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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王开林文化随笔:歧路亡羊》
出处:《天涯》2013-03期      阅读次数:1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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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林文化随笔:歧路亡羊

近思录(六则)

 
    近来,在多个散点上,我思考了某些历史人物的命运和作用。他们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机会,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作为。维新乎?守旧乎?改良乎?革命乎?各种主义纷纷登场,各类主张齐齐亮相,结果却弄成了一个大而又大的烂摊子,一度折腾到生灵涂炭、精神窒息的地步。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究竟是谁在暗地里导演这场傀儡戏?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气候使几代中国人的努力化为梦幻泡影?这样一路思考下来,许多散点聚为平面,若干平面又撑成立体。但仍有一些思考未能顺利转化为文字。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并不节省工夫,却能得到一些别处得不到的奖赏。哪怕只是会心一笑,或长舒一口气,也足够了。

  

一、晚清的补天者

  后人研究和对待历史人物,应该有三个基本要求:其一,历史观站得住脚;其二,态度足够宽容;其三,须尝试将自己代入某个特定的时期。倘若研究者的历史观左偏右倒,态度横蛮粗暴,完全不能设身处地,那么历史人物所遭受的误解、薄待和恶攻终将反射到现实中来。类似的悲剧,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已经反复上演,穷极变态。

  2011年春,我和几位作家去长沙县跳马乡白竹村拜谒左宗棠墓,这座墓园原本规模宏大,清代封侯的一品高官理应运标配的石兽、阡表、祭台、墓志铭应有尽有。文革时,红卫兵用烈性炸药强行轰开墓庐,斫棺抛骨,狼藉之至。多年前,官方将墓庐草草修复,面貌寒伧而格局湫隘。1996年,左宗棠墓才挂牌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许多补葺修理的地方相当刺眼,文物管理单位弃石材而用水泥,工艺全不讲究。“全国百强县”怎会差钱缺钱?所差所缺的乃是对先贤最起码的尊崇敬重的态度。

  同行的一位老作家围绕墓地走了两圈,然后当众发表高见,左宗棠在文革中惨遭奇祸乃是罪有应得。他说:

  “左宗棠镇压过太平天国,他与曾国藩都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死后竟然占据着这么大一块风水宝地,还要重点保护,真是不公平。现在长沙的普通陵园每平米都已经标价上万元,一个骨灰盒放进去都叫鬼挤鬼,哪有这样宽敞舒适!”

  此公的历史观显然是极左的,但吊诡得很,他并不偏袒姓左的墓主人,这就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了。且不说左宗棠晚年入疆平叛,捍卫了祖国的金瓯完整,单说他镇压太平军,也不应妄加谴责。太平军横扫南方诸省,致使半个中国民生凋敝,工商业多被削弱,文化教育饱受摧残,名胜古迹惨遭破坏,如果谁称它为“进步力量”的话,世间就真没有什么不进步的力量了。马克思对太平天国的所作所为持全盘否定的观点,他说:“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马克思的结论毫不客气:“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in persona(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转引自潘旭澜先生的《太平杂说•后记》)马克思的历史观并未给极左分子一丁点安慰和支持,这说明,对待历史采取任何庸俗的实用主义态度,迟早会捉襟见肘,无地自容。

  近代以来,内忧不绝,外患频仍,清王朝风雨飘摇,江河日下。面对这种乱局和困境,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力挽狂澜于既倒,平定东南,安靖西北,造成短暂的中兴局面。天下百姓渴望过上太平日子,犹如大旱之望甘霖,他们能够得到必要的喘息之机,有何不妥?

  在历史的各种随机选择中,几乎没有“好”和“次好”,通常只有“坏”和“更坏”,这种二选一的活动不可能令人惬意开心。清朝固然很坏,邪教组织太平天国则更坏,爱国者若无所施救,听任清朝灭亡,太平天国取而代之,百姓的生活会如何?水更深,火更热,洗脑更为彻底,自由更为匮乏,经济更加一团糟,刀俎在左,鼎镬在右,这样的局面已经不止一次演示给世人看过。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以湘军动全麻手术,切除毒瘤,以洋务运动作调理,固本培元,虽然他们的努力暂时拯救了一个濒死的王朝,但并不足以使那个趋近衰竭的病体恢复壮健。曾国藩死后四十年,清王朝终于油尽灯灭。

  非此即彼的选择永远都是艰难的,你可以肆言抨击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代表地主阶级的利益和反动立场”,扣帽子如同NBA明星的大灌篮,但实际效果则更具说服力:他们使政治、经济秩序乱而复理,文化、教育命脉断而复续,老百姓是不折不扣的受益者。因此两相比较,通情达理的时人和后人不选择这一“次坏”还真不行。我想,这也是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能够得到后世曲谅和赞赏的原因吧。


二、以血为荐

  位于长沙市中心的湖南烈士公园占地面积为118公顷,里面有山,有湖,有岛,有桥,春之杨柳,夏之芰荷,秋之菊桂,冬之梅兰,四季风物可观,是运动休闲的绝佳所在。家住公园旁,只要天公作美,我就会找出时间到里面慢跑或徐行。有一次,我在烈士塔附近盘桓,一个猝不及防的念头从脑海中激跳而出:“全国数百万名烈士若是在天有灵,在地有知,是不是依然认定自己当年‘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其他疑问也许能得到工具书的驰援,这道难题却胜过哥德巴赫猜想,答案付之阙如。不管怎样,对于烈士(不管他们为什么主义、什么理想、什么目标献出生命)我始终怀有敬意。毕竟偌大的地球上充斥着贪生怕死的活人,把“主义”、“理想”和“目标”当成幌子的多,真正愿意为之流血牺牲的总是极少数。

    我曾听一位老先生发表过高论:“你观察历史,不难发现,三种人最有可能成为烈士:第一种是愣头青,连深浅都没摸清楚,一个猛子就将脑袋扎爆在水底的石头上,这种人居多;第二种是愤青,连状况都没弄明白,一怒之下就赤裸着身子冲进虎穴狼窝,这种人次多;第三种是确确实实拿定了主意的猛士和认定了主义的志士,以身殉道而甘死如饴,这种人较少。”他还告诉我:“盛产烈士的时代是黑暗的时代,大白天打灯笼也找不见烈士踪影的时代则是堕落的时代。”他的话究竟对不对?大家可以冷静研判,自由裁量。

    在中国近、现代,各个政治集团反复拉锯,斗得你死我活,因此烈士之多,难以计数。我们大致梳理一下,可以断定:这些烈士绝对不是怀疑主义者,他们坚信牺牲是有价值的,献祭是有意义的,这才会视死如归。也许你会说,谭嗣同太天真,居然坚信自己为变法而流血,可以唤醒蒙昧的国民;也许你会说,陈天华太单纯,居然认定自己蹈海而死能够使同盟会空前团结,同胞不再“放纵卑鄙”;也许你会说,秋瑾太轻率,居然以卵击石,仅凭大通学堂的那几支教学用枪就想起事;也许你会说,邵飘萍、林白水太莽撞,居然去捏军阀的痛处,揭强梁的阴私,以此张扬社会正义;也许你会说,闻一多太愤激,居然骂蒋石为“王八蛋”,骂得固然痛快淋漓,但死得未免太冤枉。我想,他们就是鲁迅先生所称赞的“硬气的傻子”,明知前方是火海也要跳,是刀山也要闯,是绞架也要骂。这就说明,做烈士至少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硬”,二是“傻”。在芸芸众生中,往往是硬气的人不够傻气,傻气的人不够硬气,那么能够造就烈士的“特种钢”就不可多得。

    李敖曾在文章中表态,他赞赏梁启超的“走”,不赞赏谭嗣同的“留”,他认为志士只有走了,好好地活着,才能够实现理想,创造功业,一瞑不复视则万事皆休。对此观点我表示认同,但也有所保留。近代以来,爱国志士的血不是流得太少了,而是流得太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这仍是乐观的情形,有时他们的血流到了沙漠中,流到了阴沟里,这无疑是莫大的悲哀。那些幸存的志士则往往被荣华富贵改造得面目全非,汪精卫年轻时没能做成烈士,晚年却蜕变为汉奸,这个例子太典型了。某些志士侥幸活着,由爱国转而爱权、爱利、爱名、爱女色,不再信奉昔日信奉的主义,他们就像上市公司的老总,将伟大的理想全部套现,变成了个人的奢侈受用。

    倘若烈士真的在天有灵,在地有知,也许他们的失望要远远大过快慰。这是不难理解的,他们梦想的是海市蜃楼,而看到却是蝇营狗苟,二者之间的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我们敬仰烈士,仅仅停留在语言文字上,意义不大,若能汲取他们的精神气质,更硬一点,更傻一点,才会多长点出息。这个世界上何时何地缺少过软骨的聪明人?倒是一直匮乏硬气的傻子。

    有一个遗憾显而易见,却无法解决,那就是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将我的想法拿去向诸位烈士求证,究竟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有待商榷的。

 

三、佯狂与真狂

    古义的“狂”与今义的“狂”有些不同。古义有六条,除去“狗发疯”和“通‘诳’,欺骗”外,其它四义(放荡,不受拘束;狂妄;急躁;气势猛烈)与今义大致吻合,但今义以“精神失常”替代了古义“急躁”。这里所强调的“佯狂”和“真狂”,盖混合古义今义而用之。

  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人大言独行,尽管不合儒家的中庸法度,但他们既有是非标准,又有进取目标,仍是孔子较为肯定的一类人。

  两千五百年前,楚国的狂人接舆路遇孔子而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听毕凤歌,赶紧下车,想与这位楚国歌者攀谈数句,切磋一番。接舆却并不待见他,扬长而去。

  楚狂人接舆看透了当时的政治黑暗和世道凌夷,他认为孔子周游列国,不辞劳顿,不畏艰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不识时务,太过偏执,令他笑喷。他以怜悯的语调称孔子为“衰凤”,说,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执政者都不可救药了,你又何必弄得一身臭汗,两眼晕黑?从前犯傻就算了,现在醒悟还不迟。孔子身在困境,内心寂寞如沙,遇此高人而未能接谈,想必惆怅万分。

  接舆并非真狂人,他有所不为,却无意进取,是不折不扣的狷者。此类高士寡欲洁身,虽无益于治乱,却同样弥足珍贵,不可多得。

  中国近、现代,内乱如粥,外忧若焚,狂士得罅隙而游刃,机会良多,磕碰亦良多,彼辈愤恨现实,构筑梦想,虽卷刃而无所惧,虽折戟而无所惜。国家存亡,文化绝续,真理通塞,主义抑扬,莫不刺激其心,奋厉其志。

  1906年,章太炎从上海西牢获释后,东渡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他讲过一段遐迩流传的“疯”话:“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形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演讲快结束时,他大声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经病质,传染诸君,传染与四万万人!”章太炎将“狂者进取”的古义发挥到了极致。清末时,他公然辱骂光绪皇帝为“小丑”,鄙视慈禧太后为“先帝一遗妾”,民国时期他冲击总统府,专寻袁世凯的晦气。名师出高徒,章太炎的弟子多为狂生。黄侃目高于顶,饱览古书则“八部书外皆狗屁”,轻视今人则“胡适之辈不过尔尔”。刘文典自谓天下懂庄子者仅有两个半人,其一为庄子本人,其二为刘文典,另外半个解人则尚未出生,他当面怒骂蒋介石为“新军阀”,颇有祢衡击鼓骂曹的冲天胆气。章太炎和章门弟子既有狂者的充足本钱,又有狂者的高明演技,尽管屡屡伤害到敌手,甚至殃及池鱼,但以其大才智、真性情取胜,因此能够博得世人的曲谅和欣赏。

  清代才子汤鹏狂名满天下,他说:“狂者之志,有进无退也。”龚自珍的狂,是“狂来说剑”的狂,一个“说”字,将书生底细泄露无遗。辜鸿铭的狂,在胡适看来,是“立异以为高”的狂,对付洋鬼子和假洋鬼子,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招法很管用。梁漱溟的狂,在冯友兰看来,则是“一代直声”,为农民说话,公然顶撞祖龙,非大仁者、大勇者莫能办。他们的狂法不同,内里的精气神则贯通如一:要开心颜,决不摧眉折腰;只说人话,哪肯俯首帖耳。

  在一个腥膻腐恶更吃香的社会,狂人是烈酒,是胡椒,是芥末,没有他们,那些“佳肴”将难以下咽。在一个池塘丘垤更待见的地方,狂人是江流,是岳峙,是云飞,没有他们,那些“美景”将不堪寓目。


四、名士和高僧

  在中国,“名士风流”这四个字似乎含有褒赞的意思,其实未必尽然。

  清代著名朴学家段玉裁教诲外孙龚自珍,以告诫居多,他有句名言值得我们留意:“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很显然,在段玉裁看来,龚自珍做名儒和名臣要远远好过做名士,因为名儒被读书人敬若神明,名臣被皇帝爷倚为股肱,都有好果子吃。名士衣褐怀宝,张扬个性,炫耀才华,常在醇酒美人间周旋,快活固然快活,但会招忌惹祸。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名臣斥责名士。清末大诗人易顺鼎在广西龙州署理道台三个月,因为反对“裁绿营,停边饷”触怒两广总督岑春煊,被后者定性为“荒唐”,斥骂为“名士画饼”(讽刺他只是画饼样的名士,于国无用),痛加参劾。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性格决定命运,龚自珍、易顺鼎更乐意做名士,入不了名儒和名臣的队列,丝毫不以为憾。他们在“恣肆”二字上下足工夫,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呼卢喝雉,情及倡优,放浪形骸,自足快意。这种名士若走向极端,就会披猖无忌,言人之不敢言,行人之不敢行,蹈于死地而不旋踵。叶德辉在长沙做街霸,养小白脸,包娼包赌,辱骂维新人士皮锡瑞、熊希龄和革命家黄兴,甚至写对联詈骂共产党的农会会员是“一班杂种”和“六畜成群”,这个“高难度动作”直接断送了他的那条老命。

  还有一种高蹈远举的名士,他们傲岸狷洁,与高官巨贾打交道,词气亦不肯屈折半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们念此口诀,严守底线。王闿运与曾国藩、左宗棠交往,虽礼貌端端,但无一言谀之,无一颜媚之。他在书信中大言不惭地责备这两位当朝大佬一个是“收人材不求人材”,另一个是“用人材不求人材”,而他身居下贱,“不与世事,性懒求进,力不能推荐豪杰,以此知天下之必不治也”。王闿运受命(也笑纳了丰厚的润笔费)著《湘军志》,却不肯为豪强之辈隐恶遮丑,最终闹到此书毁版的程度,几乎饱尝那些老将恶狠狠的拳头。由此可见王闿运既有名士之气,亦有董狐之风。迄至耄耋之龄,他被弟子杨度哄到北京,出任国史馆长,袁世凯意欲称帝,想要仰仗于国内耆宿。王翁一看此枭成色太差,立刻挂印南归,险保晚节。王闿运学问好,诗文不赖,平生交游遍天下,《湘绮楼日记》中笑料奇多,他抄书给出嫁的女儿填奁,最是可爱。

  近代以来,名士多于过江之鲫,高僧从名士中化脱而出者亦不乏其人。弘一法师(李叔同)、曼殊上人(苏曼殊)和八指头陀(释敬安)颇为世人所称道。未出家前,李叔同是百分之百的名士,“二十文章惊海内”,绝不是王婆卖瓜,北里名妓为之倾心,南都才子与之结社。一旦禅心开悟,即尽弃人间浮名虚誉,虔诚剃度,皈依三宝,文艺名士终成律宗高僧。苏曼殊身世畸零,少年出家,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彷徨未定,他爱国可以舍命,爱美人爱美食同样可以舍命,这位“兵火头陀”“革命和尚”实则是一位孩子气十足的名士,他自称“天下第一伤心词客”,伤心是因为他在爱情的神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愿望无法实现,心魔难以降服。八指头陀是苦修苦行的高僧,为了奉佛,他在佛像前的长明灯上烧断两根手指,但他最值得称道的却是学诗。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的放牛娃,到了庙里,数年间即成为著名的诗僧,与王闿运、杨度、易顺鼎这些大名家唱和,其白梅诗堪称近代诗坛一绝。“诗心一明月,埋骨万梅花”,八指头陀的诗就是佛法,他的佛法就是诗,诗禅一味,很可能这是上天有意成全他。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杨杏佛在上海中国公学演讲,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角色演变归纳为“三士论”:年轻时,心忧天下,是志士;壮年时,有了声誉地位,是名士;到了晚年,吃斋念佛,是居士。表面看去,他们为国家为社会倾其所有,奉献了毕生精力和全部才华,其实百念俱废,一事无成。“英雄到老终归佛,名将还山不言兵”,这副联语不仅变成了某些大人物的遮羞布,而且变成了他们的免战牌,将它堂而皇之地挂在家门口,众人就得朝它焚香叩头,赞叹之不足则歆羡之,歆羡之不足则膜拜之。要知道,在龙钟古国里,集志士、名士、居士于一身的皤然老叟必定被尊崇为“国宝”和“人瑞”。

  名士高僧,参差多样,未可一概而论。但也有其共同点:名士的成色越足,则底气越足;高僧的天机越深,则道行越深。这个结论大致是不错的。


五、湖南三杰

    自打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率领湖湘子弟,镇压太平天国,博得显赫功名,作出标准示范之后,湖南蛮子要出人头地,光耀自家门楣,莫不将从政、从戎视为通途捷径,从商、从文之路风险可控,反而其迹如扫,乏人问津。彼时湖湘人才为天下所乐用,无湘不成军,无湘不成政,乃是举国公认的事实,并非湖南蛮子关起门来的自我吹嘘。

  民国元勋,以湘人、粤人、浙人、闽人、川人为最夥,湘人“敢扎硬寨,敢打死仗”,弋获勇名,尤称籍籍。黄兴、蔡锷、宋教仁,乃是湖湘子弟的领军人物。他们的雄才伟略一世无几,正值盛年,竟尔殂谢,民国之损失,莫此为甚。

  黄兴这样的英雄,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他无役不从,屡仆屡起,屡败屡战,长期出没在枪林弹雨中,虽九死其犹未悔,有人以“常败将军”的诨名耻笑他,他却反以为荣。手中的筹码那么少,取胜的几率微乎其微,他居然能够杀出血路,博得生天,这岂是掉舌清谈之辈可以做到的!黄兴身上最可贵的优点,并不是他斩将搴旗、勇冠三军的胆魄,而是他素以大局为重、能容天下难容之物的气量。若非他一再忍让,粤派与湘派之争势必会演变成同盟会中极可忧惧的内讧,导致革命党的分裂,孙中山的威信必将因此大打折扣。

  蔡锷是另类英雄,他特立独行,高飞远翥,不怕别人怀疑,也不怕别人误解。在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高张护国大旗,“为四万万人争人格”,斩断帝制的盘根错节,搠翻袁世凯的妄想迷梦。蔡锷兼资文武,有民胞物与的情怀,以爱国为天职。他编辑《曾胡治兵语录》,注重军人的文化素质。他坚持“军人不党主义”的主张,移植欧美先进经验。他看好空军的前景,在病榻上仍然为中国军队的建设苦思良策。可叹将星永沉,一瞑而不复视。

  宋教仁是政治奇才,连他的头号劲敌袁世凯也承认“小宋最可怕”。他为国民党的建党出力尤多,对政党内阁的设计堪称完美,一旦切实运行,则猛虎入柙,毒蛇拔牙,袁世凯要想独裁专制,倒行逆施,将无所售其奸,无所用其力,中国的各种危局、乱局或许可以避免,民主宪政或许能够实现。然而宋教仁掉以轻心,对暴政的毒手黑枪疏于防范,在成功的前夜惨遭暗杀,几颗无情的铅弹就阻断了一条光明之路。中华民国失去了这位政治天才,若说是“百身莫赎”,未免言轻。

  对应“湖南三杰”——黄兴、蔡锷、宋教仁,熊希龄、杨度、章士钊均是中国现代史上有名有数的人物,他们瑕瑜互见,值得后之研究者仔细打量。

  熊希龄参与过戊戌维新,出任过北洋政府国务总理,他主持的名流内阁曾风光一时。然而这位以精明著称、极善理财的熊凤凰竟栽倒在袁世凯设下的圈套和陷阱中,其政治生涯以脆败而收场。暮晚时分,熊希龄倾尽个人财力,创办香山慈幼院,将慈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华丽的转身和最漂亮的收官。

  杨度早年满腔热血,仗义慕侠,作《湖南少年歌》,高呼“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中年他误入歧途,将帝王学奉为金科玉律,固守君主立宪的主张。若谓之遇人不淑,未免太客气了。他为袁世凯称帝鼓与呼,居然坚信这位强梁中的强梁、猛人中的猛人能够将中国的老牛破车拽出烂泥潭,其后的轻举妄动(尤以组织筹安会为最丑陋)使他万劫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急功近利乃腐心之药,他不幸中招了。

  章士钊参加革命更像是年轻人的孟浪行为。他在译著中自作主张,将孙文命名为“孙中山”。他精力旺盛,办过《甲寅》这样的“老虎刊物”。他骂过袁世凯,巴结过段祺瑞,在法庭上救助过陈独秀。他挤兑过白话文,打压过学生运动,却又帮助过湖南青年赴法勤工俭学。在文革期间,他出版过大部头的《柳文指要》,怎么看都是不合时宜。倘若没有毛泽东出面庇护,他在政治风暴中将很难独全其身。章士钊遇大事必败,但他始终保持着古遗直的精神风范,他身上的名士色彩最为驳杂斑斓。

  湖南人以血性著称,但其理性自能调和,在政治未上轨道的黑暗时期,他们艰苦卓绝的努力,有的是做无用功,有的则给中国带来了关键的改变。湖南的先贤爱国出自天性,只不过他们的表现方式迥然不同,实际效果相差甚远,有的赢得了荣誉,有的则背上了骂名。

 

六、歧路亡羊

    一个人一生中可能会多次面临精神困境,眼前无路可走是一种,眼前歧路纷出则是另一种。这两种精神困境都令人彷徨和苦闷。

  在中国近、现代,知识精英几乎都曾在这两种精神困境中遭遇过鬼打墙,有的最终找到了出路,或自以为找准了出路,有的则在那条“山阴道”上走到两眼晕黑,直至失足坠入深不可测的渊谷,万劫不复,但也有人历尽劫波,实现了自我救赎。

  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组织强学会,都是为维新变法作必要的理论准备和干部储备。他以素王自视,国人则以命世之大儒待之。他若抓紧时机,看清形势,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社会力量,顺乎天而应乎人,戊戌变法又何至于百日夭亡?他玩小臣架空术,挟天子以令诸侯,癫狂操切,疏远中间派,激怒满朝文武,甚至异想天开,罔顾实力对比,企图发动宫廷政变,不偾事,不败事,才真叫奇怪了。康有为逃至海外,利用华侨的同情心,大肆敛财,他允诺资助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却食言自肥,致使二十多位同志白白牺牲。十七年后,康有为罔顾人心向背,支持张勋复辟,连他的大弟子梁启超都看不过眼,骂他为“大言不惭之书生”。在清朝末期,康有为确实抓到过一手空前绝后的好牌,却打得极烂,输个精光,很难令人同情。

  刘师培是另一种典型,他有出众的天资和学问,少年成才,得到过章太炎的赏识。他在日本改名光汉,以“光复汉室”的抱负骄人,信奉过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终因脚底无根,心中多欲,叛离同盟会,倒向清朝大臣端方的怀抱。端方在四川被杀后,刘师培于受惊之余,坐牢之后,并未吸取教训,后来又参加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做吹鼓手,弄个参政的头衔,享受官福,讲究排场。刘师培自甘堕落,有人为他脱责,将几笔烂账悉数归在他老婆何震名下,这很不公平。蔡元培曾致书吴稚晖,分析刘师培中途颠踬的原因,称他“确是老实,确是书呆”,“未免好用其所短”,甚至不惜用最好的善意猜测刘师培,他投靠端方是想效仿光汉子徐锡麟,先做卧底,再伺机起事。这纯然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某些知识精英满腹经纶,书读得太多,结果脑袋不再是自己的了,刘师培就是这种典型。他走上歧路,是他的方向感太差,也是他的主见不明,被欲望穿了牛鼻子,精神已不得自由。

  周作人要做北平的隐士,要做儒家的叛徒,这样的想法原本不赖。抗战期间,隐士不肯挪窝尚可理解,叛徒要投靠日寇就令国人难以接受。他辩护自己出任伪职是受命做卧底,他的贡献则是保全了北大文学院和北平图书馆,救助了不少进步人士,但在很长时间内仅有寥寥数人愿意为他出具证词。周作人被日本文化所化甚至超过了被中国文化所化的程度,这朵“向日葵”不幸生活在那个中日交战的年代,尽管他没有作恶害人的主观故意,却与狼共舞,他走的歧路通向地狱。文革期间,周作人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他的遭遇和结果远比康有为、刘师培更为悲惨,他被定性为“文化汉奸”,乃是最难洗脱的耻辱黥印。

  冯友兰是一位儒者,他有可能成为大儒,也有可能成为犬儒。他具备做大儒的资质,也有追求天地境界的宏愿,但他的弱点是:在逆境中,在高压下,只能“顺着说”,从被动迎合到曲学阿世。在那个非理性的年代,知识精英被折磨成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这种悲剧见者有分。如果说文革的那条歧路是知识精英不得不走的绝路,冯友兰的遭遇就值得同情,可以原宥,毕竟他是在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中寻找保命的隙罅。他被迫做犬儒,宿命难逃,他不曾抗争,这固然令人遗憾,他没有自杀,则不应受到谴责。冯友兰可贵之处是在耄耋高龄重写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把被迫颠覆的观点扳正过来,把未曾表述过的思想作明确痛快的表达。

  真诚地忏悔和改过,这并不是中国知识精英的习惯动作。他们歧路亡羊,丢失的可能是良知,是人格,是思想,也可能是机会,是成果,是名誉,不管是什么,真正的智者都应该像冯友兰那样,只要一息尚存,就实行自我救赎,尽可能将“亡羊”找补回来。


最后更新[201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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