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迪安
这些年来,许钦松在山水画的探索已引起学术界的关注,美术界的同行们不仅看到了他在山水画研究与创作上投入的持续热情,使自己从一位著名的版画家成功“转型”为一位著名的山水画家,更在他的山水画创作道路和创作方法上看到了许多属于他的突破与创新,为当代中国画山水画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每个画家在时代的大课题面前如何寻找和形成自己的艺术方式,是理论观察与分析最为有意思的内容,已有许多评论文章介绍了许钦松的艺术特征。在许钦松的作品面前,我的感受是,在他如此大量的作品后面,除了勤奋的艺术劳动之外,还有属于他的思想境遇,也就是他在创作上所处的实际状况。在继承传统与走向当代的关系上,他处在认识的临界点。他深知传统的丰厚,在这个领域的投入,首先需要精研传统,但作为当代画家,更应该以当代人的情怀表达当代的感受,追求艺术的当代面貌。正是在传统与当代的临界状态也就是思想观念的当代碰撞中,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动力。或者可以说,传统与当代这对学术目标的关系,使他的创作有了思想的张力,这种张力在他作品的视觉形态中是可以感受到的。同样,在他这些年走向生活、面对自然的过程中,自然之象与心灵之象又成为一个临界点。在自然面前,他感受山川形貌,更在精神上统摄自然丘壑的气势与生机,在表达时紧紧抓住从自然山水向艺术造型的转换。他长期生活在南方,但他却经常远足西部与北方,感受和描绘西部与北方的山水,以深邃和朴茂的“北派”山水为根基,在作品中构建大山大水的意境,在精神上透溢出抒咏万古洪荒、生命不息的山水情怀。这种处于自然与心灵的临界状态,使他的作品既具有来自自然的发现,更有对自然物象的提纯与精炼,使之成为精神的符号。我感到,临界与超越,可以说是许钦松艺术创造的重要特征。
在许钦松的作品上,可以看到取索构势和经营布局的独特性,这为他的作品构筑起了内在的个性结构,但如何使这个结构骨架生长成有机的整体,则需要在笔墨语言上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我看来,有三个特征是他作品中独有的追求,第一是黑白节奏。他的山水画以黑色为主,少有色彩渲染,或以色彩为辅,因此,他的笔墨处理首先聚集于全画大的黑白关系上,也即墨色的浓淡和用墨留白上,把握墨色效果成为他的语言中心。很显然,他的墨色特征是十分鲜明的,在整体控制上追求现代感,注重形式的平面性强于纵深性,平面的墨色跌宕是主要解决的问题。在这方面,他深厚的版画创作经验起了作用,也可以说,他站在版画和水墨的边界上将二者的艺术形式特征内在地通融起来。版画的经验在于处理画面的黑白关系,而且主要是硬边的黑白关系,但在水墨上,需要将黑白关系转换成实与虚的关系。他在这种转换中,自然地保留了如同版画黑白关系的大开大合,使山水形象在光影中显现,但同时以墨色的浓淡营造水墨氤氲的空气感,这使得他的山水丘壑如同沉浸在弥漫的气息中,生成一种既刚健挺拔又连绵起伏如缕的气象。第二是用笔的个性。许钦松深知笔墨的表达对于山水精神面貌的决定性意义,在对传统笔墨程式、技法和风格的研习中,他倾心于北宋以来北派山水的塑造方法,追求以“见笔”带动“见意”的路数。古人曾云:“笔为墨帅,墨为笔充”,如果说传统古法中的“积墨”之法是山水造型的有效途径的话,我以为,许钦松运用的是“积笔”之法。他行笔如运刀,重在落于实处,用累积的笔线与笔点一层层塑造丘壑,在线与点的交织中构成山水的骨架,使作品拥有深厚、雄浑的视觉元素,彰显出内在的刚健精神,又有紧劲连绵的抒情诗意,这种“积笔为骨”堪称许钦松在笔墨语言上的独创,丰富了当代中国画山水画的表现力。第三是干润相济。他的作品保持了营造大山大水所需要的方正结构,有视觉上“干”的力量,同时,他又极为敏感于大自然的生机气息,在“润”的气息表达上做细致的文章,这在他处理山水丘壑和流云的关系上尤其明显。他深知中国画“实”与“虚”的语言特征,精心调整出每幅作品不同意味的虚实,用干润相济的笔墨使画面充满水墨气韵。所有这些属于形式技法的探索,也都表明他不仅在观念上而且在笔墨语言上的“临界”状态。临界,为他的艺术带来了超越。
综上所析,便自然地引发出许钦松山水画在当代山水画中的位置。在我看来,许钦松的山水画首先有当代山水画美学追求的共性特征,他以坚定的理想驻守在山水画的不懈探索中,从自然到精神,从造化到心源,可见其遵循着山水画传统的正道经典。他以研究性的方式破解山水画笔墨语言的当代课题,从营构到表现,从写实到写意,实现了胸中丘壑的视觉表达。他以宏阔的视野审视山水画艺术的历史流变,从规律到个性,从学理到自由,使山水画创作成为抒情表意的艺术文章……这些都是他自觉置身于山水画变革创新的时代氛围的必然结果。《周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中国画的历史长河之所以奔流不竭,就在于不同时代的创造者能够清醒地审视已有的传统,在思想上处在传统的样式、经验、法则与自我理想、追求、目标的临界点上,以“穷”的状态作为新的起点,知常求变,融通求新,在精神的深层次上实现创造性的超越。许钦松的山水画之路,就在这样一种既是观念认识又是实践方式的状态之中,他的作品风格是鲜明的,在视觉上让人看到了独特性和属于他的个性,但在艺术的精神上,他与“岭南画派”的地域传统又有割不断的联系,或者说这种联系不是由山水而山水的直接关联,而是他长期的生活和感受于岭南文化环境的自然体现。“岭南画派”作为一个历史的现象和历史概念,在山水领域并没有充分的存在,但“岭南画派”所蕴含的精神内涵与美学样式,却在他的笔下自然地透溢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岭南”与“当代”又是一个临界点,他正准确地站在这个视觉形式与文化意义的临界点上,形成自我的风格,由此成为“岭南画派”精神上的当代开拓者,为当代的“岭南画派”做出了有价值的建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艺术创造具有可资分析研究的价值,更有值得弘扬的价值与发展的期待。在他盛年所举办的这个展览,将是他山水画艺术进程新的起点。
(作者为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视角:代表作《昆仑》
感悟:
我好几次坐飞机到西北的过程中跨越昆仑,还有一次我去美国,机场就在黄石公园,飞机起飞时我看到那些壮丽的雪山,令我联想起中国的昆仑山,我便把这些场景综合起来去表现那种线条的韵味、山脉的起伏变化。
■点评
从“写境”到“造境”
正如许钦松所说:“我的山水画表达的方式是直面自然的,山水气象迎面而来,从此岸到彼岸,自然与我二者相望,产生心灵的撞击、直面的感动。这也是我多年来所追求的一种大自然原状态的东西。”因此,许钦松的山水画多作空远辽阔的宏伟架构,鸟瞰式的构图形成了画面中开阔的视野,起伏的层峦、幽深的峭壁、茂密的树木尽收眼底,使观者顿生一种直面自然、与天地万物对话的广阔豪迈之感。
群山之中绵延流动的烟霭,适当地减弱了全景式构图带来的压迫感,这同样也是来自于自然景观的启发。云雾在传统山水画中虽有出现,但往往都是处于衬托、点缀、烘托气氛的位置,到了许钦松这里,其在画面中被有意识地强调,所占据的比重与地位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在光感的运用上,许钦松尤其善于运用剪影一般的轮廓光线来勾勒出山体多变的结构脉络,并以此体现出群山之间层峦叠嶂一般的丰富的空间层次。同时,这一切逼近自然的表现手法,也留给观者一种在自然山水中捕捉瞬间印象的感受。——梅 繁
思想:代表作《高原甘雨》
感悟:
2009年全国都在遭受旱灾,我去了好几趟陕北,用我对下雨的理解给西北的高原来一场大雨。当时干旱的原因一方面是自然环境受到破坏,植被都没有了,水土流失严重,空气里面没有水分就难以形成雨滴,但主因还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侵占。所以,我画了这张高原甘雨,表达大自然对人类的暗示和呼唤。
■点评
“宇宙意识”与“诗意情怀”
中国古典美学将美分为两大类:壮美与优美,并要求这两种类型的美应相互渗透,统一在同一件艺术作品中。在儒家的哲学中,“充实”是一种“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这一点在许钦松的山水作品中则表现为物象体积的“大”和心理层面由“大”所引发的勃勃生机,而“雄浑”物象的“刚健”与“虚”、“浑”境界在许钦松的山水作品中转译为“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吞吐大荒”的壮美之象。
许钦松的山水艺术并不是自然现象景物的自然重现,而是作者在“充实”与“雄浑”美学观的作用下对大自然的诗性感受。画面的各种物象不仅是山水画的构成元素,更是作者情感的代码以及对生命哲理感悟后外化的意象。丘壑的“雄健”和烟云的“虚”“浑”感,在许钦松的笔墨语言间,形诸于点、线、墨、色的表现,终成为一种精神家园的栖息地,一种心灵回归的文化符号。他的作品既是作者儒家文化的文化选择和现实倒影,同时也是作者在道家文化的语境下对“当下”的一种文化理想以及心灵幻象的再现。——罗一平
用墨:代表作《春风化雨》
感悟:
我好几次在鼎湖山、白云山、黄山、台湾等地写生的中途遇到下雨,我躲在屋下避雨时边看雨水、云的状态,原本很清晰的山在雨来了之后从清晰到模糊经历了一个很梦幻的过程,恰恰可以作为我探索墨色语言的载体。《春风化雨》就是表现一种云穿过树林的感觉,当时我在黄山看到松林,云在脚下穿透一棵棵松树,对于这些经历的生活感受我都调动起来汇集在画里。
■点评对水墨山水“灰度”空间的深度探索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说:“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其中的“五色”指的是赤、黄、青、白、黑“五彩”,“五”非实数,而是众多彩色的概称,后世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多有沿用。许钦松的山水画,尤其是他最钟爱挥写的墨笔大山水,正是继承并深入理解这传统的墨分五色之幽妙,此“五色”正是水墨黑白之间色阶丰富的灰度状态。
观许钦松的大幅墨笔山水,既有甚多灰度色阶的妙用,又有木刻般黑白对比的饱和强烈,在白灰黑的层层细腻的递进中,山阴黑色的饱和度有力地达到深浓的极致。值得注意的是,许钦松在写山体的肌理时,经常用大毛笔横向皴擦,其皴法与传统文人山水画体现较为主观的墨线、皴法不同,而多是处理成块面,这是巧妙借鉴西方油画为国画所用的方法。他的大山水中表现的云雾烟霭,经常通过山的灰度墨色的深浅微妙变幻,不刻意写之而云雾烟霭自在了。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大山水画整体表达的内容,多数不是具体某地山川客观自然物象,而是他内心主观营造的意象山水,是那种恒久、神秘、“念天地之悠悠”的理想化自然,面对他的这些山水作品,其震撼、精彩是令人神往的,是他对水墨山水的灰度空间深度探索的成功之作。——王 坚
笔法:代表作《峭岩雄色》
感悟:艺术家要善于挖掘和表现自然景观,比如山体本身是一个很平常的山坡,它作为一个主题创作的一部分,就需要表现出山坡的陡峭、走势,找到峭壁的块面和线条的形体语言,怎样将形体语言与自己的笔墨语言结合很重要,画家要对景观进行挖掘,让它成为一种艺术语言。
■点评
用笔如刀刻山魂
连绵起伏的群山,直流而下的飞瀑,阳光照射下的茫野,万里白雪皑皑……观许钦松的山水画,一种恢弘与灵秀之感油然而生,这就是境界,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些自然界的天工之作连同巍峨的群山体现了许钦松独到深入的洞察力和运笔如刀的作画功底。他的画风厚重大气又不乏细致精到,仿佛一曲生命的交响,既强烈奔放又充满着轻柔恬适。绵密的线条与重叠的点染,无不透着鲜明的笔触。
毕业于美院版画系的许钦松,早年就开始从事版画创作,深厚的版画功底和木刻技巧使其在后来的山水画创作中继承了版画艺术特有的形式美和运笔如刀的洒脱。在他的作品中,通过书法用笔中线条的灵活运用塑造形体,一种自然的大气扑面而来。站在挺秀峻峭的巍巍青山面前,你会觉得大自然的神圣而不可侵犯;另一方面,许钦松又以他特有的细致精到向我们展示了大自然柔媚动人的一面。由版画转入中国画,许钦松山水画中“青秀出苍豪”的秘密就在于此。——许晓生
清朗圣洁
——读许钦松山水画
文/田黎明
钦松先生的山水画与他为人、为学、为事融合一体,呈现出心性淡远,思想深邃的人格境界。钦松先生的山水画以没骨方式,创造性地和探索性地建构起刚直雄浑之山水,在笔墨的发笔处与发墨处以意运之,精微处品笔墨,广大处开气象,使其山水呈现了时代感的新境界,标志着钦松先生对当代山水画理念的创新,开拓出山水画笔墨当随时代的新风格。
观钦松先生山水画真若有范仲淹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之深远感怀。也有清人姚鼐的“积虚浮素,云水郁蔼,中流有微风击于波上,发声浪浪,矶碕薄涌……”的平远境界。钦松先生山水画独树一帜,以深远的境界创造出延绵敦厚的河山之美。
钦松先生山水画呈现出圣洁之觉,山脉层层相叠,若波涛云涌,透明清朗的云,净若圣山,一种诗人品格寄于笔墨之间,似有“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之意,这是心灵的山水。深深的山谷无限的远,层层的峰峦“卷起千堆雪”,此刻审美之妙可体验王羲之书论,“每作一横画,如列陈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钧之驽发;每作一点,如高峰坠石。”钦松先生的画可谓是意在笔先,以意体物,以意造境。其山水的意象体现在造物之中,树与山的方式互为结构,笔触积土成山,物类与山体云气浑然相合,山体之法均为一切物体之法,温厚、深远、平淡,咫尺的笔墨空间蕴含着书体意象结构。先人有“书肇于自然,阴阳生焉,形势立焉。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先贤理念已融入钦松先生笔下的深邃体悟,从一笔墨苍润至千百笔取象,以北宋山水之积累,以体验民族精神为立足,下大力气探索笔墨规律的时代特性,钦松先生山水画处处生发着“象外之象”的笔墨情怀,感悟着清朗圣洁的山水之真。
本版撰文/点评整理:周豫(除署名外)
更正说明:
4月8日文化周刊《让艺术像呼吸一样融入生活》一文中“临海民邦”应为“岭海名邦”,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