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报》1959年第6期
提起程砚秋同志的唱来,听过的人,都一直保留着很深刻、很鲜明的印象。他那如泣如诉、抑郁婉转的歌声,那么感人,那么美妙动听而又那么富于韵味,真是使人难以遗忘。
记得有一次我向程砚秋同志请教关于唱的问题。他象往常一样,用非常谦逊和柔和的语调说:“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恩师罗瘿公先生就教我学诗,使我粗知一些诗中的平仄、押韵等,对我后来创腔和演唱,都有很大帮助。”每当提起罗瘿公先生,程砚秋同志总是带着很大的敬意。稍微停顿以后,他接着又说:“后来在记载昆曲法的古书上,看到一些口诀和很多论述,有时虽然只有一、两句,但对我的启发却是很大;就照着那上面写的研究、探求,逐渐感到自己唱的,和书中论述的意思有些相同了,比如唱快板的时候,就真有了‘珍珠脱线’的感觉。这说起来是很有意思的。”
砚秋同志将演唱艺术归纳为“声、情、美、永”四个字,并且对这四个字做了很好的阐述。
一、声
声,在戏曲中,不仅指发音,同时也指音韵。砚秋同志说:“正确的音,要求圆润悦耳,变化自如。它要似一支箭波,激动着观众的心弦。高呼的时候要使人觉得如山崩海啸,平和的声音有如春暖花开,悲哀的声音如秋风扫落叶,快乐的声音如仙音云外飘。”要达到这个地步,首先就要锻炼声音。
在掌握发音的同时,必须要掌握音韵,所谓“有声必有韵”。只有掌握了语言的规律,才能使字音清晰、准确,也才能使演唱富于韵味(虽然字音不是韵味的全部)。演唱的时候,无论什么字,都要唱得准、念得稳。
关于如何唱准、念稳,戏曲中有一套方法,因此这一部分是属于演唱的技术部分,即可以“言传”的部分。作为一个演员来说,必须掌握这些,但不能仅止于此。砚秋同志认为:“即使五音、四呼、尖团字、上口字、切音等都掌握得很好了,如果没有感情,就只能算一个歌唱匠人,而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
二、情
谈到情,他特别引用了古书中的话:“‘歌以咏言,声以宣意’,‘哀乐托于声’。足见歌唱艺术不是为了声韵,而是通过声音,将词的意思、感情表达出来。随着情感的差异,戏曲唱腔和演唱艺术就能千变万化,光彩夺目。”他举例说:“我唱《女起解》,其中有一句‘惟有你老爹爹是个大大的好人’。在‘好人’上而还要加‘大大的’三字,这就是为了要特别奉承崇公道,使他高兴;这是容易明白的。但我唱‘大大’二字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高捧的印象,好像这个‘大’字,从意思、形状到声音,都有特别大的感觉。同样在《柳迎春》中,柳迎春叫丁山去打雁,丁山说今天太疲劳,不去了。她责备说:‘小小年纪,出此懒惰之言。’这‘小小’二字,也使我从思想、感情上感到这是个无知的小孩站在面前。有没有这个意思,在演唱效果上区别很大。”
他说:“有时同一个字音,但人物不同、情景不同,具体运用起来就有了区别。如《窦娥冤》中法场一场,窦念‘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这是两臂绑着、低着头用悲惨声音念出来的,这就不能像《宇宙锋》中赵艳蓉装疯时念的‘我要上天’那样指着天、望着天念。但即使是低着头念,既然念到‘上天’,就要想到上天,感情上就要有一种向上高扬的意思;念到不能‘入地’,自然就有低沉的韵调。演员要将自己深入到唱词的情景中,而不能将声音、词意和感觉三者割裂开来。”
如何使声音和情感结合?砚秋同志认为:“一个演员必须有极丰富的生活体验,从多方面的体验、感受中,才能认识、了解各种不同的感情,然后才能很好地支配声音、控制声音,创造种种优美和切合实际的表演。”
有很多人认为,表演传统剧目可以不需要生活体验,因为那是老辈们已经创造好了的,只要照着唱就行了,其实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就以砚秋同志的唱来说,它之所以感人,就由于他有极其丰富的生活体验,感情充沛而恰当,好像完全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唱的结果;他的气口的运用也非常巧妙、复杂,跟生活联系得那样紧,简直可以说,生活中有多少种气息的运用,在他的演唱中也就有多少种,而且都运用得那么自然而贴切。
除开生活体验外,砚秋同志认为:“这方面的修养,最好也向多方面的民歌、地方戏曲学习。因为民间歌唱多是感情的自然流露,感情纯朴而真挚,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为歌唱而歌唱的毛病。”
也正为此,砚秋同志非常重视和热爱民歌和地方戏曲。解放以后,他不顾行旅辛苦,在祖国的西北、西南地区进行过民间音乐、戏曲的调查、搜集工作。因他的艺术中,无论唱腔和唱法,都吸收了民间音乐如说唱、梆子、越剧、川剧的音乐在内,使京剧艺术增加了很多新的血液,同时找到了丰富的养料。
向生活学习,向民间艺术学习,对于我们创造现代剧目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但艺术却不是生活的简单的再现,这里要经过艺术家的取舍和加工。对这一点,砚秋同志认为:不能将某些生活中的声调,机械地、自然地搬用到艺术作品中来,使艺术停止在单纯模仿生活的阶段,如在悲哀的唱腔里带抽噎的声音,或在欢喜的地方夹杂着自然的笑声等。尽管这些声音在生活里存在,但它不是艺术。如果这样唱,定是“格局不高”。演员演唱的时候,必须以声音来打动人,以艺术来感人,不仅使人听了说好,还要使大家百听不厌,绝不能在悲哀的时候扯开嗓子一哭了事。他特别强调指出:“今后做一个人民演员,更不能如此。”
三、美
美,就是要使演唱“美妙动听”。关于这一点,砚秋同志说:“无论唱或做,都要有刚有柔,有阴有阳;要顿挫适宜、缓急适当而不落于平庸。而这一切,都要根据情理深入加工。唱、做的时候要胸襟开阔,态度怡然;遇繁难不露勉强,遇细致不可轻易放过;念一字或唱一句都不可忽视,也不可轻易使用,必须根据剧中人的身分、口吻、情境,仔细安排、处理。”
砚秋同志自己,对待艺术从不马虎、草率。在处理一句唱腔或一句白口时,他都要经过反复研究,看轻重音如何放置才能适合感情需要、适合语气,总要安排妥当了才罢手。他笑着说:“有时一句唱或念,不知要摆布多少回才合适哩!”接着又说:“善于运用音调的,就是在一个很单纯的音里,也能令人演出很复杂微妙的情意来。”
砚秋同志认为:“演员必须自始自终,精神一贯,保持原神不散,使艺术一气呵成;只有如此,才能抓住观众的心理,觉得观众情绪,必须做到使其有动于衷而后可。”
四、永
这是演唱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永久的意思。
砚秋同志说:“唱、做都要做到像吃橄榄,越嚼越有味。”戏曲中所谓“韵味隽永”,就是这个意思。东西要经“嚼”,要使人在若干年后,仍然对某一段唱或某处的身段动作,保留着鲜明的印象,长久不能忘怀。
当然,这是最困难的了,但对一些决心攀登艺术高峰的有才智的演员、艺术家来说,它们又是可以达到的。砚秋同志的艺术,正达到了这样高深的境界。
在谈到这四者的关系的时候,砚秋同志说:“声、情、美、永四个字,是歌唱艺术的四个原刚,它们不是孤立而是互相联系的。”不难理解,如果孤立地谈声韵或孤立地谈感情,就会走上单纯技巧的堆积或走上自然主义;如果孤立地追求美,就会走上形式主义,而离开声、情、美;要单纯地追求永,更是不可能的。只有当声、情、美、永四个方面紧密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演唱才算是到了“化境”。
砚秋同志的演唱艺术,就是遵循这四个原则来发展的。当这几个原则在他思想上确立以后,他就全力以赴地来追求它、奔赴它,结合自己演出的剧目内容和本身的声音条件,创造了独树一帜的艺术流派。
现在,砚秋同志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但他的思想、言行和他的艺术却一直活在我们心中。纪念砚秋同志,要学习他对待艺术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学习他奔赴艺术高峰的决心和毅力,使祖国戏曲的花朵开得更繁荣,更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