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弟子,都很好乐,也都懂乐。所以,孔子学堂的生活,永远是轻松的,快乐的,远没有现在学校的劳累和恐怖。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我只会怪自己不够幸运,不能穿越回遥远的春秋。在做学生的岁月里,不能逃课到孔子的课堂。
超乎我想象的是,孔子在音乐里表露的另一面,就是沉痛的呐喊。这种呐喊,往往令闻者动容。孔子不是一个作家,不喜欢用笔宣泄感情。孔子说,我喜欢述而不作,这个和老彭(关于老彭是谁,存在争议。有人认为是指老子和彭祖两人,也有人说是指商朝的贤大夫老彭。后说是通说)同志有点像。孔子也不喜欢过多地说话,他认为巧言令色是做人的大忌。
孔子不说不写,靠两样来排解郁闷。第一个是喝酒。孔子自己说,我平生三件事没做到——在外侍奉公卿,在家孝敬父兄孔子一辈子都在寻找合适的老板,可惜未能如愿;孔子很小时,父亲叔梁纥就去世了,只有一个兄长孟皮,且有残疾。文献显示,孟皮先于孔子离开了人间。,不为酒所困。第二个是唱歌。孔子将自己所有的得意、失意、志向和对时事的评论都倾注在了音乐里。
孔子的心情,可以从他作的很多歌里听出来。西汉陆贾的《新语》记载,“孔子遭君暗臣乱,众邪在位,政道隔于王家,仁义闭于公门,故作公陵之歌,伤无权力于世。”社会黑暗,政治腐败,孔子没有权力改变社会秩序,但又不甘于闭着眼睛过日子,就写了公陵之歌。如果陆贾的记述是真的话,那么公陵之歌无疑是一首无奈之歌,也是天下正直的读书人在遭遇不公时的呐喊和悲鸣。只不过,我们今天已经不知道它的歌词了。
东汉蔡邕写过一本《琴操》。这是我国最早的论述琴曲的专著。《琴操》记载,孔子作过《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三首曲子。其中,《猗兰操》经过唐代诗人韩愈的改编,就是后世著名的《幽兰操》。
《猗兰操》的创作有一背景。孔子周游列国,拜访了很多国君,无人给予孔子权力改变现状。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的途中,在山谷中看见有王者之气的芗兰草与杂草为伍。孔子心有触动,开口唱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猗兰操》,我在国家大剧院听过一次。孔子仰天长叹,为何走了那么多的路,现在还居无定所。纵然胸中豪情在,无奈一身将老。唱歌的孔子,几近哽咽,花白的胡子洒满了前胸,一个悲剧英雄形象呼之欲出。观众听后,无不为孔子的悲情动容。如果说公陵之歌凸显的是孔子无权时的忧伤,那么《猗兰操》阐释的则是孔子经历风霜后的悲壮。
不过,不管是忧伤还是悲壮,孔子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快乐的。这是音乐的功劳。孔子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异乡,不管你读《论语》,还是其他儒家书籍,你总能看到孔子沉迷音乐的场景。比如在齐国逃难,听到《韶乐》,孔子几乎三月不知肉味。孔子说,“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音乐,让我忘了人间。”
孔子以后,中国的儒生再也没有谁有如此高的苦中作乐的本领了。《论语》开卷,孔子告诉大家,“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落脚点是快乐。到《孟子》的时候,开卷就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言辞激烈,大义凛然,已看不到快乐的影子。等到了宋明理学一统天下,人们更是只知道“存天理、灭人欲”。孔子学堂中的满堂笙歌,再也听不见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为了科举,为了考试,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
人活着,有数不尽的追求,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更多的工资、更大的面子、更高的位子。但如果追求的过程并不快乐,那么我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丧失了享受快乐的能力,这些目标即便实现了,又有何意义呢?我常常问自己。
孔子师生席坐于草地,弹着瑟,聊理想,聊人生,其乐融融。在简单中追求单纯的快乐,在生活中体味平淡的真实。快乐不依靠物质的丰盈,只依赖内心的富足,这一点我们今天还能做到吗?今天的教育是否给学生留够了时间,让他们停下来听一听心灵的呼声?
世间的事,我们把它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有用的我们去追求,无用的我们不去关注。
孔子唱着公陵之歌,唱着《猗兰操》,谈理想,论人生。这些对于改变现实政治可能是无用的。不过,也正是这些无用的事让孔子的心灵感到充实和快乐。而很多有用的事,却把我们折磨得遍体鳞伤,寝食难安。我时常梦见,高考当天,我迟到了。一路狂奔,到了考场,别人已经交卷。无数次,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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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翻开《论语》,我苦苦寻找能够治疗噩梦的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