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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八年,二十七岁的青年鲁迅就表现出他的思想天才,在《河南》月刊发表了《文化偏至论》。此文传至今天,时间已过一百年。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历史证明,他在这篇文章中对人类大选择的偏差所作的批评,是多么准确,他在这篇文章中所作的严重警告和伟大呼吁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以至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人,重读之后仍然激动不已,觉得鲁迅的言论,真是击中时代的要害。
所谓“文化偏至”,乃是文化偏差、文化偏颇,也可称作“文化偏执”。鲁迅这里所指的文化,不是小文化,而是大文化,即覆盖全球的大文化倾向、大文明倾向,其中既包括物质性的工艺技术层面,也包括精神性的灵魂、思想心理层面。鲁迅的文章写于二十世纪初,他既是对十九世纪的总结,又是对二十世纪的预言。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说:当今的世界的大文化倾向出问题了。整个世界是重“物”不重“人”,重“外”不重“内”(心灵),重物质不重精神。也就是说,地球向物质倾斜了,人间恶质化了。鲁迅用极其鲜明的语言说:“……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盖昭,诸凡事物化,无不质化(此处的质是指物质,不是指质量——引者),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而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鲁迅虽用文言文,但意思极明确,判断极坚定。他认为十九世纪的根本弊端在于整个人类“唯物质世界是趋”,而对于“精神”,却舍之不顾。针对这一历史偏颇,他大声呼吁:
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以兴起。
鲁迅作为热诚的爱国者,他甚至为中国想出了出路,这一出路,便是“掊物质而张灵明”,靠“人”而兴邦,欲要“立国”,必先“立人”。而要立人,则要先立“灵明”,即振作精神、重构灵魂。鲁迅所以弃医学文,选择医治国民劣根性为自己的天职,显然与他对整个人类世界的大文化偏差有关。
重读《文化偏至论》,我真读得内心蹦蹦直跳,觉得鲁迅所批评的十九世纪弊端在二十世纪不仅没有得到克服,而且愈演愈烈,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更是物质主义席卷全球,“旨趣流于平庸”的现象覆盖一切。人类从来也没有这样物质化过,也没有这样庸俗化过。倘若鲁迅还在世,他看到当下世界的“全球化”所派生的物质化与庸俗化,不知会作何感慨。
当然,二十世纪与十九世纪的“文化偏至”,其内涵还是有所不同。二十世纪科学技术高度发展之后,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大现象,或者说是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大倾斜。二十世纪在地球向物质倾斜的总趋势之下,更具体地表现为向技术倾斜,向机器倾斜,向工具理性倾斜。当下的“人”,更不像“人”,它已不是灵明主体,而是模式化客体,即机器的奴隶,电脑的附件,广告的材料,金钱的人质,市场的砝码、权力的附庸等。除此之外,二十世纪的工具理性充分发展,确有成就,但是工具理性却排斥压倒了价值理性,技术的高、精、尖,吞食了心灵的真、善、美。现在人类的童年已经缩短,孩子们面对的是严酷的竞争和技术的压力。从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人类儿童赢得了机器,却丢了星辰、月亮、山脉、江河以至整个大自然。孩子们和机器的关系已大于和自然的关系也大于和社会的关系。马克思关于人的定义(“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正在受到空前的挑战。
孩子是整个人类状况的信息。如果鲁迅在世,他也许又要呐喊一声“救救孩子”,而我们最好是重温一下鲁迅《文化偏至论》中关于重“明灵”的伟大呼吁,在物质的大斜坡上救救自己。
选自《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