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堂2013年4月4日按:今天是清明节,未能回老家扫墓,特挂出这篇旧作,以此和天堂的父亲对话。)
(程少堂2012年元月21日按:这篇文章在先父78周年冥诞时,以《先父78周年冥诞纪念》为题挂语文味网,当时我在按语中写道:“这篇文章,本来是2008年11月6日送老父进手术室后写的,我没有写完,尤其是结尾那一句,当时想到这么一句,怕忘了所以仓促记下,与前文文脉不衔接,现在看来显得很突兀。本来想写完再发表,但是一直放着没有修改补充。今天,为纪念先父,挂在语文味网。以后也不再修改,就按原样收进我以后出版的著作。 ”原来结尾的一句是:“学语文的好处是:他知道,家里的老人不能死,老人一死,这个家,就不是一个家了。”今天是周六,女儿住地附近的悉尼著名景点情人港按惯例放烟火,看完回来后,删去原文最后一句,并补写完了最后一段(即最后蓝色字体段)。是为“旧作续尾”。题目也作了修改。其他文字未变动。)
父亲在天堂微笑
——先父八十冥诞纪念
程少堂
公元2008年11月6日。
天,不知是晴,还是阴。只觉到寒风嗖嗖,冷。
头天晚上,在医院对门一家专卖店,我买了一件品牌薄棉袄。
穿着薄棉袄,还是冷。
6日一大早,姐夫就开车载着我,从姐姐家直奔武汉市新洲区人民医院。
姐姐家离医院很近,大约七八分钟,我和姐夫就到父亲住的医院了。
今天,是罹患胃癌的老父手术的日子。
进了病房,感觉到所有人都有些莫名紧张,但是又都显出不紧张的样子。
只有老母亲从容淡定。
病床上老父沉默寡言,一看就有些紧张。我掖掖他的被子,宽慰道:
“伯伯莫怕啊 ,没得事的,这个医院做过肠胃手术两千多例,今天外科肖主任亲自执刀,我跟肖主任讲了,哪个药最好,就用哪个药,手术后用镇痛棒,保证你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痛。你莫担心花钱,只要你病好,花多少钱没关系。要多少钱我带回了,你看看瑶瑶拿着我的钱包,里面有银行信用卡。老人家,放心,要多少钱,我来刷卡。老人家你放心,我在手术室门外等你。”我拍拍老父的手。
“不怕不怕。”老父答。
他虽这样答,但是知父莫若子,我看出老父的心理。我们小时候进医院打针,也说不怕,其实心里头是有些害怕的。
没生病前,属猴的76岁的老父,在一帮孙子孙女的眼中,像老小孩,显得很顽皮。
比如小弟少波13岁的女儿渺然,在回答我问“爱爷爷吗”的问题时,说:“爷爷可坏呢,爷爷在家要么碰我一下,要么拍我一下。”
渺然家在武昌。爷爷奶奶在他们家住得最多。
但是,渺然还小,她还不知道,有事没事老是碰她一下,那是爷爷,喜欢她的表示。
渺然不知道,这是晚年的爷爷,用这种方式,表示对他自己童年的,怀念。
渺然更不知道(希望她,不要永远不知道),这是脆弱而人性的人类上一辈,对自己童年的天真烂漫的复活。
等渺然懂得了,也许迟了。
也许迟了。
肯定迟了。
所有的人,都像小渺然一样,迟了。
8点20分 ,一位年轻医生拿着一个公文夹走进病房。
签字。
我知道是手术前医院来要病人家属签字的。
我的心咚了一下。
我看着医生。
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总有这么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只有老母亲,从容淡定。
老母亲,知道孩子们都回了,签字自然没她的事。怎么会有老母亲的事呢?老母亲也不认识字,不会签字。这几天她也从不主动和孩子们商量什么。以我打头的孩子们,今天也不和她商量。
但是老母亲,她肯定知道,她的大女儿在这里,四个儿子在这里,尤其是,长子,少堂,在这里。
少堂在这里,还有谁敢不在?所有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孙子孙女们都在这里。
老母亲肯定放心了。
只要儿女都在场,所有的母亲,这时候都会放心。
老母亲,我亲爱的老母亲,她知道,孩子们,她所有的孩子们,不会,决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向她要主意了。
老母亲,她有一些糊里糊涂,但是,看上去她是坚信,她的孩子们,会把一切,安排得最好。
老母亲对她们的儿子的坚信,是人类最坚定的坚信。
老母在一旁从容地收拾着没有什么需要她收拾的东西。她永远都是那么从容。
我们小时候,家里碰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父亲总是急啊躁啊,骂人啊,摔椅子啊,砸饭碗啊,拿我们撒气打我们一顿啊。母亲却一直从容淡定。看见母亲从容淡定,小时候的我们,人心惶惶的我们,就知道,没事!没事!再大的坎都会过去!
站在病房门口的小弟少波接过医生的公文夹。
少波当处长时间不短,所以习惯性地掏出签字笔,准备签字。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小弟少波,没有说话。
需要说话吗?
小弟少波,应该是凭直觉感觉到我盯着他,所以条件反射式的把手上的公文夹,递给我。
这是人性的条件反射。
我这个最小的弟弟,排行第五,最小,但是聪明,小时候长得很漂亮,人称“小白脸儿”。从小时候我们这些做哥姐的,自然都宠着他。(不过我一直有一个遗憾,就是要是我有一个小妹妹该多好!那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许更像大哥!)他也争气,1988年考上华中师大教育系,我1990年考回武汉华中师大教育系念研究生,居然做了他两年“师弟”。大学毕业后,他努力奋斗,如今在湖北省教育厅一个要害部门已经做了好几年处长。三十几岁就做了处长,自然是少不了吹点少年春风,这春风吹得有时就难免出点界,有次酒喝高了,他冲我口出豪言:“我比你强!”我当然毫不示弱,桌子拍的咣当响:“你是名气比我大还是钱赚得比我多?你上网搜一搜程少堂的名字!你毕业找工作不是我带你去见省教科所所长,把你弄进省教科所,你能有今天?你还没有做皇帝呢!你就是做了皇帝,我还不是皇帝他哥!”这样吼他,也不完全是觉得他不尊重我,那天我也喝得高。其实连我女儿都看出来了,她五叔对我最尊重,这次瑶瑶见证爷爷手术后我们回到深圳,有次在饭桌上,女儿说:“我看五叔说话对谁都不客气,只对我爸爸例外。”
看见小弟少波把医生的公文夹递给我,我感到欣慰。
我从深圳赶回来,就是为父亲的手术签字的。
这是我作为长子的特权。
我接过公文夹的同时,扫了一眼上面的打印字,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条一条的“可能”。还没等我扫描完,医生把公文夹上的纸翻了一个面,并说::
“病人年纪大了,各种可能性都有。你仔细看看。”
我这才发现医院在打印的文字后面用钢笔加了好多条“可能”。
加起来没有40条,也有30几条。
我头皮有些发麻。
我知道这几十种可能就意味着几十种危险。如果我签了,就意味着必须承担老父有几十种意外,说白了,就是手术台上或手术后出意外的可能性。而且这些“可能”一定都是以往手术时或手术后曾经出现过的意外危险,所以医生采用钢笔添上。
但是我知道,哪个医生不希望自己的病人从手术台上安全下来?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一条也没有仔细看,毫不犹豫的掏出自己的签字笔,毫不犹豫的签了自己的名字——
程少堂。
程少堂,这是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名字。
程少堂,这是当年老父给我亲取的,今天,2008年11月6日,我为老父亲签下的名字。
程少堂,是父亲的长子。
长子,你知道吗?
所谓长子,就是老了的父亲见着你就觉得有依靠的人。
所谓长子,就是老父手术前有些害怕,见着你就胆子大些的人。
所谓长子,就是生来要为老父手术签字的人。
为老父手术签字,是长子的天职。
我准备好了。
我来了。我签字了。
签字后,本来有点紧张的老父,竟然撇开我们,竟然不要推车,竟然轻松,甚至有点潇洒地,自己快步走向手术室。
我们看着他走进手术室的背影,心情沉重。
那是一个龙钟的背影,但还是那个倔强的父亲啊!
好久老父没有从手术室出来,我们老去手术室门外张望。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主刀的外科肖主任,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里面装的是我的老父亲三分之二的胃。
肖主任抖抖塑料袋,忽然对我说:
“教授你们搞清楚没有?是不是胃癌啊,我看还是像溃疡!”
我大喜过望:“不是胃癌那才好呢!切了就切了!”
肖主任这话的背景是:区医院内科认为是胃癌,外科认为是溃疡。但是切片拿到武汉几家大医院化验,结果一致:印介细胞癌(胃癌),恶性程度最高,目前没有转移。手术后又将切片送到武汉几家大医院化验,结果仍然一致:印介细胞癌。
肖主任翻出一块,指着上面大约有三寸长的伤口,说这就是出血处,就是这里造成老人吐血。
老母亲拿着装有切下的老父亲三分之二胃的塑料袋,仔细观察,很淡定。我对老母亲说,老人家你把袋子提起来,我拍个照片留着。
整个等候老父亲从手术室出来的过程,只有三小时左右,可是那真漫长!我最担心手术中间医生出来找我。我知道,医生出来找我就麻烦了。
好不容易盼着老父亲从手术室出来了。手术很成功,从手术室出来,我看老父亲已经快清醒了,于是如释重负,张罗着把满身插着管子的老父亲从手术床上搬上病床。
三弟少庭在老父亲左边抬头,我在父亲右边抬头,其他人帮忙。医生护士呆呆站在一旁观望。站在老父病床上的老三,忽然欲从老父头上跨过来来到右边,我愤怒的吼他:“你混账!你怎么从老人头上跨过去!”老三马上缩回去。
手术当晚,我们兄弟庆祝老父手术成功,请亲戚都来吃饭。饭间,女儿瑶瑶手机来了短信,她看了后,忽然抱着我大哭大叫——
“爸爸爸爸我通过了!我通过了!!”
我说你什么通过了?
女儿答道:“雅思通过了啊!”
国际著名大学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与新南威尔斯大学两所大学的城市与规划设计硕士研究生同时录取的通知早发出了,就等着这个雅思成绩出来最后确认。
也许,爷爷的苦难,成就他孙女的顺利。
老父亲手术后的三天,那真是痛苦不堪,他痛苦地反复念叨:“不该开刀啊!”
我握着他的手说:“要开,我们等着给你做八十大寿呢!”
老父亲手术后,因为插进胃里的导管刺激气管,所以整天咳嗽不止,需要人擦痰,平均每两分钟就要擦一次。老三文化程度最低,有些粗,他值班时,老父亲就说嘴唇被擦痛了,说还是少堂擦得好。我把老三叫过来,说不能从左往右使劲擦,我演示给他看:用卫生纸盖在老父嘴唇上,用手指轻轻往嘴唇中间抿,轻抿轻擦,这样老人就不痛了。
到了晚上,我们都要老母亲回姐姐家休息。老母亲坚决不走。我要她回去休息,老母就说:“我年纪大了睡不着,你们回去睡。”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样。等我强迫要她回去睡觉,老母亲先是大声说:“我睡不着!”接着就指指病床上的老父亲说:“他不要我回去呢,他不要我回去呢。”
父亲手术的头几天,75岁的老母亲有好几天晚上没有睡觉。
我的记忆中,老父亲和老母亲吵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和母亲吵架,脾气暴躁的父亲还动不动就动手,那时我是恨父亲的,有时甚至想帮母亲和他对打。老了,父亲的脾气改了许多,只是仍喜欢找茬和老母亲吵架,但是从不动手。就是这次住进医院手术,术前也罢,术后也罢,老父亲还是不时找机会和母亲吵架。
我曾经对老父老母开玩笑说:有本事你们老两口继续吵他五百年。
吵归吵,我知道了,我们儿女照顾得再好,也不如和老父亲吵了一辈子的老母亲照顾得好。
等父亲脱离危险,我带着女儿要回深圳,和病床上的老父道别,老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们,眼泪汪汪。
到今天,父亲去世已一年零五个月了。父亲要是活到今天,今年的腊月18日(2012年元月11日)是他七十九周岁生日,我们一定在按传统习俗,为他做八十大寿。我,也许算不上孝子,作为长子,在艰苦的人生岁月中父亲是最了解我的,而他在世的时候我并不真正了解他,倒是常常任着性子吼他,但父亲的生日我总是记得牢的,就是去年的腊月18日,也在电话里和母亲聊着父亲。今年腊月18日,我和夫人准备飞澳洲,去和悉尼大学硕士毕业已经工作的女儿一起过春节,忙着忙着,竟把父亲的生日给忘了。说来也奇怪,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倒是时常梦见他,在梦中常常和他拌嘴吵架;他不在了,有好几百天了,却总也没有在梦中见过他一次。眼下,女儿在一家世界著名奢侈品牌的澳大利亚旗舰店上班,上班地点是悉尼商业中心区。在名店上班,当然比较辛苦,为了上班近些,也为了我和她妈妈来过春节有地方住,不惜高价租房住在悉尼市中心(每周500澳币),住的地方出门走三分钟,是唐人街,走五分钟,是悉尼著名景点情人港。昨晚晚餐后,我们一家三口,去走了走唐人街。回来后,聊聊天就睡觉了。至下半夜,恍惚中,忽见老父正站在我面前,他双目完全失明,竟一个人摸到悉尼来了,见到我,他满脸满眼的焦虑,不安,无奈,和我小时候受了别人的欺负,他急冲冲赶过来时的表情完全一样。他一生眼睛是很好的,怎么现在两眼都瞎了呢?(梦见先父眼瞎,大概和我们17日在新南威尔士州立艺术馆看了毕加索绘画展有关,毕加索有好几幅画包括一幅自画像,都很醒目地将人物的一只眼睛画瞎。)他一字不识,眼睛又看不见,是怎么一个人摸到悉尼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来的啊?我正诧异万分,老父道:“听说你教授职称冇评上。”(堂按:冇,湖北方言,意思是没有。)听闻老父此言,我猛地一下醒来,想哭,就再也没有睡着。总想着父亲,哪怕只再多活四个月,他也就知道他最了解的大儿子少堂评上了研究员,而且是广东省教研员系统中第一个研究员;如果再多活一年半,他就能抽到他的大孙女用外国工资给他买的外国香烟了。今天是元月21日,周六,女儿由于接她妈妈和我,元月16日至18日连续三天休假,所以今天周六补班不能休息。白天我和她妈妈打的到海港大桥桥头,隔了4天又逛了一次悉尼歌剧院(16日逛过一次),然后,沿着港湾大道,漫步到歌剧院对面的悉尼港大桥桥下。鉴于《悉尼官方旅游指南》上醒目的印有“未从悉尼港大桥上看过悉尼,就不算看过悉尼”的广告语,我们决定攀登上桥,在桥上,从这头走到那头,东看看,西看看,南看看,北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正着看看,斜着看看,用眼睛看看,用望远镜看看,慢悠悠的细细磨蹭,把悉尼港和整个悉尼的优美景色,俯瞰磨蹭了个够,然后不紧不慢打车回来晚餐。住在情人港附近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周六晚上九点,是情人港按惯例放烟花的时间。晚饭后,我们一家人步行到情人港,但见情人港人山人海。我们好不容易在港边木制的阶梯台阶上找到座位,等着看烟花。九点整,一列单轨火车缓缓驶上情人港大桥,列车行驶到大桥中间,鸣起一声汽笛,美丽的音乐响起在情人港上空,紧接着,情人港中心的游船烟花齐放,整个情人港沸腾起来。以前,在国内,我们也是看过烟花的,而且看过不少比这更绚丽、更有气势、更多姿多彩、更激情四射的烟花,但从没有全家三口人一起,尤其是和宝贝女儿一起,以这样近的距离,特别是以如此幸福如此从容如此审美如此……美的心态欣赏烟花,所以今天完全被这不怎么样的烟花美景所感染,以致陶醉。此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有晚风从海上吹来,清柔,清新,又清馨,没有一点腥味,吸之可以洗肺清心。此时此刻,我的眼睛观赏着迷漫在情人港上的多姿多彩的烟花,还有烟花上悉尼夜空中的悠悠白云,充溢于内心的幸福中,不觉渗进些许忧伤来。那是昨晚在梦中和先父相遇的余绪吧?然而忧伤中,更多的,毕竟是幸福,因为,在冥冥中,我仿佛看到,天堂里的老父亲,一定微笑着,歆享到了这美丽的异国烟花,看到了烟花美景下他的有所作为的两代子孙,他一定会把这烟花当成他八十冥诞最美好的祝福。
( 初稿于2008年11月6日送老父进手术室后,2012年元月21日晚补写本文最后一段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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