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体
书法篆、隶、真、行、草,单从
艺术性而言,正如清人刘熙载所说的那样:他书法多于意,
草书意多于法。意者,抒情达意之谓也。草书家们运用复杂的点画、墨法和块面表达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是歌吟,抑或是咏叹、呐喊,并以此去感染读者与观众。这种快乐着、痛苦着的感觉,正是草书抒情达意的特殊的艺术魅力,故而古往今来许多书法大家多钟情草书,并以此而擅名书坛。
草书有二大体系:一曰章草,一曰今草。今草又由章草演化而来,摆脱隶的波磔运笔,笔画愈发宛畅。就用笔和结体风格而言,可以说又有三大流派:其一,用笔灵动活脱,体势俊美安祥之温和派,字不连属,草法严谨;其二,用笔畅达爽健,体势飘然不群之
行草派,多以草行间杂,字相连绵;其三,用笔纵横狂放,体势波诡云谲之狂草派。狂草又唤“一笔书”。代表
作品有唐之张旭《古诗四首》、怀素之《自叙帖》;五代之杨凝式的《神仙起居帖》;宋之
黄山谷《诸上座帖》;明之祝枝山《草书诗卷》和清之王铎《杜甫诗卷》等。在现代,毛泽东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他之纵逸豪放,连绵回环之狂草与他的雄文和思想,留给我们非但气吞山河的震憾还有诗意盎然的感动。正是这些草书大家们在提按起倒、逆顺收放、曲直刚柔、浓纤粗细、方园藏露、虚实显隐、轻重缓疾的用笔中,为我们展示了变化莫测的线条;正是他们在抻纸铺毫中,为我们辗转浓淡、枯湿、纷呈披离之墨彩;正是他们调动方园、俯仰、肥瘦、长短、疏密、欹正和大小的结体,为我们行尽势之起伏无穷的变数;正是他们冲腾突击,省减借代、搭联错位,颠复了惯常之笔顺;在字群与字群之间亦发左右牝牡,呼风呼雨,于疏密相间,聚散开合、参差互动中,撑起了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章法格局。这些意味深远的墨象
空间,直到今天依然犹如奇花异草偃伏在历史的长河里,放射着绚丽多彩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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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史,只有“草圣”花环,而无“篆圣”、“隶圣”桂冠。潘伯英于此有一精彩论述:草书若以“艺术和技术论,草书是最高境界,因此学草者不能以草胜,终不为最卓绝的书家”。足见草书在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这种影响一直风靡当代,当下的各类书法展览中,草书,尤其是狂草依然占着相当大的比例。看来这种“势来不可挡,势去不可遏”的艺术抒情,依然泽被和恩惠着现代书家的
创作。面对这些丰厚的艺术瑰宝,我们理应有十倍的底气和骁勇,在狂草的继承与发展上作出比前贤更大的贡献。但回顾近二十余年来的狂草创作,即便有媒体推导,展事赛事铺天盖地,然而却鲜见动人心魄的狂草佳作,亦鲜见声名卓著的狂草大家涌现。倘若有一二新锐涌出,亦只领风骚若许而已。这一生态失调,倒引起圈内外人士的普遍关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为探讨这一问题的症结,我们不妨搁置个中因由,先回眸历史,看看书史上堪称狂草大师之张旭、怀素是怎样酝酿创作情绪,又是怎样地进入状态,以至泼墨弄毫留下不朽篇章的。
书艺公社 http://www.shufa.org1 X% |; r, \) v- I 一、触机兴发、酣醉,是狂草创作之前奏
张旭狂草下笔有由:每遇“喜怒窘穷、忧患、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焉发之;观于物,见
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一寓于书”这个可喜可愕,有动于心,是抒情状物情绪的触发与暴涨之前提,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推导力量则是酣畅心灵的酒。张旭官至金吾长史,人称张长史,张旭能诗,长于七绝,与李白、贺知章等有善,被唤为“酒中八仙”之一;怀素虽是出家的僧人,但本性却疏放旷达,不忌酒肉。在参禅嗜酒与狂草的创作中获取了有法无法与真如佛性融为一体的透彻感悟。著名学者熊秉明先生在他的《
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一书中,对
张旭怀素嗜酒大醉,振臂狂书极为乐道,称他们是酒神派。对酣醉于他们的酒和情绪化的情状以及狂草创作作出了妙趣横生的描述:他们“所显示的是生命在酣醉时的祥态,意识、潜意识、情感、想象都纷然织成不可预测的韵律……酒神派把酒当作生命的高潮、生命的提升,把酩酊的状态认为是生命的最炽热、最酣欢、最具创造力的状态。这时候,理性的控制和拘紧丧失了,潜意识中所压抑的、积藏的、生命之原始的、本能的、基层的,得到了畅然的吐泄,酒不是消极的“浇愁”、“麻醉”,而是积极地使人的精神获得大解放、大活跃,在清醒的时候不愿说的,不敢说的,都唱着、笑着、喊着说出来了。清醒时候所畏惧的、诚惶诚恐的、崇敬的、听命,都踏倒推翻了。”此番,任情恣性,笔驰墨注的倾吐已不可扼。这是怎样地壮怀激烈啊!
二、粉壁长廊题写、围观助阵、题咏礼赞,是狂草顿悟自然又超越技法的最佳契机。
唐代以狂草见长的书家,多好题壁。据《书林记事》载:“张旭、贺知章游于人间,凡见人家厅馆好墙壁,以及屏障,往往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豸飞走,古之张、索难能及也。”怀素又为何也将狂草写上粉壁长廊屏障上呢?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说得很清楚:“狂僧有绝艺,非数仞高墙不足以呈其笔势。”窦冀《怀素上人草书歌》云:“鱼笺绢素岂不贵,只嫌局促儿童戏,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原来粉壁长廊、屏障以其宽绰、高仞为其狂草呈势展拓了空间,麻笺纸和绢素非但价格不菲,二来也因尺幅的仄窄,而难能尽情吐纳。面对这样的空间和平台,狂草大师们在不受拘挛挥运里,放飞的思索也催发了激越奔放的线条。唐人蔡希综在《书法论》中是这样评价张旭的:乘兴之后,方肆其笔,或施于壁,或扎于屏,则群象自形,有若飞动。“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以致呼叫狂走,下笔愈奇,甚至以头濡墨泼洒,醒后乃以为神助,不可复得也。怀素的豪兴也从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中看得很真切:“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炎欠若长蛇戒律透深草……”,“笔下惟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去。”在这种情势中,笔底风云聚散,粉壁上点画狼藉。浩大的、动人心魄的字势即便借助于大师同代诗人题咏亦能见出风神:“怪状崩腾若转蓬,飞丝历乱如转风”;“翰海日暮愁阴浓,阳山突兀横翠薇”;“变动尤鬼神,不可端睨。”如此云腾五岳,逸态奇状的风景,自然引来了无数心追目极者的围观。在书家浪激风翻地挥运中,观者的心灵也因振动而起伏:“满堂失声看不及”,“满堂观者空绝倒”;在场的墨客骚人也纷纷赋诗作颂、临风题咏;前呼后涌的围观、激赏和山呼海啸的声浪,自然也更为狂草大师们助势助威。雅俗共赏、精英与平民互动回环,也造就了一大批“四海雄侠争追随”的崇拜者和创造者。云蒸霞蔚的人气和诗书相陶染的壮丽图景,从本质上说,是“盛唐之音”于民间情绪的折射,张扬的是释道文化自由奔放的精神内蕴:顿悟自然,又超越技法。这种“技进乎道”雄逸天纵的境界,亦是催生狂草浪漫主义浩荡风神之源头活水。
当下书法之创作正处在一个社会转型期,面临的是一个多元的开放的格局:东西文化交汇、雅俗冲撞、各种流风和欣赏趣味纷至沓来。可以说,机遇与挑战同在。在梳理走过的道路,又反躬自身,我们的狂草创作立足何处?浪漫主义***都欣逢其时的高涨和释放了吗?如果回答难能肯定,那么原因又在哪里呢?
一、下笔之际,心便歪了。
眼下的翰墨早就脱离亲朋好友间的“叙睽离”、“道询问”以及“候疾”之类手札的功用,也非同道之间诗词歌赋相互唱和的游戏墨痕。一动起手创作书法,就负载着分明的功利:投稿为了参展。参展一为入选,二为获奖。较有层次的展事赛事,一旦作品入展获奖,甚至还打通关节,可以入协会当会员甚至捞个理事常务理事当当。为了实现这个“字因人贵”的目标,少不得又颇费脑筋:上下蹿动,拉关系,找门子,小心窥测风向,顺藤摸瓜地打听大展
大赛宗旨,评委们的尊姓大名,为确保入选几率,甚至投其所好地去摹拟评委们的书体,评委们看在追随弟子的份上,往往还真的恩惠有加。这种投机弄巧的恶习,虽屡经媒体批驳,但流风所及,非能刹住,反而风行草偃,东施效颦者众。“流
行书风”之所以泛滥不已,于这种上下呼应之“裙带风”不无牵连。这种太过于顾及专家评说,大倚重市场行情的起伏涨落,如何不引发我们狂躁不安的心性,那种盲目追风摹拟,如何不掩压内心之率意与天真,天纵的热情一旦被遮蔽,心还会热,血还会沸腾吗?
二、功亏翰墨,技术层面尚难入调
唐人张怀 有一精典论述:欣赏狂草“唯观神采,不见字形”。读者、观者在琢磨打量狂草的时候,虽然不甚注重狂草的字句和表达的内容,看重的是线条在时间与空间的流走、交结中所表达的精神元气,然而体现这种内质风神的则离不开作者的艺术功底。宋人黄庭坚说:“欲学草书,须精草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又因为草书有相当多的字形结构源之于篆隶,故而旁习篆隶亦不可少。张旭
楷书作品《郎官石柱记》的清新与坚实,以及诗文的豪放澄明的意态,使我们不难看出他的狂草背后站得住、挺得起的爽利与坚实的功力。虽然我们已难觅得怀素楷书作品的墨迹,但从史载的文字中,我们还是能看出他的真、行书作多汲之钟繇、
颜真卿和怀仁集
王羲之《圣教序》法乳。我们因疏于基本功的锤炼,一下笔,点画既无定则,毫端之转换,又复鲁莽,只好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又为迎合展览效应,更多剌激眼球,动辄八尺、丈二匹不可,一时堪难驾驭,只好以拼凑嫁接以应一时之需,这种联缀制作或许有些许评审效果,然而遗憾的是形质尚不具备,焉能说到性情?
三、素养浅泛,文心捉襟见肘
古人作草笔酣墨饱,文随字生。写的内容多是即兴吟哦的诗词歌赋,又贵谙草法,出以万变之形体,任天机挥发,神韵自然弥漫于字内字外。我们作草,动辄先摊古诗文书,对书抄文,于起势上先生隔膜,矮化几分心息同求的情绪起伏,同时也慢了书写的速度,狂草一旦少了疾迅,线条在时间的延伸与空间的切割上定然散失灵动与变化;况且书之内容又多是转搌抄录的那么几位名家里手的句段,先不论草势的气韵,单就内容的老旧业已由雅而俗了。更何况时常掩映笔端的并非笔误的错字、别字,或是繁简失衡的组合以及年号、人名的混乱、颠讹。正如黄庭坚说:“学书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不然,纵使笔墨不减无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俗人
书法家,乃书匠。嗟乎,不入文门,岂能在作品精神内蕴、个性风格上有高品质的追求?
两下比较,我们已不难看出问题的症结。
张旭怀素之狂草,是手舞之足蹈之的表演过程,是寄以纵横之态,托以散郁结之怀的过程。完全是洒脱、率意、汪洋恣肆之***的壮写,是洗尽铅华的清真,是不加掩饰地狂欢与呐喊。获取的是大解脱、大释放、大自在。当下我们的狂草作者则过多地驱于功利的掂量,频繁役于应酬或行市的敷衍,导致杂草般疯长的畸变心态:偏激、浮躁、造作和媚俗等等。***受制于名利的盅惑,所谓挥运提按之笔底波澜,虽鼓努为之,终难臻于心手双畅的化境。***,关乎着
书法作品的气息,是书家知识积淀、精神情状风貌在作品书写中的发散、折射,而这一切又必然离不开文学。“文学是一切艺术的灵魂。真正的书法家,肯定是文书同根的,有这样的底蕴,才可能成为优秀的书法家。中国文学底蕴不强,不能成为优秀的书法家,书法没有文学,就是匠笔。”戏剧家魏明伦先生一段高论可谓十分明晰地论述了书法与文学的关系。遗憾的是,当今活跃在书坛上所谓狂草大师们又有几多是文书相契者?创作主体人格魅力与文化含量的大大衰退,正是当下狂草面临的生存与发展的困惑,也是为何我们狂草创作远逊于张旭、怀素先贤们之直接内因。
书艺公社 http://www.shufa.org# D1 @4 p3 O- O# H0 p! B 苦涩与尴尬已无可退避。书法家们面临的时代环境、理念和审美情趣已同古人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那些经、史、子集古典文学与我们是多么的遥远和陌生。我们无法回溯恢宏壮丽、纵横开创的汉唐,对于晋宋韵意之说也难能透沏、准确的理解。时代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系统都注入了新的内容,完全复古,已难办到,否古开新也不明智。那么如何才能走出当下书法表面热闹,本不繁荣的怪圈?排除狂草难翻新声的困扰呢?有识之士普遍认为:在新的历史时期,狂草书法可持续发展直接动力乃是“诗意”的回归。这种“诗意”,即是人文精神的重振。正如沈鹏先生指出:“当今书法文化素质之不足,应当最终归结到文化精神的核心部分——人文精神的淡化以至失落。从书法的创作者,接受者,书法的评论者与中介人,从对待书法的心态到创作方式方法,都需要向书法美的本源追溯。书法发扬人文精神,必定指向书法家自身本质的回归。”唯其如此,我们的狂草才能“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狂草一旦挟带鹏飞起书家的灵魂与血肉,她才具有憾人心魄的力量和长久的生命质感。
以古鉴今,这就是张旭、怀素留给我们的丰厚的精神遗产,在反复揣摸中越发有着意味深长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