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笔伐鲁迅之公案
http://book.sina.com.cn 2008年07月29日
作者按:我崇敬鲁迅,也敬佩成仿吾。重提此事,只是偶然想起成仿吾而已。他应该被人记住才是。而不像某些文章中所提及的,似乎成仿吾像坏人一般。诸如投机取巧,目中无人,眼高手低等。鲁迅当年,只是不喜欢他的批评风格,并不厌恶其人。据说,当年成仿吾回国,重新找到党组织,鲁迅曾帮过忙。1931年,鲁迅日记中,就曾有接到成仿吾信等语。估计就是这件事。 1921年 7月,著名的文学团体 “创造社 ”成立。郭沫若的诗歌、郁达夫的小说、成仿吾的评论,成为 “创造社 ”的重要品牌。关于 “创造社 ”,中国现代文学史自有评价,不说。创造社的 “三巨头 ”,郭沫若飞黄腾达,郁达夫客死他乡,唯有成仿吾,其后半生不得志,且深受迫害,这也是让人疑惑不解的事情。
对成仿吾其人,我是十分尊敬的。原因之一,我读大学的时候,他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校长,我曾目睹风采、亲聆教诲。宋任穷同志曾评价成仿吾说,他是由 “文化人 ”成为 “革命人 ”的典型之一。其一生阅历丰富,建树非凡。1936年,丁玲在陕北见到成仿吾时,描绘成仿吾说他是一个 “土里土气、老实巴交的普通人 ”,一个尊重别人、热情、虚心、平等待人的人,一个经过长征的革命干部、红军战士、正派憨厚的共产党员。
成仿吾(1897—1984年),原名灏,笔名石厚生、芳坞、澄实,今湖南新化县人。1910年,成仿吾随兄赴日本留学,曾就读名古屋第五中学等学校,1916年,就读东京帝国大学造兵科,1921年回国,任湖南兵工厂技正,同年 7月,与郭沫若、郁达夫等组织 “创造社 ”,1925年,赴广州并加入中国国民党,任国立广东大学理学院教授兼黄埔军校教官、军校兵器处技正及代理处长,1928年,大革命失败后被迫出国,由日本往莫斯科,最终到达法国,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是《共产党宣言》的译者之一。1931年 9月,成仿吾回国,同年到达鄂豫皖根据地,历任中共鄂豫皖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及省苏维埃文化委员会主席、教育委员会主任。1934年 1月,成仿吾到瑞金,被选为苏维埃中央政府执行委员,后留在中央宣传部和中央党校工作。 1934年 10月,随中央红军参加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历任陕北公学校长、华北联合大学校长、华北大学副校长等。1949年后,历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校长、党委书记、名誉校长,东北师范大学、山东大学校长和党委书记,中央党校顾问等职。他是鲜有的参加过万里长征的革命文化人之一,当年曾与他同在 “创造社 ”为革命文学呐喊的郭沫若先生,革命低潮之时,则跑到日本研究甲骨文去了。
以成仿吾革命资历之深,何以建国后仅仅官至大学校长呢?是他老实巴交?还是另有什么原因?当年读书之时,曾因为读鲁迅作品而知道 “石厚生”的名字。石厚生,就是成仿吾的主要笔名之一。“创造社 ”与鲁迅的笔仗,尽管被定位于 “革命文学阵营内部的争论 ”,但是,鲁迅当年对成仿吾的深切不满,也是众所周知的。鲁迅的诸多文章之中,曾多次提及成仿吾。
鲁迅之不喜欢成仿吾,跃然纸上。 1935年,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的序中说:“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在创造社门口的 ‘灵魂的冒险 ’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 ‘庸俗 ’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 ——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地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 ‘庸俗 ’,也自甘 ‘庸俗 ’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 ‘教授小说 ’,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 ‘自家有病自家知 ’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 ‘魂灵 ’回敬了当头一棒 ——我的集子里,只剩着 ‘庸俗 ’在跋扈了。”鲁迅先生在其序文中提到的这件事,发生在 1924年(10年之前的事)。
当时,年轻气盛的成仿吾先生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发表《〈呐喊〉的评论》一文。当时,成仿吾是 “创造社 ”从事文学评论的主将,尽管,郭沫若(笔名杜荃)、郁达夫等人,对鲁迅的作品也有批评,但毕竟成仿吾的评论最多,且言语刻薄,自然也就大大出名了。成仿吾在文章中说,“《阿 Q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 ”,“描写虽佳,而结构极坏 ”;《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亦均是 “浅薄 ”、“庸俗 ”的“自然主义 ”作品,只有《不周山》一篇,“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 ”,却是表示作者 “要进而入纯文艺的宫廷 ”的“杰作 ”。成仿吾天性好斗,用郭沫若的话说,他是 “黑旋风”,是李逵。自“创造社 ”始,成仿吾即对鲁迅 “抡板斧 ”了。成仿吾曾笔伐鲁迅,刻薄地说:“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们中国的堂 ?吉诃德 ———堂鲁迅!”“我们中国的堂 ?吉诃德,不仅害了神经错乱与夸大妄想诸症,而且同时还在 ‘醉眼陶然 ’;不仅见了风车要疑为神鬼,而且同时自己趺坐在虚构的神殿之上,在装作鬼神而沉入了恍惚的境地。”成仿吾甚至还呼应所谓 “绍兴师爷 ”的说法,称鲁迅 “词锋诚然刁滑得很,因为这是他们师爷派的最后的武器 ”,他还称鲁老爷子是 “有闲,有闲,有闲 ”的小资产阶级,他说鲁迅先生 “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 ”,是一种 “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 ”,“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鲁迅曾以《“醉眼 ”中的朦胧》和《我的年纪气量和态度》等文章来回应批评。鲁迅的笔战文章,是很老练的。他几乎没有正面与 “革命文学 ”论战,只是反复揭露 “创造社 ”“前年招股本,去年请律师,今年才揭起 ‘革命文学 ’的旗子 ”。他还讽刺成仿吾 “总算离开了 ‘艺术之宫 ’的职掌,要去‘获得大众 ’,并给革命文学家 ‘保障最后的胜利 ’”。这种批评,看上去让人莫名其妙,其实是很厉害的一手。“创造社 ”诸公,几年前还在推崇所谓的浪漫主义,现在怎么突然笔头一转,开始推崇革命文学了?言下之意,就是这些人的投机主义面目:“投机善变 ”,自然是不靠谱的。鲁迅还批评成仿吾说,“先生手抡板斧,从《创造》的大旗下,一跃而出 ”,对这种 “抡板斧‘排头砍去 ’的李逵 ”作风甚是 “憎恶 ”。因为成仿吾曾称鲁迅三个 “有闲”,鲁迅还将自己的一本杂文集命名为《三闲集》,“以射仿吾 ”。几年之后,鲁迅对成仿吾依然耿耿于怀,他曾说:“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 ……这种令人 ‘知道点革命厉害 ’,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 ‘才子加流氓 ’的毒。”鲁迅甚至在 10年之后,《故事新编》再版之时,删除了成仿吾认为不错的文章《不周山》,希望不要误人子弟。记恨之深,可见一斑。
尽管鲁迅曾说,他对青年人的攻击,往往是 “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
箭”。但是,这支 “箭”之锋利,胜过十刀无数。成仿吾等青年 “革命文学 ”者对鲁迅的谩骂虽然又多又毒,现在却早没有人再提起,也记不得了(想找也困难)。然而,“才子加流氓 ”的称呼,以鲁迅的巨大光环,早已变成一种紧固箍。成仿吾的名字,在鲁迅的文集中白纸黑字,似乎就是一种反对鲁迅的证明。看来,成仿吾是注定要倒霉一辈子了。尽管成仿吾后来参加革命,其“吕布式 ”的习性早已改变,也吃了许多苦,有很大贡献,然而,他与鲁迅的这段交战的经历,却是怎么抹也抹不掉的。 1957年,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中同新闻出版界代表有一番谈话,其中谈论杂文之时,他曾提及鲁迅和成仿吾、周扬等人,很有名。“他(指鲁迅)是书香门第出身,人家说他是封建余孽,说他不行。我的同乡成仿吾他们,对他就不好。国民党压他,我们上海的共产党员也整他,两面夹攻,但鲁迅还是写 ”。这个同乡,就是成仿吾,上海的共产党,则指周扬等人。显然,毛泽东对这场争论,是有定论的,他坚定在站在了鲁迅一边。对鲁迅不好的人,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之下,怎么可能会有好的出路?当个大学校长,已经不错了。鲁迅的妻子许广平,后来也曾经说过一句话,“还有一个成仿吾 ”,大概也是想说成仿吾当年也是鲁迅的敌人。十年浩劫,成仿吾的厄运来了。时任山东大学校长的他作为 “反鲁迅、反动学术权威的走资派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被揪了出来。他遭到抄家、批斗、毒打等残酷迫害,生不如死。
直到 1972年,毛泽东在一份山东报送的老干部名单中,看到了成仿吾的名字。当时,有不少老同志正在重新出来工作。毛泽东在成仿吾名字下批示:“此人来北京。”或许,对这位同乡(同时还是老革命),他还是印象深刻的。因此,中组部根据批示,将成仿吾调到北京等候安排工作。然而,人是到了北京,他却没有被安排工作。于是,成仿吾又返回济南,继续撰写《长征回忆录》。1974年 7月,成仿吾写信给毛泽东,表示愿意从事马恩原著的校译工作。这一次,毛主席再次批示:“调成仿吾来北京,在中央党校或社会科学院安排一个位置,配几个助手,专门进行这一工作。”同年 9月,成仿吾到北京,住中组部招待所,着手重译《共产党宣言》。同年底,成仿吾任中央党校顾问,迁入中央党校院内,主要从事马克思、恩格斯原著的校译工作。因为,成仿吾精通德、日、英、法、俄五种外语,通今博古、学贯中西。显然,他还是一个 “可用 ”之人。1978年之后,成仿吾才算 “重新做人 ”。1978年,成仿吾被选为全国政协常委,同年 7月,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后被选为中顾委委员。
对于当年的笔仗,成仿吾似乎也是耿耿于怀的。毕竟,当年轰轰烈烈,直抒其胸,也是一种人生的经历。1979年,他曾在一首诗中写下 “可怜酒鬼多仙去,‘才子流氓 ’今独存。”1983年 8月,成仿吾以 86岁高龄重登泰山,并写下了 “岱宗夫如何?”的题词,豪气犹存。1984年 5月 3日,成仿吾突发脑溢血,17日,因病情恶化心力衰竭而去世。当时官方的悼词评价成仿吾为 “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无产阶级教育家、社会科学家 ”,也算是盖棺论定了。他的好友曾写下诗句:“此公长征两万五,谁人不知成仿吾。”可是,说归说,如今知道成仿吾的人,毕竟是不太多了。唉。
附:成仿吾主要著作:《守岁》(1929) 《使命》(1927)《流浪》(1927)《仿吾文存》(1928)《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1928)《文艺沦评》(1928)《新兴文艺论集》(1930)《长征回忆录》(1977)《战火中的大学》(1982)《成仿吾文集》(1985)翻译书目:《德国诗选》(1927)《共产党宣言》(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