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青年作家郭文斌的优秀短篇小说精选《大年》自行世以来,一时间在国内主流文学界引发热烈的讨论。在这部把苦难写得具有美学意义的纯粹作品中,一种生命的悲凉,一种醉人的温情随着作家清新细腻的笔触徜徉其上,正如作家所言:“在那个没有灰尘、没有噪音、没有污染的世界里……我们开始骑着幸福的驴拼命寻找幸福,目光飘在高处,随风而荡。”①在这里,除了作家对善良天性和独特的价值选择外,还有对童年趣事的温馨回忆,并以儿童的另一种视角去观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间,展现不易为成人所体察的原生态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种面貌。
一
中国现代小说中儿童视角的出现和之后长足发展,是以五四时期人的发现和儿童的发现作为理论依托的。于是,作家们便试图以纯洁的童心来净化“早已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②的成人们已变得粗糙的心灵,对不可复返的童年的追忆构成了成人作家们寻找精神家园的基本内容之一,“郭文斌乡土小说的主角多是乡村的男女孩童,‘童年视角’就成了他最常用的方式”①。《大年》中的明明和亮亮对“年”的童稚认识。《开花的牙》中牧牧从羡慕爷爷的死到和同伴玩死人的游戏。《三年》中明明和阳阳给爷爷烧完纸后就盼着死,还想着让他媳妇生一万个娃,一天死一个,天天让人来烧纸。作家使自己重新回到童年,以儿童的感受形式,思维方式,叙述方式和语言句式,游离在成人世界的边缘,以避免覆盖在现实生活上的谎言和虚伪,呈现出生活本身的原生态情境,这显然与成人视角成人感受建构的文学世界之间形成了某种疏离,一种儿童式的鲜明和不经意的深刻,从对这复杂现实的稚气把握中透视出来。
以儿童视角建构的叙事文本,叙述者常由儿童来承担,以儿童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进入叙事系统。在这里,叙述者常常是一个活泼天真、好奇顽皮的儿童,《门》中如意发现父亲的秘密后就想在杏花的奶上暖一下手,一个童稚的小儿形象显现了出来。与儿童形象伴随而来的是文本呈现出浓厚的儿童色彩。《快乐的指头与幸福的纸》中昕昕的手指伸到小药瓶里取不出来时被改改用斧头砸破后流血,听到改改说她娘每月流血的事就天真地认为那也是改改爹用斧头砸的。儿童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得富有童趣和创造力。当然,由于儿童对叙述者身份承担所带来的叙述上的变化是多方面的,文本呈现的是儿童眼里的成人世界,他们感受的直觉性所形成的文本自然趋于碎片化。
如果说儿童视角的选择塑造了活泼天真的儿童叙述者,建构了文本内容上的儿童色彩,那么,儿童心灵的稚嫩与视角的晶莹纯净,则使文本的叙事口吻体现出单纯稚嫩活泼清新的气质。《开花的牙》中“牧牧就想到死了人的好处来。要是有几百个爷爷就好了,一天死一个,那就会天天吃上献瓜瓜。或者爷爷一天死一次也可以。”《玉米》中小红让红红和东东耍领新媳妇,把红领巾当作挂红,用唾沫抹在脸上当眼泪。做出打头、圆房、撒核桃枣儿、宣誓、吹灯等一系列活动。无论是场景的设计还是人物关系的安排,都流露出一个小孩的童真与稚拙。于是,小说中就只留下了生活的本来面貌,没有任何的品评,叙述者在此保持平淡中立的态度。
二
一旦儿童视角成为了建构文本的叙事策略,那么与视角相一致的感觉也必将是属于儿童的,文本中遍地都是儿童的感受、印象和直觉。因此在儿童主客体不分、自我中心的思维方式观照之下,围绕在儿童身边的动物和植物都勃发一种本能的亲切,散发着人性人情的光辉,使人与物之间的一种心灵交感自然显露。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下,人与物的界限朦胧了。《大年》里有“前面的红木香炉里已经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么大的一星暗红,暗红上面浮着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的,宛若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条小溪”。《雨水》里扣扣意识到太阳已经像一只倦鸟似的归窝了。这种新奇的想象与比喻打破了人与物的天然界限。事实上,比喻本身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和写作的技巧,而是儿童视角和儿童感觉的直接呈现。或者说,这样的比喻是建立在儿童物我不分的感觉方式基础上的。在成人们高喊“回归自然”的激烈姿态中,在人类试图从自然中寻找平衡内心的精神家园的自觉努力中,儿童却凭借稚嫩的思维表达着与自然本能的亲近,并在与世界万物无意的精神与心灵交流中获得了生命的丰富,《学习》中,在满屯和满年看来,太阳从酸梨子树上照过来,非常非常的美,这种美的快乐同样是儿童对自然亲近后的结果。成人在尘世的生活中逐渐磨钝了对自然的感觉,尽管也试图努力建构人与自然交融一体的环境和精神体系,但这种有意识的自觉追求本身已经使人凌驾在了自然之上,表达的恰是人与自然的分离状态。而儿童对自然的亲近是出于一种本能驱使,是主客体不分的思维模式,好奇的探究眼光,使他们对自然和社会有了一种迥异于成人的解读,呈现出了丰富的姿态和盎然的趣味,这种质朴无华的童心和感性直觉的思维形式,使儿童更善于忠实地记录生活的原生态内容,而当他们“用清澈的目光看这个世界时,他必然要省略掉复杂、丑陋、仇恨、恶毒、心术、计谋、倾轧的,而在目光里剩下的只是一个蓝晶的世界,这个世界十分清明,充满温馨”①。于是,儿童视角里的人生就有了更多的诗意、美和快乐。
三
小说中儿童视角展现的成人和成人的世界,是有着孩子眼光洞彻下的单纯深刻和明快的,也有着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相互不理解和对立中构成的对成人世界的反衬。这些都将形成陌生化的审美效果。郭文斌采取儿童视角作为观察世界的方式,必然要以一种曾经拥有但已经陌生了的感受去重新审视熟悉的世界,并以儿童感受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种新视角的观照之下,已经熟悉的世界呈现了陌生的一面。而且作家虽然完成了从成人到儿童的角色置换,但作家本身并不能真正从小说中剥离,于是,作家与叙述者形成了一种间离,这种间离造成了另一个潜在的审视视角,从而在儿童视角提供的文本中蕴含了理性思考的线索。
儿童的思维是感性直觉的,知识积累的缺乏和阅历打磨的不足,使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与成年人存在明显的距离和差别,当他们把自己的认识在成人世界单纯、诗化地表现出来时,当然与成人认识的世界构成了极大的反差,读者也就从儿童视角的审视下获得了惯常的成人思维中不容易获取的新鲜体验和领悟。就像在《快乐的指头与幸福的纸》中昕昕和改改对地球的认识,等等,孩子稚嫩的思维对裸露在视野里的成人生活只能做一种表层的把握,而表象背后的深层因素却是无法体悟与掌握的,但就是这些单纯、诗化的表述,却激起了习惯于追寻意义、理念和深层内涵的成人读者,进一步解读小说的欲望,也构成了他们对生活的全新感受,这种新鲜感自然是陌生化效果的审美呈现。
但儿童视角文本展示的空间显然与成人读者的期待视野构成了一定的偏差,之间的距离构成了一种陌生化,儿童视角特有的单纯、诗化和对成人世界的理解超越了成人读者期待视野的理性的想象空间,使他们的视野再度受挫,但儿童的独特感受同时也给了成人读者一种对曾经经验的强烈召唤,并使他们在这种召唤中获得心灵的慰藉,从而建构起了儿童视角小说的丰富的含义空间和艺术魅力。
因此,儿童视角虽然是以儿童作为叙述者,有着欢快基调和单纯的讲述方式,表述的是儿童的感觉和直觉,但郭文斌关注的焦点依然是成人的沧桑苦难和破败的现实,建构的依然是有着严肃主题的社会小说,只是借用了儿童的思维方式和纯净心灵,为复杂的现实性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审视和观察角度,为宁夏新文学的创作找到了一个全新的阐释视角和艺术手段。而且,郭文斌小说中对儿童视角策略的选择,也使熟悉的生活在儿童单纯诗化的展现方式中呈现了陌生的新鲜面孔,从而也将生活与主题引向了深层和深入。
柳 元 宁夏海原县一小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