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展現中國文人畫的境界與精神

瓶蓮圖軸 明 陳道復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南畫十六觀》 (平裝、精裝) 朱良志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南畫,即傳統文人畫。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名美學家朱良志在其新作《南畫十六觀》一書中,選擇了元明以來16位獨具特色的著名畫家,通過他們的作品和人生經歷,探究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立基之本,即生命的真性問題。朱良志此中講的“生命”,如他在書中所言,不是活著的生命體,或者是支撐生命體的內在動力因素,而是指人的生命“存在”之邏輯,追尋的是人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全書圍繞“生命真性”這一核心問題展開,揭示出中國傳統文人畫的依歸和根本,彰顯出文人畫的精神命脈。
一
何以要追問“真性”?朱良志說:“人的真性,是宇宙賦予一個生命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說,“真性”無以彰顯和根植,生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文人畫也是如此。中國文人畫的根本和精神無以立,無以彰明,何談其價值?何以要延脈?何以有當下的生命支撐?這不僅是解決傳統文人畫藝術的價值問題,更是一個亟待彰明的現實文化及其生存問題。
何為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生命真性”?本書中,朱良志並沒有給出明確且有定義性的答案,而是帶領讀者或品、或思、或悟,依次進入畫家的生命情境之中,領略其中的真諦。《南畫十六觀》中的每一觀都如一扇窗,呈現出獨特的有意味的風景,使人感受到無邊的真趣和靈魂的滌蕩。如黃公望的“渾”,使人在渾穆蒼莽、雄健超拔中領受宇宙天地的“元真氣象”﹔梅花道人吳鎮的“水禪”,彰顯出“樂在風波”、悠游性海,滔滔江海一舟人的徹悟平寧﹔沈周的“平和”中充滿著人間的溫情﹔文徵明的“淺”中回蕩著茶的清香、書的溫雅,讓人品味到“生命何所隱、蓮花處處香”的綿長﹔唐寅以“視覺典故”來丈量當下的價值﹔陳道復以“幻”來透悟生命的雪夢生香﹔徐渭縱橫蕭散、從容恣肆的“墨戲”,凸顯著無挂無礙、自由高蹈的超越精神,他是蒼茫大地中一嘯者,沉著痛快、驚醒世人﹔董其昌的“無相法門”中走出的卻是那擔當宇宙的人﹔陳洪綬的“高古”是通過時空的超越成就精神的騰踔、性靈的自由﹔龔賢的“荒原”是讓山河大地訴說它的地老天荒、殷殷柔腸﹔八大的“涉事”不是絕塵絕事,而是即世界即蓮花,彰顯著生命的透徹自在﹔吳漁山的“老格”不是執迷枯丑衰朽,而是在瀟洒歷落、老辣縱橫中展露生命的天真爛漫﹔惲南田的“亂”恰是表達出宇宙美跡、真宰所秘﹔石濤的“躁”恰是那性靈的舞蹈、精神的超邁﹔而金農的“金石氣”,又是在蒼古枯淡中安頓自己的性靈。
這就是生命的真實,這就是中國傳統文人畫蘊涵的生命真性。作者以生命體驗的方式進入,令今人與古人對話,是心靈的交流,所以作者強調,《南畫十六觀》之“觀”非視覺之觀察,乃觀心以進真實之門。在此,讀者也不必以知識性的視角汲汲求問何以為“真性”,而隻需隨著作者的引領漫漫品咂、細細體味,或許忽然在某一刻就會有生命的“驚醒”,然后便是一透徹之人,感受到生命的馨香。
二
朱良志的哲學之思蘊涵在他的每一部著作中,此書也不例外。他觸及的是最為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生命本身的存在。生命的超越性貫穿於書中各部分內容,作者從非時間的時間性、非空間的空間性、非歷史的歷史性等層面彰顯出一種大生命的存在,契入靈符,發而為宇宙之妙音。那種深切的生命關懷意識,崇高而溫暖。不論是黃公望、吳鎮、倪雲林,還是沈周、唐寅、徐渭、董其昌,抑或是八大山人、石濤、金農等,作者從其作品中看到的是人類的生命存在,是至精至深的宇宙情懷。“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唯恐是畫,是謂能畫”,山水、草木皆化為太古的音色,成為宇宙天地的真情訴說。但作者並沒有將這種生命的超越變為一種現實的逃遁,因為生命的真性成就的是大解脫、大自在。這種生命的超越彰顯著一種靜淨清明、獨立自在的人格之美。本書處處彰顯著這種鮮活盎然的生命本身的美感。作者從諸多文人畫中悟到的天趣溫情、洒脫淨潔、擔當悲情、寂寞平寧,都是對人之生命真實的訴說,是對人之宇宙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彰明。這種人自身的美感應是人的立基之地。
朱良志的著作一直立足於中國哲學的根基,從中國美學、藝術內在的邏輯出發挖掘其內在的、根本的精神要旨。《南畫十六觀》的寫作在方法上有更廣的視野和更理性的發掘,和以前的著作相比,融入了更多的中西比較和西方以及中國台灣、香港學者的研究成果。本書的理論剖析更為透徹,藝術哲學和批評的意味更為濃厚,顯示了作者深厚淵熟的理論思考。本書的配圖尤為精美動人,作者輾轉世界各大美術館,每一幅作品都是精心挑選的精品,讓人久久流連。
(作者為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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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手記
朱良志
完成全書最后一次校對,靜下心,來寫這篇簡短的后記時,我心中卻充滿了不平靜。這件不成熟的作品歷時數年,寫作過程充滿艱辛,卻使我獲得接觸歷史上那些偉大靈魂的機緣。當我讀到亡國后苟活人世、遁跡佛門的陳洪綬的詩句“千山投佛國,一畫活吾身”,頓然覺得文人畫家作品背后的沉重。當我在八大山人作品中領略“霞光零亂,月在高梧”的空靈透徹時,想到他當時是在連驢都不如的窘迫處境中創作這些作品的,真感到一種昂然的生命力量。金農說他的一枝一葉,都不假何郎之粉、蕭娘之黛,以作入時面目,難怪他的枯枝老梅也有令人難忘的“冷艷”,正所謂“雪比梅花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這些文人畫家目對紛擾人世,借一種蓮花不落的智慧,來照亮生命的本相﹔依一種不生不滅的精神,來安頓蕭聊寂寞的人生。我在寫作過程中,心隨著他們的筆觸而沉浮,在這沉浮中獲得一種生命的信心。
我心中的不平靜還來自對予我以幫助、給我以靈感的諸多師友的感激之情。在本書觀點形成的過程中,我曾與很多同道者討論過,我記得,萬聖書園的一個下午我與一位朋友談“乞兒唱蓮花落”時,這位朋友的一番話成為鼓勵我寫這本書的直接動因。在寫作過程中,我忘不了葉朗先生對我的指導,寧曉萌老師對我的幫助。我寫作的過程,也在體驗人生的溫暖,這些鮮活的生命經驗,使我能更真切地體會文人畫大師名跡中所包含的精神。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