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说废名文字平淡朴讷,如同树阴,而鲁迅的评价则很不相同,说他“顾影自怜”、“吞吞吐吐”,至于朱光潜又是另一番评价,说废名的小说《桥》是“破天荒”的作品,“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有这种文章”。
废名是那种唐人绝句式的人物,疏淡,若有若无,喜爱六朝文和晚唐诗,喜爱李义山,“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废名的诗好,文好,小说好,清凉如晚明小品文。有几年,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废名几乎就是性灵的代名词。从北京大学出版社这一次结集出版的《废名集》可以看出,前三卷属性灵,后三卷(第四卷中的《阿赖耶识》、《谈新诗》除外)非常现实,突然之间,性灵不见了,而且彻底不见。六卷文集中出现了两个废名,前一个废名是一个隐士,一个厌世派,一个佛学爱好者和实践家,有一个桃花源式的梦,也有愁苦,但“以华贵之音出之”(朱光潜语),后一个废名虽愁苦,但过于粗糙,他讲鲁迅,讲杜甫,但却是另一个意义上的鲁迅和杜甫。前一个废名所从事的虽然是新文学、新小说和新诗歌,但同中国数千年古典精神一脉相承,后一个废名是一个平民,农民子弟意义上的废名,同李有才板话之类可以混为一谈,前后两个废名,完全是两个人,真是天上人间,异化到这种程度并非废名一人的命运。自此以后,由废名一代以新文学面目接续的古典精神在中国文学里开始荡然无存,至今也没有连接上。废名文学里的儿童之心、自然之气从此消失。废名成为新人冯文炳,冯文炳再难找到匿名者废名,他是一个被解放者,他对社会现实感兴趣,不再是一个亘古永存的桃花源的倾慕者,一种深刻的变化在废名身上发生,那就是由纤弱变为刚烈,由细致变为空洞,这几乎是一代作家的命运,性灵不再可能是他关注的对象,失去了性灵他也就等于死魂灵一般的下三卷,这是我看六卷《废名集》的感受。前三卷废名那么清新,与自然相扣,后三卷是一个被浪费的废名,只有历史文献意义,而无文学价值。废名的文学生命如此短暂,他对桃花源的思念也只有那么一瞬,很快就回到了现实。文学形同做梦,废名只做到一半。
废名的一生平淡无奇,除与冯至合办过一年不到的《骆驼草》,大体以教书为生,但他做老师也不很合格,上课时常自问自答,学生当然不知所云。废名的最后岁月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死期是被后人推算出来的,那是1967年10月的某一天,废名在吉林被一辆平板车推进了殡仪馆。废名有一张估计是五六十年代的照片,我始终不敢看,那是一个死去的人来探望活人时哀告再哀告的眼神。
废名曾经公开反对进化论,认为它是近世祸乱之源,而世人不识。废名的文学生命虽然短暂,其意义却像水,像秋天的云,它们是那样的纤弱,那样的不留踪影,淡而又淡,但给我的感觉却是与他所欢喜的永不进步的桃花源厮守在一起。废名这种曾经的努力正被我们这些后人迅速遗忘。
■杨 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