。战争临近结束时,父亲去世,我失去了上中学的希望。记得当时生活非常艰苦,为生活奔波的母亲那时已经没有看书的余地了。

  但是,战后第二年,新宪法颁布,半年后宪法开始实施的同时又颁布了教育基本法。我们大多数日本人心中所充斥的,就是刚才讲过的南原繁讲座中提到的对新生日本的决心和希望。我讲过,南原是一位依照和平宪法致力于教育改革的学者,其实我也是那个改革的受益者。村里办起了新制中学,我高兴极了。我母亲就是在那时把珍藏在箱子里的《鲁迅选集》给了我。那年我12岁,已经可以读《孔乙己》、《故乡》,我还专门把《故乡》的最后一段抄写在了学校发给学生的粗糙的写字纸上。我现在引用竹内好对那一段的翻译。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的这句话,对于当时12岁的我来说能理解得了吗?我重复着他的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但12岁的我非常珍爱这句话,我觉得鲁迅这个人太了不起了。

  我19岁的时候开始了大学生活,开始阅读更多鲁迅的书。鲁迅所说的“希望”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为此我不知写过多少读书笔记(仅在新制中学读书时的笔记就有很多册),也多次把他的话抄录下来。

  我在《华盖集续编》里读到一段,我想在这里读给大家。这是那篇悼念被杀害女学生的文章之后,在更加严峻的情况下,鲁迅前往厦门之前向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会发表的最后公开演讲,是记录下来的。

  “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我仍然记得自己在读了这个谈话后的感想。我特别意识到自己进入大学生活就是开始了人生新的阶段。12岁时对《故乡》的阅读其实并没有理解透彻,曾经在笔记中写过“希望”将怎样才能出现呢?现在,鲁迅面对现实危机,站在犹如一堵高墙的黑暗前,把希望解释得那么透彻。再联想到《故乡》的结尾,鲁迅向我们保证希望是存在的!他,是属于希望的!19岁的我终于破解了12岁以来未解的这道题。随着人生岁月的流逝,我越发坚信这个道理。

  五、我们必须改变毫无反省的状态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大家,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讲台上的我,内心是非常忧虑的。这是我真实的并不情愿的感受。我已经是个老人,在思考未来的时候,对于也许不久的将来会离开人世的自己本身,我并不做什么考虑,心里想的更多的是生活在将来的年轻人、他们的那个时代、他们的那个世界。我因此而深深忧虑。

  我想到,自己在战后那些年曾经被给予希望,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与因日本人而遭受战争残害的亚洲、特别是中国人民真正和解,而现实能够告诉我们未来会是那样吗?我怀疑。在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那天晚上,与我有着同样忧虑的知识界人士向大家讲述的南原繁对未来的那个期望,今天正当年的日本人是否都懂得呢?如果现在的日本人没有那样的祈盼,将来的日本人又怎能把握好自己的思想和生存呢?

  伴随着自己的这些忧虑、或者说尽管有这些忧虑,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的有两点。当然,这只是我的强烈的祈盼,并不是说我已经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实现的可能。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个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我要把我的祈盼讲给你们。

  我用汉语的祈盼(日文为“希求”——译者)这个词,它出现在带给战败后日本人再生希望的宪法中,也出现在教育基本法中,教育基本法与宪法在思想上、在丰富思想的感情上都是贯通的。我12岁的时候,曾经请教新制中学的老师,被允许把教育基本法的文章抄写在笔记本上(我总是把认为好的文章抄下来,这是小时候母亲教的,这个习惯保持到老,这也是自学者的学习方法),就是因为我深深地被“祈盼”这个词所牵动。

  那么,刚才说过,我想告诉大家两点,第一点,三年前我的一个朋友死于白血病,他就是爱德华·萨义德,直到他过早去世之前,他一直主张巴勒斯坦的正义,批判当前充斥世界的美国的文化帝国主义。

  他死后,日本的年轻电影人拍摄了记录萨义德生平的纪录片,其中有对他的同事们的采访。他们说,萨义德在他的晚年并没有找到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办法,但是,随着死亡的临近,萨义德逐渐变为“意思性乐观主义”,他认为,世界的人们不会永远这样,也许要经历很长时间,但巴勒斯坦问题是一定会得到解决的。萨义德的朋友们认为,虽然“不清楚他讲的很长时间到底是多久”,但对萨义德的“意思性乐观主义”有同感,并表示要继承他的遗志。

  那么我也是这样想,虽然我忧虑现在的日本人与亚洲的人民、特别是位于其中心的中国人民之间很难达成真正的和解,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我应当抱着最终能够达成和解的“意思性乐观主义”度过自己的晚年。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亚洲的人们、特别是日本人又怎能对未来抱有真正的希望呢……。

  我现在讲我要告诉大家的第二点,回到刚才南原繁一生主张的思想上,对于把想象思考作为职业核心的我来说,南原思想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我称之为“伦理性想象力”。我所尊敬的日本的部分知识界人士感到最痛苦的是,现在的大部分日本人已经不再具有对那场战争的记忆。

  可能更多的人会说,如果老人失去了战争的记忆,那年轻人就更记不得,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那个记忆。但是,正因为年轻人是可以通过教育了解过去的,所以我用“意思性乐观主义”更正自己的忧虑。我想呼吁把教育作为核心渠道,运用“伦理的想象力”唤起日本人对未来的构想。如果说为了推动自我教育需要具体的教材,那我们周围不是有很多吗,问题在于需要勇气面对现实。更坦率地说,就是我们要改变现在这种毫无反省的状态。我们要为我们的未来拥抱“伦理性想象力”的祈盼。

  我还是要朝着这个目标,把它作为自己晚年的工作,加入到保卫宪法第九条、保卫教育基本法的运动中。已经有老年、壮年、青年和妇女等有觉悟的日本人走在了这条道路上。诚然,我们所面对的是猛烈的逆风……。

  (这是大江健三郎2006年9月9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演)

 

 

 


 


[一种声音]大江健三郎:我从鲁迅那里学到了什么是希望

xilei 发布于 2008-6-1 9:02:00



    1

    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现在,我在北京对年轻的中国人——也就是你们——发表讲话,可在内心里,却好像同时面对东京那些年轻的日本人发表讲话。今天这个讲话的稿子,预计在日本也将很快出版。像这样用同样的话语对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进行呼吁,并请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的年轻人倾听我的讲话,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尤其在现在,我更是希望如此,而且,这种愿望从不曾如此强烈过。在这样一个时刻,我要深深感谢为我提供了这个机会的所有人。同时,我更要深深地、深深地感谢坐在我的面前,正注视着我的各位同学。

    2

    在像你们现在这个年龄时,我所阅读的中国小说家是鲁迅。当然,是借助翻译进行阅读的。在那之后直至二十岁,好像还数度阅读过鲁迅的作品,尤其是被收录到《呐喊》和《彷徨》中的那些篇幅短小,却很尖锐、厚重的短篇小说。因此,当前不久我的中国朋友利用各种机会向我询问“您最初阅读鲁迅小说时大概几岁?”这个问题时,我一直难以准确回答。

    不过,若说起“在哪儿读的?读了哪些作品?”等问题的话,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是在日本列岛叫作四国的岛屿上一片大森林里的峡谷中的村子里读的。沿河而建的那排房屋里有一间是我的家。在我家那不大的房屋前有一个院子,院里生长着一株枫树,我便在那棵树的大树枝上搭建了一座读书小屋,坐在狭小的地板上阅读小开本的文库版图书,是“岩波文库”系列丛书中的一册。让我觉得有趣并为之感动的,是《孔乙己》和《故乡》这两个短篇小说。现在,我还记得孔乙己的发音是koniti,是在翻译文本目录上的汉字标题旁用日语片假名标示的读法。这叫作注音读法,是日本人为学习难读汉字的读音法而创造出来的方法。我就是依据这种注音读法来发音的。不过,在我最初阅读的那本书上,标示的是“kuniti”这个读音,我便这样记了下来。然而,准确说来,是什么时候读的这书呢?

    我决定借这个机会对此进行一番调查,于是,现在终于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在出版社工作,就是出版了刚才说到的“岩波文库”的那家出版社。我请这个朋友复印了出版社作为资料保存下来的那本书的第一版版本,然后,我怀着亲近感着迷地阅读了《孔乙己》。在这里,由于我希望年轻的日本人能阅读目前在日本很容易得到的这个译作,因此要作一些引用(是筑摩书房出版、由竹内好翻译的《鲁迅文集》第一卷)。刚开始阅读不久,就读到了“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这一行,于是,记忆便像泉水一般从此处涌流而出。这里所说的镇子,就是经常出现在鲁迅小说里的鲁镇。

    说了这番话语后,叙述者便开始了自己的回忆。而我本人也回想起,最初读到这一节的时候,确实从内心底里这样想道:

    “啊,我们村里成立了新制中学,这真是太好了。否则,也已经满了十二岁的自己就上不成学校,将去某个店铺里当小伙计!”

    1947年,也就是我十二岁的时候,阅读了《鲁迅选集》(佐藤春夫、增田涉译)中这两个短小的作品,是作为我进入新制中学的贺礼而从母亲手里得到这个小开本书的。母亲是一个没什么学问的人,可她的一个从孩童时代起就很要好的朋友却前往东京的学校里学习,母亲以此作为自己的骄傲。此人还是女大学生那阵子,对刚刚被介绍到日本来的中国文学比较关注,并对母亲说起这些情况。我出生那一年(1935年)的年底,母亲一直没能从产后的疲弱中恢复过来,那位朋友便将刚刚出版的岩波文库本赠送给她,母亲好像尤其喜欢其中的“故乡”。然而,两年之后,也就是1937年的7月,日中两军在卢沟桥发生了冲突,日中战争就此开始。那一年的12月,占领了南京的日本军队制造了大屠杀事件。这时,即便在日本农村的小村子里,也已经不再能说起有关中国文学的话题。于是,我母亲便将包括岩波文库本《鲁迅选集》在内的、她那为数不多、却被她所珍视的书籍藏进一个小皮箱里,直至度过整个战争时期。在此期间,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升入中学的希望也越来越遥远了。实际上,也曾听说母亲打算让我去做雇工(住在雇主家里见习的少年雇工),并在某处寻找需要小伙计的店铺。

    1945年,战争结束了,战败了的日本在联合国军的占领下制定了新宪法。就连我们小孩子也都非常清楚,这个新宪法中有个不进行战争、不维持军备的第九条。教育制度也在民主主义原则下得到改革,村子里成立了新制中学,我作为第一届一年级新生升入这座中学,于是,母亲便从皮箱里取出《鲁迅选集》并送给了我。

    我还曾被问道,当时你为什么喜欢《孔乙己》?最近重新阅读这部作品时,发现那位叙述者、也就是咸亨酒店被称之为“样子太傻”的小伙计的那位少年,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当那位多少有些学问、却因此招致奚落的贫穷顾客孔乙己就学习问题和自己攀谈时,少年“毫不热心”;但当这位客人落难之时,少年随即也流露出了自己的同情。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与这位少年有相似的地方。

    不过,在持续和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我深为喜爱的作品却变成了《故乡》。尤其是结尾处的文章,每当遇见新的译本,就会抄写在笔记本上,有时还会把那段中文原样抄到纸上,然后贴在租住房间的墙壁。当时我离开了儿时的伙伴,离开了大森林中的家,同时寂寥地想象着将来:我也许不会再住回到这个峡谷里来了吧(实际上,后来也确实如此),随后便第一次来到东京开始了自己生活。

    我还是要引用竹内好翻译的结尾处这一段文章: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3

    那么,十二岁的我深刻理解了鲁迅的这段话了吗?在这里,我要模仿鲁迅的口吻,认为无所谓已经理解,无所谓没有理解。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十二岁的我从内心里珍视这句话,认为写出这种话语的鲁迅是个了不起的人。在那之后,分别于十五岁和十八岁的时候,我又借助新的译本重新阅读了这段话语,就这样加深了自己的理解。现在,我已经七十一岁了,在稿纸上引用这段话语的同时,我觉察到,依据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自己确实加深了对这句话语的理解。而且我意识到,自己从内心里相信现在之中有希望,那是鲁迅所说话语的意蕴……

    刚才我说过,依据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自己确实加深了对这句话语的理解。下面要涉及我个人的话题,请大家允许我说说那些经历中的一个具体事例。我的长子出生时,他的头部有一个很大的、瘤子一般的畸形物。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就可能存活不下去;可如果做了手术,今后也许眼不能见,耳不能听,最终成为植物人状态。主治医生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于是,我就产生了动摇。然而,我的妻子却要求医生立即准备手术。


   手术前,我们为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光(那是祝愿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光明)。手术后,他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够听见声音,可是,他在智力发育上的迟缓也随之显现出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还从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然而,有一天他似乎对电视机里传出的野鸟叫声表现出了兴趣,我便把灌装了野鸟叫声的唱片转录到录音带上,循环往复,整日里在我们家中播放。首先传出的是野鸟的叫声,片刻之后,便是女播音员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录音的顺序。鸟的叫声,鸽子;鸟的叫声,黄莺;鸟的叫声,白脸山雀……这个录音带听了一年之后,我把光带到夏日里避暑用的山间小屋去,当时将他扛在脖颈上漫步在林子里。在林子对面的水塘边,水鸡叫了起来。片刻间,骑坐在我脖颈上的光突然说道:“这是、水鸡。”这就是光使用语言的开始。

    以这个野鸟叫声录音带为契机,让光进行语言训练的会话,就在光与我和妻子之间开始了。后来发展到以钢琴为媒介,训练光回答出音域的名称和调子的特性。从在那片林子里第一次说出人类语言那一天算起,十年之后,光能够创作出短小的曲子了,将这些曲子汇集起来的CD发行后,竟拥有了为数众多的听众。虽然光现在只能说出三岁儿童的语言,可他一直持续地做着具有丰富内容的作曲工作。

    光的第一次手术结束后,又接受了第二次手术,装上用以保护头盖骨缺损部位的塑料板。经过这一番周折后,光终于回到家里,开始了与我们共生的日子。当时,妻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清楚,她这是决心接受智障的儿子,为了一同生活下去而在积蓄力量。另一方面,我认为自己与光共生的将来是没有希望的。也就是说,就光的症状而言,是不会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的。可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基础之上,自己决心接受这个孩子,并为之积蓄力量。

    当光通过野鸟录音带的训练而发出人类语言的时候,我觉察到一条希望之路开启了,随着光的CD受到很多人的欢迎,那条希望之路也便成了很多人都在行走的大道。我就是通过这样一些经历,逐渐理解了鲁迅的话语。而且,我现在同样坚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

    4

    刚才我已经说了,十二岁时第一次阅读的鲁迅小说中有关希望的话语,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并在自己的整个人生里显现出重要意义。

    接下去我想说的是,对于自己也很重要的、与希望并在的另一个话语——未来,以及有关未来这个话语存活在我的身体内部的定义是如何来到的。

    不过在此之前,也就是现在,我必须预先说明一下这样做的理由,也就是我为什么要重新考虑未来这个话语,并决定在大家面前说起这个话题。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实业家,我是一个小说家。也就是说,我没有与国家权利有关联的任何力量,也没有实际驱动政府组织的力量。同时,也没有从事将日本经济与中国经济积极联系起来的工作。

    我是一个无力而又年迈的小说家,只是我认为,小说家是知识分子。这是三年前因白血病而去世的、我多年来的朋友、美国的文学研究家爱德华•萨义德的观点。被称之为学者、新闻工作者、小说家、诗人、音乐家和画家的那些人,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内,用自己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知识和技能从事着工作。但是,当他们认为自己所在社会的进程停滞时,就必须离开其专业领域,作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对世界感到担忧的非专业人士聚集起来并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这是知识分子的本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围绕日本社会的进程,我也一直与那些值得信赖的朋友一同发出自己的声音。

    现在,日本与中国的关系并不好。我认为,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责任所导致的。我在想,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对于日本和中国这两国年轻人之间的未来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以及建立在该基础之上的合作,当然还有因此而构建出的美好前景,无论怎么说都是非常必要的。于是,我明白了自己想要述说的内容,现在在北京面对着你们、回国后在东京将要面对那里的年轻人进行述说的内容,并为此而做了相应准备。在今天讲话的结尾处,我还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我想说的是,我认为现在日本的政治家(直接说来,就是小泉首相)有关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错误的。我想就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谈谈自己的见解,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法国一位大诗人、评论家那里学来,并一直认为是正确的。

    小泉首相有关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这样的。今年8月15日,小泉首相参拜了靖国神社。早在两年前,我就在报纸上表示,停止参拜靖国神社是开拓日中关系新道路的第一步。长期以来,还有很多日本知识分子持有和我相同的观点。然而,尽管小泉首相的任期行将结束,作为最后一场演出,他还是参拜了靖国神社。于是,他做了这么一番发言:在海外诸国中(具体说来,就是中国和韩国吧),有些人说是“考虑一下历史吧”。国内那些批判者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的是“考虑一下目前国际关系陷入僵局的情况吧”。可是,小泉首相认为自己的指向是未来。较之于过去和现在,自己是以未来作为目标的,是以与那些国家在未来共同构建积极而良好的关系为指向的。这就是小泉首相围绕自己参拜靖国神社这个现在时的行动所作的发言。

    我们日本知识分子也在很认真地倾听着来自海外的批判。现在,不但政府那些领导人的声音,因特网上很多人的声音也直接传了过来。他们把日本在过去那个军国主义时代针对亚洲的侵略作为具体问题,批判日本现在的政治领导人岂止不进行反省和谢罪,还采取了将侵略战争正当化的行动。

    在那种时候,自己竭力忘却过去,在现实中又不负责任,在说到那些国家与日本的关系时,怎么可能构想出未来?日本周围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以及那个国家的民众,又怎么可能信任这位口称“那是自己的未来指向”的日本政治领导人呢?!

    对于如此作为的小泉首相的未来指向,我们日本知识分子持有这样的批判态度:这种未来指向最大限度地否定了我们日本这个国家和年轻的日本人本应拥有的真正的未来。

    5

    接下去,我要说说十九岁时在大学的教室里为之感动、并将这种感动贯穿自己生涯的、有关定义未来的那些话语。

    这是在法国引领了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大诗人、评论家保尔•瓦莱里于1935年面对母校的中学生们进行讲演时说过的一段话(由于偶然的一致,这也是母亲生了我以后难以恢复的那一年,还是母亲从朋友那里得到当年刚刚出版的《鲁迅选集》那一年。而鲁迅就在那一年的翌年去世了)。我曾将这段话语翻译过来并引用在了自己的小说之中(那是我为了孩子们和年轻人而写的作品,叫作《两百年的孩子》),在这里,我仍然要引用这段话语。瓦莱里是这么说的:

    我们最为重要的工作(被我翻译为工作的这个法语单词,在瓦莱里的法语中是fonction。我希望你们之中学习法语的同学知道,在古老的文章里也可以将其翻译为职能这个单词),就是创造未来。我们呼吸、摄取营养和四处活动,也都是为了创造未来而进行的劳动。虽说我们生活在现在,细究起来,也是生活在融于现在的未来之中。即便是过去,对于生活于现在并正在迈向未来的我们也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回忆也好,后悔也罢……


    有关未来的这个定义做得确实非常出色,因此,我似乎没有必要另外加以说明。我只是想把该讲演中的这一段话语送给北京的年轻人,而且,回到日本后如果得到讲演的机会,也会把今天这段话原样传达给东京那些年轻人。

    下面,我要讲述这一段话语现在在我身上唤起的几个思考,从而结束今天的讲话。首先,我想请大家注意我所引用的瓦莱里这段话的结尾处。我再读一遍,就是“即便是过去,对于生活于现在并正在迈向未来的我们也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回忆也好,后悔也罢……”这一处。

    关于过去,唤起回忆也好,后悔也罢,如果确实具有意义的话,那又是怎样一种意义呢?我在这样询问自己(这也是瓦莱里询问作为自己晚辈的那些年轻的法国人、法国的青年和少年的问题,因为这正是面对他们而进行的讲演)。然后,我想出了自己的答案。瓦莱里进行这场演讲的那一年,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作为已然如此上了年岁的老人,他本人当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回忆。瓦莱里知道,已经步入老境的自己如果只是回顾流逝了的过去,只是回忆年轻时曾有过这样或那样快乐的往事等等,是不可能产生积极意义的,也不可能在自己的人生中产生足以生成新因素的力量。

    那么,后悔又如何呢?自己在年轻时曾做过那般愚蠢的事情,曾对别人干下残酷无情的事情……现在回想起这一切便感到后悔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上了年岁后都会想起这样一些往事并为之而后悔。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此这般地后悔就能够产生出积极意义吗?对于生成某种新因素就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吗?不还是没有积极意义、不能为生成新因素而发挥作用吗?只是一味沉沦于对过去所做坏事而引发的痛苦、遗憾以及羞愧的回忆之中,后悔自己如果没做下那坏事就好了……

    但是,瓦莱里的思考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瓦莱里认为,我们生活于现在,而生活于现在即是在迈向未来;我们现在生活着,呼吸着,摄取着营养并四处活动,这都是为了创造未来而从事的劳动;我们生活于现在,而且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创造未来;因为,这是为了自己,为了社会,为了国际社会,为了国家,为了世界……

    瓦莱里告诉我们,在这种时候,对过去的回忆才会产生意义,将恢复我们曾经失去的真善美,使得未来比现在更为美好,更加丰厚;在这种时候,后悔也将产生意义,使得未来不会再度出现我们为之悔恨不尽的那些愚蠢的、恐怖的和非人性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要开始创造美好的未来。

    我认为这个想法是非常正确的,我从内心里想把这些话语赠送给北京的年轻人、甚至是尚处于孩子年龄的你们。同时,我也想把这些话语赠送给东京那些年轻人、甚至是尚处于孩子年龄的他们。

    6

    现在,日本与中国的外交关系,以及日本人与中国人在精神领域非常重要的深处的关系,究竟出现了哪些恶变?出现了哪些具体而直接的恶变?那就是日本的政治领导人不愿意重新认识侵略中国和对中国人民干下极为残暴之事的历史并毫无谢罪之意。岂止如此,他们的行为还显示出了与承认历史和进行谢罪完全相悖的思维。小泉首相在今年8月15日进行的参拜,就显示出了这种思维。其实,较之于小泉首相本人一意孤行的行为,我觉得更为可怕的,是在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之后,由日本几家大报所做的舆论调查报告显示,认为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挺好的声音竟占了将近50%。

    小泉首相很快就要离开政权,作为其最后的演出,他于8月15日参拜了靖国神社。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作为已经过去的事物,挺好!很多日本人也许是以过去时态发出了这种支持的声音。然而,我却无法忘却瓦莱里所说的那些话语——人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创造未来,准备未来。我是一个已然七十一岁的老年小说家,我深为不远之未来的日本人的命运而忧虑,尽管那时像我这样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且,我,还有我们,被一种巨大的悔恨所压倒,那就是没能在日本与中国、日本人与中国人之关系这个问题上达到目的并迎来巨大转机。

    7

    然而,你们是年轻的中国人,较之于过去,较之于当下的现在,你们在未来将要生活得更为长久。我回到东京后打算对其进行讲演的那些年轻的日本人,也是属于同一个未来的人们。与我这样的老人不同,你们必须一直朝向未来生活下去。假如那个未来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那么,在那个未来世界里必须承受最大苦难的,只能是年轻的你们。因此,你们必须在当下的现在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而非前面说到的那个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来。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为了把这个憧憬和确信告诉北京的年轻人以及东京的年轻人,便把这尊老迈之躯运到北京来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已然七十一岁的日本小说家,要把自己现在仍然坚信鲁迅那些话语的心情传达给你们。七十年前去世的鲁迅显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我和你们约定,回到东京以后,我会去做与今天相同的讲演。

    唯有北京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与东京的那些年轻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友好合作之时,鲁迅的这些话语才能成为现实。请大家现在就来创造那个未来!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2006年秋,于北京




 


最后更新[2012-11-25]
相关专题:

相关信息:
 没有相关信息
 
 
  【发表评论 【发给好友】 【打印本页

. 友情链接:
语文教学资源 三人行中学语文 五石轩 高考168 三槐居 语文潮
中学语文在线
课件库 一代互联
       

Copyright@2001-2011 YuwenWei.net All Rights Reserver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