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传》作者专访
罗斯·特里尔（以下简称特里尔）能说许多中文，但发音怪怪的，有些词能字正腔圆，比如英明领袖、王夫之、阶级斗争和实事求是。他还记得北京有一家《北京晚报》。
特里尔已出版了10本书，绝大多数与中国相关。在当年大学校园中，走进任何一间宿舍，必然会有他的《毛泽东传》。通过它，我们知道了更多的故事，以及什么是写作的独立，尤其难忘的，是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份善意。
已经73岁了，身体状况不太好，面对记者时，特里尔始终直直地坐在沙发中，每个问题都要认真想一番，再缓缓作答。
说到一半，特里尔突然从座位上跃起，用尽可能快的步伐，走到屋角，从整包的矿泉水中撕出2瓶，不经意地掂着其中之一，用对熟人的口气问：你要一瓶吗？他基本在说英语，不时插入几句汉语，这句话，他说得很地道。
今天的中国不一样
北京晨报：第一个问题是，您的身体还好吗？
特里尔（笑）：我已经70多岁了，过去还可以，三年前出了大麻烦，腿上做了3次手术，现在又老又病。
北京晨报：来中国这么多次，今天中国和30年前有什么不同？
特里尔：从第一次来中国算起，已经40多年了。今天和毛时代很不同：首先，人们可以有不同想法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基本没人管了，过去思想必须按指定的路径；其次，中国更加国际化；第三，过去以人的意志为主，现在正逐渐转向依靠规则和法律；最后，阶级斗争没有了，被经济发展替代了。
中国人不喜欢说不好
北京晨报：不知您注意到没有，今天许多中国年轻人感到焦虑。
特里尔：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确实看到了这个问题。过去中国物价长期不上涨，每个人都有工作，而现在大家对明天失去了确定感，心理压力确实很大，但中国人不太喜欢说出真实感受。
北京晨报：是这样吗？
特里尔：当年埃德加·斯诺在延安采访一个八路军战士，问他的父亲还好吗，他说很好。但他父亲在沦陷区，情况令人担忧，埃德加·斯诺认为他没说真话。上世纪70年代时也一样，人人说愿意做机器上的螺丝钉，但没有人做了螺丝钉还会觉得很快乐。这些年来，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了，人们更敢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大的进步。
不要急于评价
北京晨报：今天人们对那个时代的评价非常对立，您会站在哪一边？
特里尔：幸亏我是外国人，不需要选择自己的立场。我写传记，主要考虑这个人是否有趣，写毛主席是因为他有趣。毛的身上充满矛盾，他小时候反抗父亲的权威，可对自己孩子，他却采取家长制，毛的父亲不想让他念书，要他去干农活，他不同意，可后来他却让学生们离开校园，到农村改造自己。我的建议是不要急于评价几几开，应考虑毛的思想中哪些是好的，哪些不好。
50年后仍有人读我的书
北京晨报：为何国外与国内的评价差异很大？
特里尔：因为外国人了解的毛是一位国际政治人物，他们不知道在中国发生的事，连亨利·基辛格都不知道中国政治与中国人民之间的关系，所以评价不同。此外，毛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对未来有很多愿景，这容易赢得人们的尊重，西方领导人欣赏他，因为面对复杂问题，他能给出惊人却简单的回答，大家觉得他很有魅力。
北京晨报：但许多中国年轻人对那段历史已不太感兴趣了。
特里尔：毛去世时，我感到中国一定会发生变化，今天，大家都在问中国将走向何方，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中国从何而来，这就必须要理解毛。我在哈佛做的演讲，第二天可能就被忘掉了，可我写的书50年后仍然会有人看，对于毛时代后出生的中国人，我的书能告诉他们，你比祖辈们富裕多了，也更有活力了。
中国需要公共哲学
北京晨报：改革开放后，中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也出现了新的问题，一些年轻人感觉不幸福，您怎么看？
特里尔：今天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是需要建立一个人民都能接受的新的公共哲学，现在一些人失去了信仰，也许应该从过去几千年中国传统的精华中寻找支持。经济发展不是最终目标，上世纪60年代，赫鲁晓夫说社会主义是“土豆烧牛肉”，毛觉得这很荒唐，因为它把目标和方法搞混了，一个人会不会游泳，不取决于他穿什么泳衣，只强调富强的发展是危险的。我想，感觉不幸福，这与政治参与度相关，如果有更多话语权，感受就会不同。
中国和美国不一样
北京晨报：在网络上，很多年轻人反感美国，为什么？
特里尔：中国和美国有很大差别，中国有10多个邻国，美国则很少，所以美国人认为其他国家和他们都一样，中国人则觉得彼此完全不同。年轻人反感美国，也许是因为今天美国是世界的NO.1（第一），他们想让中国成为NO.1，他们既对美国感兴趣，又有敌意，这种双重态度在毛身上也体现，他钦佩华盛顿，可又觉得美国在欺负别的国家。
北京晨报：上世纪80年代起，许多中国学生赴美，您了解他们对毛的看法吗？
特里尔：这让人很难回答，因为有多少中国学生，就有多少不同的看法。
让人说话最重要
北京晨报：北京许多书店的畅销书架上，这边是您的《毛泽东传》，那边是《乔布斯传》，您怎么看？
特里尔：在今天，个人崇拜、英雄主义正逐渐被社会力量取代，技术人物、经济人物的影响力正在超过以往的政治人物，毛是中国社会造就出来的，在他成长过程中，中国战乱频仍，这引导了他的思想，他对技术不感兴趣，而乔布斯是美国社会造就出来的，那里鼓励个人主义和原创。
北京晨报：1976年，我正上小学一年级，老师宣布毛去世了，一瞬间，所有同学都号啕大哭，我们才7岁，可大家自觉这么去做，您知道这样的事吗？
特里尔：很多人和我讲过类似的故事，当时有的人哭不出来，就埋头在那里，装着悲痛，还趁机睡了个午觉。当大家不敢说出不同看法时，自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会加剧紧张的情绪。而在公开选举的环境中，一方与另一方可能是死敌，但如果对方胜出，80%的人会表示祝贺。因为大家的不满已经发泄出来了，让人把话说出来，心态会变得更好。
罗斯·特里尔：著名作家，1938年生于澳大利亚，后在哈佛大学深造，是费正清、亨利·基辛格的学生。1980年出版了《毛泽东传》，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今年又出版了自传《我与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