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芃:“信”与文体(北大法语系)
发信站: 北大未名站 (2005年04月28日00:15:13 星期四)
郭宏安先生的译文集最近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引起翻译界的关注。译文集收录
了郭宏安先生的部分译作,既有古典名著,如斯丹达尔的《红与黑》和夏朵布里安的《墓
中回忆录》,也有20世纪优秀作品,如龚古尔奖获得者居尔蒂斯的《夜森林》;既有小说
,也有散文、诗歌、戏剧,如30位作家的随笔集《海之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大
剧作家阿努依的名剧《安提戈涅》和儒勒·罗曼的名剧《克诺克》。翻阅这套译文集,有
如漫步在法国文学殿堂的一角,虽不见全貌,但是美的享受已经让人回肠荡气,并由此想
像到整个殿堂的宏丽。作为一部选集,自然必须有所割舍,译者还有一些重要译品未收入
,这在情理之中,但是译者的重要理论译著如《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集》、《批评意识》等
,均未予收入,虽然说无论在译者方面和出版社方面,都肯定有其理由,然而对从事翻译
和外国文学研究的人来说,却是个遗憾。
目前我国的翻译队伍已经成为一个大军团,每进书肆,总见新出版的译著林林总总,令人
目不暇接。译者们用力之勤,可见一斑。如此庞大的队伍,译者的素质自然良莠各异,译
品质量也自然参差不齐,这些本来是不待言说的。有不少人对劣质译品愤慨不已,愤慨之
余,便不免有过激之言,以为译风日下,今不如昔,动辄怀念某个所谓的“黄金时代”。
其实,君不见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伪劣,行行有三F(浮躁、浮浅、浮夸)风,岂是翻译
界所独有?说这些话,并非为译界的歪风正名,亦非为劣质译品开脱,只是想说,大江滚
滚,不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何况在以钱为通货的商品大潮之中?既然如此,我们的目
光,便万不要被道德愤怒弄模糊了。以翻译而言,平心而论,精品并不在少数,窃以为斥
责劣品固然有必要,然则多留意于精品,欣赏之,把玩之,评点之,自己乐融融,还有利
于提高大家的情致与欣赏力,岂不更有意义?
毫无疑问,精品不会出自三F之手,而只能出自那些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潜心“爬格子
”(或者敲键盘),不急于求成,对原文作者,对读者,对自己都负责,把翻译作为事业
认真来做的人。倘若都市喧嚣声,声声入耳,市场忧烦事,事事关心,恐怕就难以有作为
了。法国诗人戈蒂耶的两句诗,“任风雨抽打我的窗户,我写我的《珐琅与雕玉》”,曾
被当作唯美主义的口号加以评判,不过,这种心无旁骛的精神,却也自有其可贵之处。我
与郭宏安先生接触,感觉到他正是一个心里有定力的人,作为外国文学研究和翻译工作者
,应该怎么做,他有一定之规,决不随波逐流,也从不心猿意马,踏踏实实做去,点点滴
滴积累,而且“始知驾鹤乘云外,别有逍遥地上仙”,既有神游文学宝境的享受,又有脚
踏实地的快乐。这是一种心态。他多年来在翻译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译作丰富而且质量
上乘,其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种心态。
一部译品,质量优劣,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其中对原著文体的把握与转达是一个重要环
节。常说翻译要做到信,这似乎是基本要求,然而深谙翻译甘苦的人都知道,真正做到信
,实在并不容易啊。信,首先是语义的正确传递,把原文语言的意义信息准确地在译文语
言中表达出来,就是所谓形似吧,然而信是否也可以理解得更宽泛些呢,比如说作品文体
的正确传递,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吧?阅读文学作品,诗歌姑且不谈,就是叙事作品如小说
,我们之所以得到美感享受,也绝不仅仅因为故事吸引人,人物有魅力,结构有特点等等
,语言本身,例如文体风格,显然也起着大作用。同一个作品拿过来,对作者知之甚少乃
至一无所知就开译的译者讨论文体犹如对牛弹琴,但是对一个负责任的译者来说,文体问
题是他不能不郑重对待的。也就是说,他不会满足于形似,还有更高层次的追求——神似
,而文体的转达,虽然不就是神似的全部,但是与神似相关大概是没有疑问的。
郭宏安先生是个讲究文体的人,他自己写作就是如此,无论是写评论还是写散文,他都有
自己的风格。在翻译上,他在文体层面下的功夫也是显而易见的。比较一下《红与黑》和
《墓中回忆录》这两个译文,对于这一点可以获得深刻印象。《红与黑》的作者斯丹达尔
和《墓中回忆录》的作者夏朵布里安都是文体特点突出的法国作家。夏朵布里安是法国浪
漫主义先驱,他的作品文字恣肆,色彩浓重,感情充溢,有时甚至不免有滥情之嫌。斯丹
达尔虽然也曾是浪漫主义运动的猛将,但是他对文学有独到的理解,他的《红与黑》,人
物如于连、玛蒂尔德,都带有浪漫主义的痕迹,但是他的语言风格却与浪漫主义有很大距
离。他的语言简约收敛,不铺陈,少夸饰,常常是点到为止,显得比较含蓄。郭宏安先生
的译本,把这两个作家的文体风格都反映了出来,让中国读者通过译本,感觉到他们的语
言特点,这是很令人钦佩的。试想,如果用单一的文体去翻译这样两部文体风格迥异的作
品,虽然每句话在意义传递上都没有问题,这能说是信么?大画家顾恺之谈人物描绘说:
“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目送归鸿难”是因为“情发于目”,难以表现。用这两
句话来看翻译,可不可以说,传递原文文本包含的一般语义信息,好比表现“手挥五弦”
,而传递原文的文体风格,好比表现“目送归鸿”,里面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情”,传达
到译文语言中来,难度很大。但是知难而退,索性不传达,不论作者是张三李四,以不变
应万变,千篇一律是译者自己的“言语”,方便则方便矣,可是翻译过程中丧失的东西岂
不太多?
文体的传达,牵涉到翻译理论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我对翻译理论素无研究,不敢妄谈。不
过,我直觉地感到,虽然在两种语言之间,文体的比照很复杂,文体的传达更不可能绝对
到位,既会有遗失,也会有变异,何况还必须照顾当下读者的阅读与欣赏习惯,但是,对
文体的总体把握,或者再退一步说,对文体较为粗线条的定位,比如语言是雅还是俗,是
直还是曲,是华丽还是质朴,是铺张还是简约,是浓密还是疏淡,等等,这种区别在各种
语言中都是存在的,也是可以通过译文传达出来的。在这方面,理论的研究与讨论固然不
可少,实践却更为重要,而郭宏安先生的译文集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