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的盛世危言
来源:刘再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081e90102e12z.html
近日,美国影视广告发出一条让我非常兴奋的好消息:有三部文学经典作品再次拍成电影艺术片,不久就会问世。这三经典是: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琳尼娜》;还有美国已故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三位作家我都喜爱。雨果和托尔斯泰早就是我的偶像,《悲惨世界》和《安娜·卡琳尼娜》早已进入我的心灵深层。而菲茨杰拉德(1896-1940),则是我最喜欢的二十世纪的美国作家之一,他出生于明尼苏达州,却葬在马里兰州。我借着到马里兰探亲的机会,特让好友坚尼带我去拜谒他坐落在蒙古马利郡的老圣玛丽天主教堂里的坟墓,向这位四十四岁就去世的文学大才致以敬意。
《了不起的盖茨比》读后让我震撼又让我深思。如果说爱默生、惠特曼、霍桑、马克·吐温、维尔梅尔、霍桑的作品让我了解了早期的美国,那么,菲茨杰拉德则让我了解了现代的美国包括当下的美国。
《了不起的盖茨比》,其主人公盖茨比有理想,有气概,有活力。他生长在中西部,一战时期结识并恋上漂亮的姑娘黛西,彼此相爱。可是黛西因为嫌他贫穷而嫁给了无才无德的富人汤姆。盖茨比发奋而发财暴富之后依然不忘昔日的恋人。他移居纽约长岛后,常大宴宾客,以借此机会与黛西重逢并重新点燃“爱情”。盖茨比的“重圆”之梦是真诚的,这梦也正是他的理想的一部分。黛西看到盖茨比今非昔比,也有情感波动。但是,她的一切行为都仅仅是为了金钱和钱所派生的虚荣与快乐,和盖茨比重拾旧梦也只是为了填充精神的虚空,并无真情。结果两人重逢后悲惨剧终于发生了:心情矛盾紧张的黛西驾驶着盖茨比的车压死了他丈夫(汤姆)的情妇玛特尔,为了逃避罪责,他竟嫁祸于盖茨比,并由此激发了玛特尔丈夫的杀机,他开枪杀死了盖茨比而后自杀。面对为她蒙冤而死的满身血迹的盖茨比,她却连问都不问一声,也不参加盖茨比的葬礼。冷漠、冷酷、自私到极点。就像当年她因为嫌弃盖茨比贫穷而抛弃他一样,这一回,她又为了保全自己而成了谋杀盖茨比的第一罪人。可怕的是,被利欲塞满心肠的这个漂亮女人,对着一生恋着她并为她而死的男人,却连眼珠都不转过去,无情、绝情到让人惊叹。
美国的文学评论家们把《了不起的盖茨比》界定为描述美国“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其主人公正是从希望走向失望最后走向绝望的理想破灭的一代美国人的象征。这是天真浪漫而充满活力的美国人今天还在,但慢慢稀少了。而黛西这种神经被金钱所抓住的既漂亮又势利的美国人却愈来愈多。利益原则压倒心灵原则,已成为美国的社会现实。
菲茨杰拉德在二战时期去世。他凭着作家的敏感,看到战前和战争中的美国主流价值观正在崩溃。盖茨比所呈现的真情已彷徨无地,倒是黛西这种贪图享乐、极端实用主义的精明男女继续活着。她们驾着豪华车,辗过他人的尸体,还在追求永远无法满足的荣华富贵。菲茨杰拉德这部作品,结构严谨,语言极为精粹,人性的开掘又很深邃,难怪T·S艾略特会称赞它是“自亨利·詹姆斯以来美国小说迈出的第一步”。这部作品不仅艺术高强,而且精神内涵深厚,它实际上在给美国发出一种危机的警告,一种形象而真实的“盛世危言”。这一“危言”被美国战后的社会现实所证明。四十年代之后,迷惘的更加迷惘,自私的更加自私。一方面是航空母舰的舰队愈来愈庞大,另一方面是精神世界的价值库存愈来愈虚空。可惜,美国并未重视菲茨杰拉德的警告,它满足于自己的“盛世”,听不进“危言”;它的舰队游弋于沧海大洋,只有强大意识而没有忧患意识。不过,这次好莱坞影业的精英们,能在千百部美国小说中选上《了不起的盖茨比》,说不定也是一种正视欲望燃烧、精神贫困之现实的清醒意识。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六日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