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恭喜你获得九歌年度散文奖,愿意说一下“得奖感言”吗?
首先想到九歌,一个小出版社,可以这样抵抗外面翻天覆地的商业和政治漩涡,朴朴素素一路走来,多么令人敬重。因此这是一个特别“纯净”的奖,我觉得光荣。
和许多成名的文学同行不同,龙应台好像从来没得过什么奖。惟一得过的奖,是1997年的“年度最佳散文奖”,性质和九歌的奖竟然一样,却来自上海。
《紫藤庐》是为台北这个城市而写的。这个城市之于我当然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我曾经将整个生命投注其中,用一种近乎粉身碎骨的执著和激情。离开刚好满一年,紫藤庐古迹因《紫藤庐》文章而传播海外,而我又回到重新“文艺复兴”的中山堂里接受九歌的盛意,感觉好像……好像在漂泊的路上忽然发现一蓬当年种下的金盏菊,刚好盛开。2.这是奖誉年度创作最优秀的散文家,请问散文创作对你这位痴迷的文化说梦者,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当我带着梦想前进时,它是我披荆斩棘的剑、照亮夜路的灯,使我不知畏惧到近乎愚笨地往前走。当我想后退时──现实的尘埃滚滚又常使我想后退想躲藏,它是我留着缝的逃生门、“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源,使我宁静,使我从容。写作是一个内在大宇宙,使我可以温润地看待本质上悲苦无常的人生。
3.早年杨牧曾将中国近代散文分为小品、记述、寓言、抒情、议论、说理、杂文七类。如果请你为散文分类,你会如何分?如何看你自己的散文风格?
分类确实很困难,因为被界定为“抒情”体的往往蕴有“说理”,而被认为是“说理”的文章又可以“笔锋常带感情”。以古典散文来说,譬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抒”的是神鬼哭泣的大痛,但是“说”的又是深刻入骨的道理。它究竟是抒情还是说理呢?庄子的“寓言”
貌似“抒情”其实在“议论”。在中国的散文传统中,纯粹抒情的———以美文表达意境,属于少数,因为这种表达往往用诗歌更有效;多数,不论是“抒情”体还是“说理”体,其实还是在“说理”,有的选择气势磅薄,有的选择绵密细致。
我自己的散文,可能受今人影响少,得古人影响多。虽然用的是白话文,在风格上其实和古典散文是一脉相传的。在写作的逻辑感和修辞“策略”上,譬如说,我自觉和韩非、和苏轼是心灵相通的。
4.中文文学有十分壮丽的散文传统,西方如英国以培根为代表也发展出一个平易而不平淡的散文传统。散文体裁多样、笔锋各异,请问能否举出几位你欣赏的散文大家?
在中文作家里我欣赏韩非的冷峻,庄子的放肆,柳宗元的内敛,苏轼的舒展,张岱的清澈。外文作家里我觉得柏拉图才气纵横,尼采的文字有性格魅力,写《湖滨散记》的梭罗用文字创意境的本事很高。活着的作家里我欣赏德国的E nzensberger,可惜中文读者不太认识他。
5.《在紫藤庐和S tarbucks之间》这篇得奖作展现你对文化的情与识,透彻、犀利,正是龙应台散文本色。以这样的关切主题和行文风格来看,说你是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作家,你赞同吗?
如果你说的“知识分子”指的是教育水准较高的人,是的,我的读者比较多是大学程度以上的人,不论是在海外或是台湾。但是,真正只为“知识分子”而写的,其实是学者;学者谈“全球化”、“现代化”
的著作不知有多少,但读者大多局限于学术圈内的研究者。相形之下,我的文章反而是为“普罗大众”写的;谈的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关心的严肃议题,使用的媒介却是文学的语言。如果要打动学术围墙外面的人,文字的感染力是不可或缺的。而所谓文字的感染力或“煽动力”,不就是文学的魅力吗?
6.请谈谈你的散文创作观,有何古典理念?有何现代精神?
我写批评文章的时候,有几个“坚持”,第一是事实的掌握尽量完备,批评绝不超过事实范围,也就是以事实论断,但不做动机揣测。第二是对自己存疑,保留一个空间:会不会有一个我看不见的死角呢?第三是我自己必须经得起实践的考验。我所高举的道德标准,必须是我自己做得到的,也就是言行的一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都是高标准。一个人往往要被测试了,被诱惑了,才知道自己的品格真正是什么。
这些原则我当然不见得做得到,但它至少是我在暗室中检验自己的标准。我常觉得,写虚构文类(譬如小说)的作者,是可以言行不一致的,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在现实生活里可以是个委琐不堪的人,但是写杂文的作者不可以。
至于比较广义的散文,我觉得人们有两个误解,一个是以为说理的文章把道理说出来就好,另一个是以为抒情的文章把感觉抒发出来就是。前者忽视了散文对文字这门艺术的要求,后者忽视了散文对深刻的要求;深刻,可以是思想,可以是感情。
议论文章要成为散文,不能只有精辟的论点,见人之所未见,它一定要有文学的标准:逻辑的缜密、字句的精准通畅、结构的呼应关系、气势的拿捏、典故或意象的运用等等,也就是说整体文字的魅力,才是灵魂所在。再好的思想如果没有精炼的文字载体,亦即文采,也进不了散文的领域。
至于抒情文章,我没见过好的抒情文章是没有“洞见”的──让读者看见他之前看不见的东西:一阵美的悸动,一个瞬间的顿悟,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一个刹那间的发现。好的抒情散文绝不只是浮面的美文,它以作者感情或思想的深刻为读者带来“发现”,《赤壁赋》如此,《春夜宴桃李园序》也如此。
7.请谈谈你的生活美学,什么是你心中永恒的意象,什么是你渴望的探索?
40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懂历史;不懂得历史,怎么可能懂得现在?于是我开始探索历史,想从历史那个巨大的坐标里找到自己渺小的位置,张大了眼睛想看清楚。
51岁的时候,父亲过世,第一次经验至亲的人的死亡。我发现自己不懂死亡;不懂得死亡,怎么可能懂得生命?我才发现,面对深不可测的死亡,连一万年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粒星尘。
那“永恒的意象”就是:我像一粒灰尘在无边无际无终结无起点的空旷里,张望意义。
8.最近台湾政治新闻里出现“教养”这一词汇,你愿不愿为广大民众稍加诠释?
啊,突然来一个“入世”的问题。让我从“空旷”里先回神过来。
在香港不太看台湾新闻,所以不知道政治新闻谈“教养”的意思。
在我的理解中,“教养”就是“有所不为”。有些价值,经过时间的考验,成为核心价值,成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根本标准,不容许动摇,那么“再怎么野蛮”也不降低自己的标准,就是“教养”。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固然是教养,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也是。君子不欺暗室是教养,小民因为头上三尺有神明而自制,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教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是。“不以言举人”是教养,“不以言废人”也是。
“教养”指的是长时间培养出来的心中不灭的价值标准,作为行为的准则,低于这个标准的事情是宁死不做的。没有这个标准的时候,就可能为所欲为,降到最低也不为低,坏到最坏也不算坏。
9.担负过三年半的公职责任,对你的文学自我有没有影响?
有。它加深了我对“人”的认识。对“人”的认识是文学的本金。
10.在香港生活的情形如何?
很愉快。我带一班硕士学生,旁听的特别多。学生的文学程度不太高,但是很专心很用心地学。在台湾,我大概一年作一场演讲,在香港却平均一个月一次,希望为香港带来多一点人文的关怀吧。原来以为香港人市侩、势利、傲慢奸巧,来了之后发现香港人在复杂的表面下透着单纯与内敛,其实很可爱。
来到香港之后,每天的电子信箱里都有各种邀约来自香港、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上海、北京、南京、成都……发现一个文化的华文世界真的在形成中,而香港处于中心,像个枢纽,很有趣。
邀约很多,但我不常去。和14岁的华飞一起生活,打球、下棋、谈天下大事同时洗衣服煮饭拖地,享受做妈妈的幸福感。
仍旧有漂泊的感觉,但是暂时是在一只定了锚的小船上。(编辑:祝乃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