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3
来源:竹庵 -- 蒙中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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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曲的好,犹如文章。
庄子写文章,仿佛拿笔在虚空中画圆,上下纵横,不滞于物,却又汪洋恣肆,清虚寂然。司马迁笔底奇气是为人有骨鲠,气厚而雄。韩愈的本事是无话不能把入文章,结构精研,恰到好处,尤其善于说理。可我偏生不爱听人说理,对于韩文,多读几篇,便再也提不起兴趣。魏晋南北朝人的文章我喜欢读,周作人认为六朝文章的妙处是“六朝人是乱写的”,并举《小园赋》中“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为例。风樯阵马的行文里,不经意放一笔,淡悠悠,用心似不用心,整个便一下活了。
琴曲也是,传统名曲,听《平沙》,觉得仿佛是读两宋文章,或赏龙泉青瓷,雅致、素洁、渲陈有章、精于转折开阖,莹然有纹理,犹如釉面上鳞鳞有开片。听《广陵散》,类似《史记》里的列传,叙事铺垫,曲折回环,至高潮处,心里被陡然揪起,跌宕欲摧,为之惊骇。《阳关三叠》我不喜。《梅花三弄》刻意表现梅花的清,略嫌做作。倒是管平湖钩沉打谱的唐写本《幽兰》曲,声微而意远,淡宕幽邃,静夜里听来,仿佛读六朝人文章。
古琴曲里我喜欢的还有《阳春》。
《琴史》曰:“刘涓子善鼓琴,於郢中奏阳春白雪之曲。”明人杨抡《太古遗音》说此曲:“师旷所作也。昔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而奏阳春,故师旷法之而制斯曲。盖取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想其青帝司晨,细柳拖金,春光始漏泄矣;既而满山黄碧,万卉芳芬,春色弥宇宙矣。人际斯时,或借童冠,或抱瑶琴,或张油幕,或驾兰桨,虽所乐不一,其与物同春之趣则均耳”。但我更相信此曲是后人伪托,或是后来经六朝唐宋人修润过。
竹庵中藏有吴景略父子弹奏《阳春》的CD,吴景略下指精熟沉静,停顿、开阖、收束、空白、隽洁明畅,松透空灵,皆有章法,调度精妙处,犹如踏春郊外,或者游于园林,清雅中透着华贵。其子吴文光受西洋乐理的影响,弹奏旋律感强,曲调似乎更完整,便于艺术教学。米芾论怀素草书谓“时代压之,不能高古”。个人天赋高低,总难逃历史时代的格局。岂止古琴,几十年来,传统的各类艺术一踏进现在的教学体系,皆难葆元气如初。
吴景略年青时穿长衫的黑白照片,中分头,油亮整洁,戴副黑框圆眼镜,斯文秀净,像昆曲里的白脸小生。老来端坐古琴前演奏,依旧有模有样。琴界老辈如溥雪斋、查阜西、管平湖、张子谦,从存世琴人雅集老照片里看,即便相貌各异,气质里相似是读书人的清正疏朗。
还好古琴有‘老八张’,唱片里历史仿佛可以重温,人物却不会再来。
前不久看宋画全集里的《千里江山图》,之前看过无数印本,这本算是细细看清,彻底看清了细节,石青石绿,层层晕染,柳丝垂杨,分明阳春时节。二月三月,江南丽日田畴,草长莺飞,渌水萦回。春的气息,盈盈然破土而出。和缓,一天天暖起来;有节律,不紧不慢,次地生发;明净,常有霏霏春雨夜里轻洗。画中丘壑岭峦、烟树竹林、平湖山涧、舟桥村落、阡陌水口。宋人郭熙看山是觉得“春山澹冶而如笑”,年少的王希孟笔下更是笑意盈盈化不开,却又不腻,大青绿山水至此到极致,也从此衰落下去。
再听《阳春》琴曲,似乎画中笑意生机都有,万物孜孜,淡淡浓浓,洋洋洒洒,随处生发。简直不光是春山了,更有春阳在。若说宋画里《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是真实人世间,那么《千里江山图》便是宋人心中的理想国,亦是我心底《阳春》曲的最好画本。
偶尔呆看画卷,《清明上河图》上我最想做个轿中人,一路过去,红尘繁华慢慢地走;听《阳春》曲,边看《千里江山图》,却想做只水鸟,春来三月,天空湖阔,任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