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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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四川画派和85新潮美术及中国新绘画重要代表人物的周春芽,是中国重要的表现及抽象派画家。近年来,他的作品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崭新的题材:红艳艳的桃花和红人。在此之前,许多人对周春芽的《绿狗》作品印象深刻,认为其在视觉上先声夺人,具有强烈爆发力。细观周春芽绘画历程的几次转型,可以看出,画家更多的是将描绘的母体作为探索绘画语言的实验资源而不是再现资源。绘画语言的不断实验,积淀成为画家今日的面貌:随意自由笔触下的山石、绿狗或桃花,在反叛传统的意象中体现出他对历史和文化的迷恋,对中西绘画技法、艺术精神的融会贯通,开创了中国“新绘画”的先河。
一、语言探索——山石、绿狗、桃花红人
周春芽是最早无目的地使用表现性语言的画家之一。“85新潮美术”前,中国多数画家把人道主义情感寄托于社会写实,周春芽却把绘画本体融入画面,通过独特视角借助凝重的笔法造型,直接表现个人性情,“伤痕”的背景悄然消失,这是对形式自律性较早的探索,如《藏族新一代》(1980年)、《阳光下的若尔盖》(1984年)、《月光下的塔》(1985-1986年)等。1986年,周春芽前往德国卡塞尔综合大学留学,当时,在美国和西欧兴起的新表现主义思潮正风行全球。第一次看到这些大师的画,浓烈的色彩和厚重的笔触给周春芽巨大的冲击,强烈的语言风格令人震撼。在异国他乡,人很容易感受什么是历史,因为脱离了故土的人也会有脱离历史的感受,这样的好处是,他可以重新审视过去。(1)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远在异国他乡的周春芽听到了中国的一首古曲《塞上曲》,就像被电击了一般,从此神往那旋律就像庭院里随风飘动的草木一样,柔弱但具有韧性,于黄昏中显得凄美而恍惚,他感到自己的内心需要接续这样的东西。1989年,他回到祖国,正值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流行,接受巴塞利兹、彭克和基弗尔影响,以绘画性作为基本艺术准则的周春芽很难成为流行艺术中的一员。
回国后的周春芽深入研究中国传统绘画和美学,寻找文化审美的反差,弥补在国外对中国情境的失衡。当他翻阅古代绘画,当他沉浸在古筝和古琴的弦律中时,历史召唤着他,或者说他的内心需要另一种表现主义——来自苏轼、倪瓒、董其昌、石涛、八大、黄宾虹的表现主义。他先从探索画面结构入手,然后将目光投向中国传统绘画的山石树木花卉题材,他选择了“石头”,用西方油画的媒介形式、技法来表现这个富有历史感与人文精神的中国符号。当他在表现“石头”这一经典的中国山水画题材时,周春芽尝试用表现主义的笔触与传统的书写相结合的方式,改变了石头在文人画中寄情山水的隐逸象征,而加入了“石头斑驳的表面如同饱经风霜的生命历程”等新的内涵。1990年,周春芽再入西藏,画出全新的人物肖像,画面删繁就简,用精辟的语言命中要害,题材趋于个人化。画面形象更加鲜明,有广告效应,让人过目不忘。王林先生说:周春芽的近作更自由,他越来越摆脱山水图式的限制而趋于抽象,……这种形式与激情的东方化,是对传统文化精神和绘画图式的转换,其契机在于周春芽对现代文明的反省。(2)
继“山石”后,周春芽十余年间创作了几十幅《绿狗》系列作品。被刻画的狗拥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姿势。“绿狗”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模糊、暧昧的场景是这种象征不确定的延伸,暗示了现代人的孤独和人与人之间的危险。画家将所有大胆离奇的想象赋予了这条狼狗,直到1999年,“黑根”病逝。“黑根”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桃花”系列作品开始出现。周春芽在表现与古人相同的题材时非常放肆和不顾一切,他在理解山石、桃花……这些试验母体时,具有强烈的反叛与突破。周春芽曾说:“真正有价值的传统是进行时态的东西,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其实归因于今天的人对过去的认定,归因于我们的集体记忆和理解。正是不断的记忆和理解延续着传统,否则传统什么也不是。”(3)
猩红的山石、绿色的狗、红色或黑色的人体,及绯红的桃花——运用反自然色彩表现内心情绪是周春芽典型的艺术表现手法。“桃花红人”系列作品借用传统花鸟画的形式与桃花传统的情色意味,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反映了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这是一种深厚的文化抒怀,体现了传统文化基因对当代艺术的影响。栗宪庭先生说:很多中国艺术家都想把油画中国化,《桃花与红人》虽有点色情的味道,但桃花是写意的,是用中国传统写意笔法来画油画,比较纯熟,挥洒自如。(4)
二、情色桃花——精神的异度探索
2000年之后,周春芽从笔意草草、初具大写意风格的“绿狗”经常滑向抽象,画家再次处于语言实验与转变时期。渐渐地,粉红色的桃花一朵一朵出现了。最初(1997年)桃花是陪衬,红色的花与作为主体的绿色狼狗形成强烈的对比。2004年,浓艳的桃花大规模地出现于画面,表现手法更加随意激情,将传统大写意笔法和西画强烈色彩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桃花红人”系列作品主要描绘了成都龙泉春天的景观,桃花浓烈而妖艳地盛开,姿色写意,富于变幻的散漫色彩为桃园增添了妖娆和放纵。桃树花团锦簇,异常明媚灿烂,花下一对对红色男女的裸体,或忘情亲昵,或紧紧相拥,或翻云覆雨,或凝视观众,或混沌迷茫,或眼望别处,体现出浓烈的情色意味。红色的男女人物在花丛中野合,以暧昧的表情、动作和生命的激情,打破了传统国画中桃花的闭月羞涩、宁静雅致,从色彩到构图给人鬼魅奔放之感。这组作品给人无穷的想象和极致的夸张,龙泉驿满山遍野的桃红不像江南的秀丽,而是媚态十足。人的本性如桃花,走入桃林便会心花怒放,有直接接近生命本原的感觉,跳动的原始脉搏便激发了艺术家的灵感。画面用色鲜艳,红绿互补,色彩对比眩目,桃花花瓣外圈泛白,花心火红,夹杂其间的红人体让人觉醒,显示出人与自然的融合。在画家笔下,桃花是鲜活的春天,明亮的红色延伸为人的本能。
当我们观看《风前薄面小桃花》、《六九式桃花》、《桃花风景系列2006——花香袭人》、《桃花风景系列2006——坐着赏花》、《桃花风景系列2006——花丛中的欢乐》、《花事忙》、《桃花朵朵开》、《桃树林中的故事》、《通往龙泉山的小路》等作品时,会感觉到桃花的美丽、妖媚、性感,更会被画面上纵情、激越、旺盛的裸体红色男女所牵引。它们述说的或许是画家一段爱的印记,或许是每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人们的共同经历。它直白、不带一点羞涩地展示生命的本能,尤其在张扬的大写意笔触和鲜明的红绿对照色彩冲击下让人在无意识状态中浮想翩翩,暴露本我对“情色”的冲动反映。画家笔下的这组作品没有运用婉转的隐寓和深沉的象征,而是把那些掩藏在我们内心最底层而又最本真的东西干净利落的导引出来,这种简单和真诚在世故者看来,的确是一种惊讶和意外。熟知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深谙桃花具有色情的象征功能,周春芽选择多数国人忌讳的题材——爱、情、性和色交织暧昧的桃花进行抒写,到底意韵何在?观众需要消除陈见,才能与它们相知相遇。
“桃花红人”系列大气磅礴,是继《绿狗》后,数量最多、规模最大的创作。画家用西方的绘画媒材表现当下国人的心境,这些恣意潇洒的画,以油绿与粉红为主,泼辣生动,但界限模糊:不再是西画或国画、油彩或水墨、民族或西洋、本土或国际、传统或现代,而是当代的一种新绘画,为周春芽所独有。周春芽自觉而系统地借鉴传统水墨画的特点,作品中水墨韵味和笔墨精神十足。在西方新表现主义的影响下,周春芽抛弃了文人画的“柔弱”,在西方的色彩观熏陶与传统的笔法滋润下,周春芽在表现所绘对象暗示出的生命起落的恒常秩序时,语言进一步走向深层,放笔挥毫的过程,似乎就是心境本身。
周春芽放纵恣意地表现绚烂的桃花与激情的红色男女人物,两者奇异地呼应,充分象征了生命的旺盛和冲动。但花期短暂则暗喻生命的轮回与稍纵即逝,桃花怒放,隐含凋谢的不安,揭示万物自然的自由与限制。桃花开,人生的极乐;桃花落,不可阻止的伤悲。怒放而短暂的桃花隐喻爱情的轰轰烈烈和转眼即逝,也可理解为瞬间的获得与无法永恒拥有的失落,在灵与肉的对撞中,悲剧的意味呈现:对精彩的生命旅程的无限留恋与肉身必死的矛盾。在《桃色昏黄》、《桃树林》、《一棵桃树》、《醉花荫》、《云淡风轻》、《有红云绿树的风景》等作品画面中,没有了裸体男女性爱的场景,而是独自站立的男人体,或者静止的桃花与枝干,隐没在三月的阳光中,火辣辣的激情退去,剩下的是孤独的情绪。
古人云:“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钗头凤》)生命的无常促使人们在生活中学会找寻快乐、幸福,去对抗那静寂末日来临的恐惧,年龄的衰老更促使人们追求年轻的感觉,旺盛的力比多作为强盛生命力的标志成为人们一直试图拥有的梦。肉身与情感的双重追求有几人能圆满实现?激情过后大多流于平淡,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情欲的激情澎湃与情感的衰退对众生都一样,越爱的轰轰烈烈,越让人无法接受逝去的伤痛。因此,这浓郁的情色世界,如同佛教真如中的幻相,画家用不平稳的构图和粗暴强烈的色彩把观者逼到一个角落,让画中物象堵住你的去路,让你无处逃避而全身心坠落到桃花与红人的世界里。画面潜在地叙述着生命的历程,包罗遭遇的幸福、快乐、失落、困苦、悲伤和渴望,在极度宣扬和“色”的欢愉中却彰现出“情”的虚无,从生理的描写转向精神的异度探索。
三、结语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开始的个人图像非常壮观,人们逐渐习惯了对画家的符号保持记忆。脱离绘画性的追求而自顾言说的观念符号如同广告或商标一样,刺激着观者的眼睛,也麻痹着大众的心灵。艺术家为强调观念,制造噱头,抓住画商的眼睛,不断创造一种独特和重复的符号,将画面一咏三叹的深度意象创造和绘画语言的趣味性降到最低,似乎独特和重复的就是艺术的,即使绘画艺术被降到消除笔触的最低水平也无所顾及。当这种商业性力量不断地阻隔着画家的创造力和敏感性时,一些艺术家对观念的自由抒写与绘画的趣味性不懈追求滋生出“新绘画”的灿烂花朵。在世纪的转折期,周春芽的艺术成为我们归纳中国新绘画的案例。从石头系列、黑根绿狗到桃花红人系列,周春芽通过不断的创新传统和语言实验,远离流行,独创新境界:在探索出独特的绘画语言时,自由也自在地抒发了观念,画面的趣味性重新回到人们关注的视线。从1979年《重庆街景》、80年代《藏族新一代》、90年代《A型血的女人》、《头像》等,至《山石》、《太湖石》、《黑根》、《绿狗》、《红人》和《桃花与红人》系列,历经20多年,周春芽的绘画越来越醇厚地道,娴熟淳朴,成为“油画中国化”的突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