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大陆兴起「国学热」,各种媒体上的讲述与讨论甚多,出版品更是蔚为大观,在书市中触目皆是。儒家在国学占有主流地位,孔子更是无人不知的代表人物,于是几年之内「孔学」又成显学。
《论语》是孔学最可信的材料,许多人从小学阶段就认真背诵,背熟了就以为自己也可以明白其中道理。稍微用功的人,再翻阅《史记.孔子世家》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就可以配合一些史实,把孔子的生平与思想讲得十分生动。
然而,真要理解孔子思想,光靠研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恐怕有些冒险。譬如,《论语》全书第一句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究竟何意?关键在于「时」字。朱注以「时」为「时常」,但遍查《论语》出现的十一个「时」字,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一处有「时常」之意。考其常用之意,应是指「适当的时候」,亦即孔子所说的是「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并在适当的时候予以实践,不也觉得高兴吗?」
为此,本文将扼要讨论两点:一是「不易了解孔子」,因为这是孔子本人的感叹;二是「朱注如何误会孔子」,我只举两个概念作为证据,可谓点到为止。本文所用阿拉伯数字,系指《论语》的篇章。
一、不易了解孔子
我在介绍孔子思想时,常会谈到许多人对孔子的误会。这时听众难免发问:「你为什么认为别人不了解孔子?」这个问题可以分几方面来谈,本文先谈孔子自己的说法。
《论语.宪问》有一章是这么写的。子曰:「莫我知也夫!」孔子公然感叹没有人了解自己。此时旁边有个子贡,他接着请教:「何为其莫知子也?」为何没有人了解老师呢?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4.35)这里清楚显示孔子认为只有「天」了解自己。孔子身为老师,但学生并不理解他的想法。
一般学生不了解孔子,或许情有可原。譬如,孔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7.24)有些学生以为孔子故意隐藏某些深奥的或重要的道理,因而使孔子必须出面澄清,表白自己没有任何隐瞒。连这种话都说了,可见学生果然不了解这位老师。
有一位学生,名叫陈亢,他找到孔子的儿子孔鲤,特地问他说:「子亦有异闻乎?」(16.13)意即:你在家中可曾听过老师提出什么不同的观点。他猜测孔子可能保留某些精华学说教给自己儿子。结果,孔鲤的回答让他确信:老师在家中所教的依然是诗、是礼,以及对儿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以便加以教导。
孔子因材施教,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顶尖人才,所以可能没有谈什么高深道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在颜渊死时,对颜渊之父颜路说:「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11.8)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但却生了个好儿子,让孔子有些感慨,因为孔鲤远远比不上颜渊。何止孔鲤,三千弟子皆比不上颜渊之好学与修德。
那么,颜渊应该最有可能了解孔子了。没错,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一段故事,描写孔子谈到《诗.小雅.何草不黄》中的一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何在旷野中跑来跑去!他以此诗自况,再问三个学生的意见,子路与子贡的回答并未让他满意,只有颜渊可以体会老师的心意,以致孔子说:「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意即:颜家这位年轻人,假如你哪一天发财的话,我来为你管家!
但是,听听颜渊在《论语》中怎么说?他对孔子的描述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他眼中,孔子有如武侠高手,让他摸不清头绪;最后他说:「虽欲从之,末由也已!」(9.11)就算想要追随老师前进,也找不到路可以走了。庄子谈到颜渊向孔子学习时,谈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绝尘。(《庄子.田子方》)颜渊对老师「亦步亦趋」,但最后老师跑得太快,以致灰尘停下,让他无迹可寻。
《论语.宪问》中倒是有一位「荷蒉者」,他听到孔子在家击磬,就说:「有心哉,击磬乎。」接着又说:「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14.39)他从孔子的击磬声中,听出孔子在感叹「莫己知也」。但这唯一的知音正好与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15.40)。由此观之,孔子认为没有人了解自己,不是很清楚的事实吗?
二、朱注如何误会孔子
清朝学者戴震(东原)在念私塾时,年纪十岁左右,出于好奇心请教老师:「朱子离孔子多久!」老师说朱子是南宋人,上距孔子大约二千年。其实没有那么久,是一千七百多年。戴震再问:「朱子离孔子二千年,为什么只有朱子了解孔子?」
难道从孔子到朱熹这一千七百多年里面,没有一位读书人了解孔子思想吗?戴震这么问,是因为自明朝科举制度以来,念书人必读的教科书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光看原文实在不明所以,因此念书人从小要念朱子的注解。于是,朱注成了标准本,朱子也俨然成了孔子的代言人。
朱子认为,自孔孟以来,直到北宋的二程(程颢、程颐)才算有人了解了儒家的真谛,而他是南宋人,则以集大成者自居。但是,朱熹真的了解了孔子吗?问题是:如何算是「了解」?
了解一位哲学家,要考虑他的核心概念,譬如:他对「人性」有何看法?他对「天」又有何看法?
孔子关于人性只说过「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7.2)这么一句话,偏偏朱熹对这句话表示不同的意见。他一方面说孔子的「性」字是「兼气质而言者也」。意思是,孔子的概念有些混淆,在谈论「性」字时,没有像宋儒一般区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宋儒认为,只有天地之性(又名天理)才是人性,至于气质之性(此为人欲的由来)则不应列于性中。这样才能放心说「性本善」。但「性本善」是孔子的想法吗?
接着,朱熹特地引述他最崇拜的程颐的话说:「性即理也,理无不善,此孟子所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孟子所谓的「性善」是不是「性即理,理无不善」,这一点姑且不论,因为孟子「显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在注解孔子的「性相近」时,直接质问:「何相近之有哉!」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他等于直接责怪孔子乱讲。
的确,依程与朱之观点,在主张「性本善」时,只能说「性相同」而不能说「性相近」。他们批评孔子的说法其实是出于他们自己对人性的看法。但我们还是要问:在探讨孔子思想时,我们要听孔子的话,还是要听程朱的话?答案很清楚。像这样的注解,实在没有分寸,如果要肯定朱熹「了解」孔子,也实在强人所难。
换个焦点,看看「天」概念。孔子是极为重视天的,他认为自己「五十而知天命」(2.4),这话必须认真看待。他在周游列国时到了卫国。卫国王孙贾希望孔子成为支持自己的力量,就问他要讨好哪一边,是南子还是权臣?孔子说得好:「获罪于天,无所祷也。」(3.13)人如果得罪了天,就没有地方可以祷告了。朱熹怎么注解「天」?他说:「天即理也。」「理」是抽象的原理原则,它可以接受人的祷告吗?清朝学者钱大昕问得好:「谓祷于天,岂祷于理乎!」有谁可以向「理」祷告呢?这是把宋儒的观念强加在孔子口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像这样的注解如果可以说是了解孔子思想,试问对孔子公平吗?
(堂按:有人在傅佩荣这篇文章后发帖——
你讲得有点新意,但你也不了解孔子。一个孤儿,在乱世之中,贵族等级井然分明,他承受着无数次白眼和贵族的歧视。自学成才,这种艰辛是常人难以体会的。孔子很少提到天的具体意志,按中庸讲天是一种完满性和绝对性。还有朱子的理学或者陆象山的心学都是自创的,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只好借孔孟的门头装点门面。尤其是心学,简直快跟禅宗同床共枕了。我们现在叫孔子圣人,其实在那个时代他还不如一个凡人,种田娶妻生子平平淡淡无忧无虑。他心中总有一个叫礼乐制度和仁义精神的东西鼓舞、折磨着他,让他产生一种使命感。这其实是心理创伤后人的不安全感。他终身狼狈不堪,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在中庸里面他甚至做好了“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的准备。当然在论语中他发出哲人其萎和河不出图的悲叹。他的一生是一个悲剧,一个思想家的孤独王国。但他在孤独凄凉中有造就了可爱的人性,现在论述孔子,都将其符号化,有多少人了解真正的孔子,那个可爱的有人性的孔子。《康诰》曰“如保赤子”孔子就是这样一个赤子,一个“圣人如孩”的伟大的追梦者和实践者。我想这些话以你的水平,应该可以看懂。多的我就不说了。
还有一个网友高见——
不了解孔子。是不在一个层次面上。就像初中不了解高中。或者是大学。孟子把儒家精神发扬和实践是因为他了解和理解后做到的。傅教授之所以把论语解读的很好,我认为他已经了解孔子,还有老子,庄子都很了解孔子,是因为层次相近,或者相同,甚至超过,不然是做不到的。就像朱子的(人之初,性本善)一样,误解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