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报》 2011年第32期 作者:赵妍 大陆少有人知道夏烈是谁。夏烈的散文集《声光逝川》在大陆出版时,出版社特地将书名改为《城南少年游》,专为让读者联想到其母林海音的著作《城南旧事》。 夏烈,本名夏祖焯,是林海音与夏承楹(笔名何凡)的儿子,生于北京,6岁时随父母迁台。林海音原籍台湾苗栗县,父母曾东渡日本经商,林出生于日本大阪,后举家迁移至北京生活,《城南旧事》是林海音以其七岁到十三岁生活为背景的一部自传体短篇小说集。 《城南少年游》里有多篇文章谈及母亲林海音,这位曾经的桥梁工程专家,去美逾三十年后半路转向文学,其长篇小说《夏猎》曾获台湾“国家文艺奖”,近年来担任台湾清华大学文学教授,并出版教材《近代外国文学思潮》。从桥梁工程师转向作家、教授,这对于夏烈而言无疑得益于家庭文学背景的熏陶,其中尤以母亲的影响最大。 早年曾被隐地评为长相酷似安东尼?霍普金斯的夏烈,会跳舞,爱打斯诺克,是大谈尼采与斯坦贝克的狷狂少年。如今他两鬓花白,在上海的家里接受采访,多次谈到他的“卡桑”(日语中“妈妈”的意思)。 去台湾并非“避秦” 《城南少年游》的开篇《美丽中国的林间海音》一文,即是写母亲的。在这篇以母亲弥留之际开头的文章里,夏烈回顾了林海音生命中众多重要的历史时刻。书中的诸如“卡桑,降雪了”、“虹桥机场”等文均与其母相关。 “我母亲是中国第一个外勤女记者。”谈及母亲的夏烈总有一种骄傲的语气,“那个年代,女人不能随便抛头露面。但她念了北京新闻专科学校,所谓的专科学校是初中毕业后再念三年,相当于新闻职业学校。她毕业后去《世界日报》工作,跑外勤。我母亲没有太多选择,她是老大,她的父亲在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去世。” 在《世界日报》供职期间,林海音认识了夏烈的父亲夏承楹。“我父亲在那里做体育记者。他是外文系毕业。他们结婚后,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三个,然后才到台湾。” “国共内战很混乱,那时如果跟国民党没有关系,是不会跑到台湾去的。但我母亲是台湾人,她想回到家乡去,她告诉过我,她不是为‘避秦’而来的台湾。” 有关全家赴台的经历,在夏烈的记忆里刻骨铭心,“我母亲29岁到了台湾,带着我们三个小孩、她的妹妹、还有我裹着小脚的外祖母。我父亲没有和我们一起走,因为当时没有票。这段经历是不可能忘记的。” 《虹桥机场》一篇中,夏烈这样写: “1948年冬季,一架从北平飞出来的小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这架小货机只有面对面的两排木板凳座位,挤了十个左右的乘客—北平围城前弄到机票的幸运儿。机舱中央躺着一口棺材,粗麻绕捆得密密麻麻。棺材也许不大,但是直放在机舱里特别显眼。这是某个大官或者富贾运他亲人灵柩的专机。机舱窄小,乘客的脚就踩在眼前的棺材上。小飞机难耐气流的冲击,一路上下颠簸不已,机里的乘客不停地呕吐。” “飞机飞得很慢,中间还在天津停了一下。到了上海以后,我们下了飞机,把行李也卸下来,摆在跑道旁边,所有人都很累,因为晕机,我母亲就一个人跑出去,打电话去找接我们的人。我那时候小男孩调皮,在跑道上跑来跑去,很兴奋,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我母亲回来,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机场,也把我的童年带走了。”夏烈回忆说。 一行六人又从上海坐船赴台,因为没有票,只好坐在底舱。船上塞满了人,走得又慢,空气混浊,有人一路吐到台湾。“我们的行李在太平轮上,但我们的人坐在中星轮上。太平轮沉了,所以到了台湾所有的行李都没了。后来父亲和舅舅一同赴台,上岸的时候,我的姨父去接他们,打着个灯笼!” 母亲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发生在北京,儿子夏烈的“城南旧事”开始于台北。“到了台湾之后,很快,家里只剩下一条金子了。一条金子值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当时生活很拮据。” 联合副刊的“林海音时代” “我母亲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开始编《联合报》副刊,一编就是十年,把它变成了一个纯文学性的副刊。我长大后遇见许多名作家,都是当初在‘林海音时代’的联合副刊投稿起家的。” 林海音于1953年主编《联合报》副刊,同时开始文艺创作,并兼任《文星》杂志编辑和世界新闻学校教员。1967年创办《纯文学杂志》,后又经营“纯文学出版社”。在台湾,她联络了大批在台的文化界人士,提携了大量台湾文学青年,出版了众多文学名作,被称为台湾文学的“祖母级人物”。 但这位“祖母级人物”在台湾的文学历史教材上却少有提及,夏烈曾撰文解释。文中谈到,林海音曾因提携后辈,尊重各方政治立场而引致当局不满。“我在文中提到,台湾人是理性而温和的人民,大陆政府一定要了解和体谅台湾作为亚细亚孤儿的痛苦。”夏烈说。 事实上身在台湾,无论林海音还是夏烈都曾心向大陆。“我年轻时曾被卷入与大陆有关的政治案件,资料跟着走到任何一处。母亲在我念成功大学时因‘船长事件’离开《联合报》副刊(1963年4月23日,台湾诗人王凤池以“风池”为笔名在《联合报》副刊的左下角发表了题为《故事》的短诗。诗中“愚昧的船长”被认为影射蒋介石。林海音在刊出诗作的第二天被迫离开—编者注)。这中间有很多误会,但你要晓得,那时候是白色时期,国民党的军队被共产党打败,共产党的那些装备都是土八路,国民党是美式装备,却被赶了出去。所以他们很害怕,尤其害怕学生搞学运。” 彼时的夏烈一心想要航向大陆,甚至连学习理工科也出自这一考虑。他向母亲说:“国家需要建设,建设需要很多工程专业人士。1959年跟苏联交恶后,大陆更需要理工人才。我到现在还这样想。我母亲当然知道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代,这样的决定或许会让她失去唯一的儿子,但她并没有试图影响我的意图,只是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你有你的路子。’” 林海音离开《联合报》副刊后创办“纯文学出版社”,出版大量抗日小说如《滚滚辽河》、《蓝与黑》、《莲漪表妹》、《苍天悠悠》等。夏烈在居美期间成为“抗日史实维护会”的热烈支持者,更为非右翼留美学生的“保卫钓鱼台运动”离台十年。对于热爱日本文化的母子而言,这样的行为自相矛盾。但夏烈说,这是母亲赐予他的爱国心:“我和母亲都那么喜爱日本的文学与文化,也喜欢日本人的多礼及樱岛感伤而优雅的情调,但是,我们永远把自己的民族搁置于一切之上。” “文学的阶级性” 时代周报:现在台湾有很多作家在大陆很有名,你怎么评价这些人的作品? 夏烈:我在上海书城的确看到很多台湾作家的书,比如三毛、刘墉、王德威这些人。朱天心、朱天文两姐妹倒算是纯文学作家。中国一些人现在艺术感比较低劣,为什么是这样,我没有去研究。唐朝是不是这样?明朝是不是这样?汉朝是不是这样?我特别在意文学的艺术性,文学是独立东西,不需要为任何其他事物服务。 台湾那些写文学评论的人像王德威,现在在大陆很红,实际上并不是很有才华的人。我认为王德威的语言如果翻译成英文可能没有区别,但是用中文讲就很不好。他引用很多西方理论,这个可以唬住人。 时代周报:早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你的《夏猎》。你的作品与上述提到的台湾作家有什么区别? 夏烈:我的写法不一样。在语言的运用上,任何一个作品,小说、散文、诗歌都是不一样的。诗是浓缩的语言,所以它的艺术性最高。你不能创作写实主义的诗,因为没有人会看。一般人会认为散文和小说讲究艺术性和思想性,会认为思想性很重要,可是对我来讲,我完全不这样想。我认为艺术性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作品没有艺术性,思想性再高,都不值钱。因为文学本身是感性的,它就是艺术。 时代周报:这种“艺术性”高于“思想性”的想法和写法,是受你母亲的影响吗? 夏烈:两者没有关系,虽然她后来办了《纯文学杂志》、“纯文学出版社”。但她当初为何取这些名字?她不讲。她对大众文学的态度也是不明确的。日本的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一定会分得很清楚。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就是纯文学;还有个植木桑,他的作品就属于大众文学。日本人分得很清楚,但中国人不怎么分。我母亲对于大众文学的态度是不为人知的。她做《联合报》副刊主编的十年,全心扶持纯文学作家,但她不会攻击大众文学。举例来讲,村上春树被提名过很多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不困难,但他不会得奖,因为他是大众文学。再比如远藤周作,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作家,他写的《深河》等作品都很有深度,但后来他开始写一些大众文学,声誉立刻受到影响。 时代周报:所以你认为,纯文学与大众文学是有高低之分的?也就是你书中说的“文学的阶级性”。 夏烈: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会跟通俗文学的作家来往—不可能不来往,即便是贩夫走卒也不可能不来往。他们的人品可能比教授更好、更高。可是我不会跟他们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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