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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美]2013诺贝尔奖候选人欧茨:《南瓜头》》
作者:美国 乔伊斯.卡洛尔.欧茨 阅读次数: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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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2013诺贝尔奖候选人欧茨:《南瓜头》
温峰宁 译
三月末,一场雨雪风暴席卷了新泽西州的中北部。离她的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天了。她知道,这两者并无联系。就是从那时开始,她会在黄昏时分在空中看到奇异的闪光。她常常发现自己站在门口或门外,却不记得她是怎么到达那儿的。漫长的时光流逝,她只凝视着,看天空褪去颜色,而一道平滑的光线从天际涌现,出现在包围住屋子的樟子松林中。于她而言,这不太像自然界中存在的光,在心理防线脆弱时她想,这是生命转折的时刻了。她只是看着,丝毫不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她既激动又警觉。她感到焦虑。她想知道空中那奇怪的闪光是不是一直都在,只是在此前饱受呵护的生活中自己从未发觉。
十月的这个夜晚,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两道车前灯灯光从远处的路边向车道扫射过来。她的警觉被惊起——一开始,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之后她想起来:安东.克鲁普夫要顺便来【拜访】她。
【顺便拜访】,他曾说过。或许是她这样说的,【为什么你不顺便来看看我?】
她无法辨认出他的面容。他开着一辆一侧刷着白色字母的轻装货车。他从高高的驾驶室跳下司机座,在阴影重重的道路上朝她倾斜过来——一个高大的男稻草人,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万圣节南瓜头。
多么惊悚!哈德莉后退,不太确定她所看到的东西。一个正咧嘴笑的南瓜头压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那形状诡异的眼睛并未透出火焰,正如同一个南瓜灯笼,但却是黑暗的,无神的。从那咧嘴笑着的嘴巴中传来口音浓重的英语:“太太?这地址对吗?你是——这屋子的女主人?”
她紧张大笑。她觉得她应该笑。
带着刺耳而虚饰的庄重,那声音继续说:“你是——住在这的,太太?我——在这里受欢迎?是吗?”
这是个玩笑。安东.克鲁普夫那些古怪的玩笑之一。他成功吓到了哈德莉,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他本来的目的——或许他只是想让她笑。她真的被吓到了,这倒很令人尴尬,因为她早已知道安东会来。而且除了安东还有谁会戴着万圣节南瓜出现?
在合作商店里,安东是最热情最彬彬有礼的员工。他和顾客们开玩笑,并为自己的笑话大笑不止;他像个男孩,脆弱,却让人印象深刻。他那踌躇不定的演讲本身就是笑料,它们不算明白易懂,却很有感染力。从他的古怪上,你可以判断出他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哈德莉看得出,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这南瓜头刻出来:它很大,肥大浑圆,脉络条纹古怪地缠绕其上,体积大约是人头的两倍,有一双三角形的眼睛,一个三角形的鼻子,还有一个钉着尖牙的嘴巴。他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这玩意压在了头上——哈德莉看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多么巧妙啊,安东!是你自己刻的吗?”
向安东.克鲁普夫问这个问题是愚蠢的。因为你应该向他说些什么,好舒缓因他像小狗般急切讨好你、刺激你、取悦你而来的紧张气氛。哈德莉想起安东一周前第一次来看她的情形——她请他喝咖啡,吃用混合谷物面包做成的三明治,他却好像不懂离开,然后他们之间展开了别扭漫长的对话;他朝她倾斜,猛然和她握手,在她脸上留下一个笨拙的湿吻,刺痛她,挑逗她,如同被蝙蝠之翅轻碰一般。
“是的,夫人。按你看——你会买吗?”
“看情况,安东。多少钱……”
“对你,夫人,免费!”
这个造作的玩笑,还得持续多久?哈德莉忿忿想到。在中学,安东.克鲁普夫这样的男孩会被冷落——【哈哈,好玩儿!】——但你已经是成年了,要浇灭这样的幽默又怎么会表现得不粗鲁?哈德莉三十九岁了。而安东则不可能超过二十九岁。他在现在的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地区出生,父母双亡,被幸存的祖父母带来美国。他在美国上学,还考上了麻省理工大学,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正式成为一个【美国人】。
他太努力了,哈德莉想。这是生于异域的标志。
他迅速敏锐地感觉到了女主人的愠怒,但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安东把这诡异的南瓜头从肩膀上旋扭下来,用他伤痕累累、指节突出的手抱住它。现在哈德莉看清楚了,这南瓜外壳只剩下三分之二。它被挖空、雕刻,后部被切走——假如这是个人,被切走的就是头盖。所以这奇异的南瓜头其实是个南瓜面具,固定在安东的肩膀上,再用手调到合适的位置。可是它很逼真——当那稻草人的影像朝她倾斜着走过来时,这张脸看起来活了。
“不错吧?惊喜吗?‘万圣节快乐’对吗?”
现在是万圣节?哈德莉很肯定不是。没有那么多个十月三十一日。
“这个是给你的,哈德莉。给你放在这里。”
他脸红了,害羞而又挑衅般地笑了。在他瘦削的脸上,在他从额头后倾的硬发上,还残留着南瓜肉和南瓜籽,安东将它们揩去,却鬼祟得像个擤鼻涕的小男孩那样。哈德莉想,如果他吻我,他身上会有南瓜味。
她丈夫死了,抛弃了她。现在另一个男人【拜访】这间屋子。
安东把这奇形怪状的南瓜递给哈德莉。这玩意一定有十五磅。它差点从她手中滑下。哈德莉想,如果她把这南瓜摔在地上,让它撞烂在地砖上,纯粹是安东活该。毫无疑问,他会提出把这里清洗干净。
“安东,谢谢你!这实在是……”
他们的手碰到一起。安东站在她旁边。他比哈德莉高好几英寸,动作无精打采,过早地驼背了,或许他的脊椎有问题。他气喘吁吁,好像在跑步一样。他好像又准备宣布什么,可是接着就改变了主意。
身形瘦长的安东.克鲁普夫大约是一年前出现在有机食物园艺合作商店的。她曾经定期到那儿购物,然后回家为丈夫和自己准备精致的饭菜。现在她只时不时到那儿去。他对哈德莉总是很警觉很殷勤。自三月末开始,她一直陷于一种自我沉醉的昏迷当中,于她而言这就如同麻醉——事实上,要熬过最糟的失眠长夜她不得不吃安眠药,而这会让她终日晕眩虚弱——而她对安东.克鲁普夫所知甚少,只当他是一个帮得上忙且总在此处的人,一个看起来总能侍候她的工作人员。直到最近,他才敢更直接些,问自己能不能在合作商店夜里关门以后顺便拜访她家,并给她带上几包沉重得她没法独自从汽车行李箱里搬下来的泥煤苔。他说他会把泥煤苔撒到她想要撒的地方去。
哈德莉在说“好”之前颇为犹豫了一番。没错,她在一定程度上很吸引安东.克鲁普夫。他让她想起费城北部的中学里那些在外国出生的同学;他们瘦骨嶙峋,面色苍白,戴着圆眼镜,说话困难,仿佛他们的舌头发育不良一般。她曾被他们吸引,却从未亲近过他们。但现在,她度日如年,对任何友好的人都会感激万分,丈夫早逝以后,她如同被掏心挖肺,感觉自己已毫无价值。【现在你对谁都没有用了。这是转折的时刻】。她仿佛被催眠,发觉自己倾听的是一个不属于她自己却又以最亲切的节奏诉说的声音。这声音并没有控诉她,抑或对她宣判,然而她却觉得自己罪名已定,可鄙下贱。【对谁都没用。这是转折点。】她签字同意了丈夫的火化。在她的印象中,她的名字就印在合约上,在丈夫名字的旁边,被泪水弄得扭曲而模糊。她想着,为他签名,似乎也签署了自己的火化。一切都完了——情感丰沛的生活,感受世界的能力。
然而她还是在心中保留了一份警觉和审慎。她不是个冒险的女人,也并不鲁莽。她嫁给一个男人将近二十年;她没有孩子,几乎像没有家庭一般。她有个朋友圈可以自由吐露秘密。在平常,她绝对不会同意让一个陌生人【来访】她家,但她了解到安东.克鲁普夫是博士后,来自美名远扬的分子生物学院。他获得了麻省理工大学的博士学位,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教书;他的专业领域是微生物遗传学。在学校的弦乐四重奏音乐会上她见过他。还有一次她看见他走过运河的纤道,独身一人。他戴着耳机,深垂头部,嘴在不停地动,仿佛在和什么人争吵。他如此入神,明明他的视线扫过了她,他也没认出她来——他最喜欢的合作商店顾客正穿着缆绳状针织毛衣、羊毛裤、还有靴子,却好像隐形一般。安东.克鲁普夫没注意到她,这让她感到欢喜。她可以观察一个年轻人,而他却不会留意到她。她想,他是个科学家。他不会注意哪些对他不重要的东西。
现在在她的领地里,她因自己对这位古怪访客产生的力量感到激动。她很肯定安东不认识她丈夫也不知道她最近成为了寡妇。(没错,哈德莉还戴着她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她想,她的力量,在于她对这个男人、对他男性力量的极端冷淡,而他身上那粗鄙的男性力量就如同一个尺寸古怪的包裹,他则携带着它,专门提供给她这样的陌生人。他看上去营养不良,像一个被拒绝了好多次仍然不改其志的人。世上有一种丑得让女人爱上他们的男人,但安东.克鲁普夫不是其中一员。他的丑毫无魅力,他的男性特征完全是另一个物种的。想到这,哈德莉感到洋洋自得。【如果他今晚吻我,他会散发出——垃圾的味道。】
哈德莉笑了。她看见安东盯着他,仿佛她只为他而笑。
她再次谢谢了他的南瓜。她的声音温暖友好。这礼物多么“有创造力”,刻得多么“巧妙”。
安东的脸上浮现出愉悦。“等等,哈德莉!这儿还有更多!”
“哈德莉,”他这样叫她。在合作商店,他叫她“斯卡勒太太”,并且突出最后一个“e”音。哈德莉不想去纠正他。
安东握住了哈德莉的手——她的手指一定是冰冷、迟钝了——并将她拉到车道上。在货车尾有一筐东西,看上去像是不再繁茂的白菊花,还有一个窄长的硬纸板,装着表面粗糙肿胀的萝卜,上面的叶子有一英尺长,还没修剪,以及模样奇怪的胡椒和梨,有破损处因而合作商店即使削价也卖不掉的青苹果。还有一卷混合谷物面包,安东说它是早上烤好的只不过没卖出去,到了第二个早晨就会被贴上“过了一天”的标签。“在这个国家,人们对‘过了一天’的东西有着无知的偏见。什么都要是‘新的’,‘形状完美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下午六点合作商店关门时这面包还能卖,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合作商店开门时,它就是‘不新鲜’的了。在我的家乡,我家还有邻居……”激昂的道德感加重了他的口音,他的呼吸也变得更为沉重。
哈德莉本想多问问他的背景。他在噩梦中幸存。种族清洗。种族灭绝。
但在他面前她感到很不舒服。让这古怪的年轻生物学家再来拜访这里,很可能是个错误;她不想误导他。她是个寡妇,让丈夫烧成了灰,却毫无愧疚之心,也没遭到惩罚。三月以来,那些认识了她和她丈夫好多年的朋友寄来的邀请她一律回绝了。她对他们的关怀、照顾感到不耐烦,她并不配得到。【我很抱歉!我不想出去!我很累。我到床上去却睡不着,在一点钟我吃了一片安眠药。四点钟,我又吃了另外一片。忘了我!我已经完了!】
现在她想也许她不必邀请他进屋子,而安东或许没留意到她的粗鲁,或者没能领会出她的粗鲁。他把菊花还有装满了东西的箱子放在哈德莉家前走道旁的一张白色长凳上。他自夸是“修理先生”——他很快就看到哈德莉屋子后的草坪上有几块破石板,于是他提出要帮她更换。接着他检查了花园里那早已弯曲了的门。他灵敏的手挥舞几下子,就把它修好了。“看这儿。就和那些‘新’的东西一样好,对吗?”他说。他大笑起来,好像自己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机智妙语一样。她谢天谢地,由于他的笨拙,他没有提及在乱七八糟的金光多毛菊、鼠尾草、牵牛花藤之间疯长的野草,是她让它们在丈夫的花园里狂长的。
她诧异于这位来访者的活力;他的活力就像浮起的啤酒泡沫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满溢出来。她本来以为他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又在合作商店工作了好几小时,应该累得发晕了。但是他不知疲倦,检查哈德莉屋子的外部——检查窗户和门锁,把枯枝碎瓦拉到一边。你可能会以为安东.克鲁普夫是这个家庭的老朋友,他发现车库灯坏了就认为这是个问题,并想要马上采取行动。“你有灯泡来换上去,对吧?还有带‘踏板’的梯子——‘四角梯’?我会装好——现在就装好——趁天还不算太黑。”
他非常坚持,哈德莉没别的办法也只好由他去。
她别无选择,必须要让安东.克鲁普夫进屋子了,一会就好。
她解释道她今晚迟些时候和别人约了晚餐,但他愿意进来,喝点东西什么的吗?她语气彬彬有礼,心中已开始后悔。
“哈德莉,好的,谢谢你!我很愿意——是的——非常愿意。”
安东结结巴巴地感谢她,在迎客地毯上脱下旅行靴。鞋底泥泞不已,还沾满了树叶。安东嘟囔着将靴子拿开并小心地并排放在前台阶上,虽然哈德莉坚持他不必这样。
多大的靴子啊,就像马蹄一般!湿透了的鞋带向下垂去——左边,右边——十分对称。
房子里,楼下的房间大都是黑的。现在是十月末了,黑夜来得很快。哈德莉走去开灯,竟感到一阵愉悦的兴奋,当然还有一丝紧张。在开灯这件事上,安东.克鲁普夫和她有一种奇妙的关系。哈德莉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暖地升高了调——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时她这位高挑的访客正穿着灰色羊毛袜站在起居室的门槛下,他之前并没有看到过这儿。他看到了一个宽敞且装修精致的房间,在遥远尽头处有着高肩石头壁炉,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还铺着一张中国式地毯。在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副华美的粉彩风景画,出自印象派画家沃尔夫.卡恩之手。
安东.克鲁普夫激动地问这是不是塞尚的画。
“塞尚!不可能。”哈德莉笑起来,这问题问得太天真了。除了那超现实主义的粉彩用色,还有对密集的树桩和叶子的高度抽象处理,画布上再没什么蛛丝马迹可以表明这是塞尚这位更早的大师所作的。
当刚才安东.克鲁普夫在外面更换车库灯时,哈德莉想,我应该给他拿杯咖啡。对今晚来说,这已经够了。不过既然他们已逃离了十月的寒冷身处这温暖的屋子里,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丈夫先前买的暗红色卡帝那红酒。安东一谢再谢——一道快活的红晕出现在他那古怪的、瘦削的脸上。在他色如沟渠水的硬发上有一颗小小的南瓜籽在闪光。
哈德莉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她的手在轻轻颤抖。她想,或许我不该给他倒第二杯。或许我不该让他继续停留。
在餐具柜上有一罐开了的巴西果,哈德莉也把它递给了安东。果仁像瀑布一样被倒入蓝色的瓷碗中。
安东喝酒,安东吃东西,感激不已。饥渴难耐。他走到哈德莉的起居室,凝视着书架。他兴奋地高谈阔论——他怎么有那么多东西说!他让哈德莉想起一只叽叽喳喳的鸟,一只讨人喜欢的大笨鸵鸟,腿长颈长,鹰钩鼻,还有眼珠急转、好奇难抑的眼睛。
他把尼龙外套脱下了,看得出他的上半身是瘦骨嶙峋的。哈德莉想象衬衣背后的皮肤该是蜡白色的。光滑的胸膛。小腹微突,双脚瘦削。
哈德莉笑了。她把自己的红酒喝完了。温暖的感觉充盈喉咙,向心脏的领地蔓延。
哈德莉试图礼貌地聆听——集中注意力——而她古怪的宾客正急促地说话,紧张之余还有种学生般的激动。
安东真是惹人讨厌啊!他就像许多害羞的人一样,一旦开口说话就不知道停止;他没有什么社交手段,不懂得转变话题,不懂得怎样吸引其他人。他如同一辆奔跑的车,急速前进,毫不畏惧。不过不可否认他身上有些吸引人的东西。
他现在变得更加愤慨了,热情勃发——尽管他看上去好像在在玩笑——他谈论美国政治,美国流行文化,还有美国对干细胞研究的“原教旨主义式的无知”。看,多么无知!多过百分之九十的美国人相信上帝——也相信魔鬼。
哈德莉皱起眉头。百分之九十?有那么多?而且信仰魔鬼的人和信仰上帝的一样多,这也不太可信。
“是,是的!要信仰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信仰他的敌人,恶魔。这你该知道。”
安东把酒一口喝光,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舀了满满一手巴西果。哈德莉想知道他是故意变得粗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法想象,”哈德莉说,“相信魔鬼的人和相信上帝的人一样多。我很肯定不是这样的。美国人是——我们是——一个宽容的民族。”
这话听起来多么自以为是啊。哈德莉停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红酒很快上头了。
安东嘲弄地哼了声,说:“一个容忍的民族——是吗?这种‘容忍’吞噬一切,当它做不到时就造出一个敌人。”
“敌人?你什么意思?”
“它造成战争。首先要宣告敌人,然后就是宣战。”
安东笑得连牙齿都露出来。他的牙齿粗矮发黄,牙龈则是淡粉红的。安东看见哈德莉盯着自己,便用浓重的讽刺语气说:“首先,是‘容忍’——然后是‘先发制人’。”
哈德莉脸上燃起愤慨的火热。这是侮辱,而且是故意的。安东.克鲁普夫在美国活了那么多年,对伊拉克战争的历史非常了解,知道美国人是怎样被共和党领导人误导、欺骗的。他当然知道。哈德莉想开口反驳,又改变了主意。
哈德莉偷偷看了一眼手表。才六点四十八分!她的客人在屋子里还呆不到半小时,但他的拜访带来了压力,让时间变得更漫长。
安东还在徘徊,四处窥探。哈德莉和她丈夫在旅行时买的手工制品——印尼陶器,中国画卷轴、水墨画,巴厘岛的精致木雕,还有整整一墙色彩明亮的“原始”绘画,分别来自墨西哥、哥斯达黎加、危地马拉。安东似乎对哈德莉书架上的书很感兴趣,似乎这些由哈德莉的丈夫——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拿了欧洲历史学博士和一个法学学位——早些年买来的成千上百本书有着特殊的含义,而不只是早已失落且不可挽回的过去所遗留的痕迹。
“这些你都读过,哈德莉,对吗?”
哈德莉尴尬地笑了。不,她没有。
“那么——有别的人读完过吗?全部这些?”
哈德莉迟疑地再度大笑。安东.克鲁普夫是在笑话她吗?他注视着她,也盯着她的艺术品和书架,脸上带着一副几乎算是很有敌意的紧张表情;但是她没法控制,她的天性就是这样的美国化,这么女性化,她很担心他会喜欢她,并且赞赏她——如果她能肯定他会这样做,那么她就会得意地将他扫出门外。
她又想起了高中时认识的那些外国出生的年轻人。在中学里,他们看起来总是很可怜——人们对他们施予同情、慈悲、谦逊,可能还有嘲弄。在高中,他们是优等生,运动明星。他们身上有种魄力,而自负的美国人最初将它看成懦弱。
穿着脏兮兮的羊毛袜,安东显得孩子气而不是咄咄逼人。哈德莉猜想,他位处学校居住区的住所,该是窄小逼狭的,就在河边的那排补贴公寓里。“啊!这是太阳能房间?”他逛进了石屋后方一个玻璃墙房间,这里是哈德莉和她丈夫后来建的,“日光浴室”,用日光取暖,装饰着白色藤条家具,印花棉布枕头,还有白色熟铁桌椅,就像屋外的门廊一样。但现在这房间昏暗影绰,明亮欢快的色彩几乎完全看不见。一轮模糊的新月闪耀着,落在挺拔的松林的顶部,光辉穿透了垂直的玻璃板。
“这么漂亮的屋子——它很老了,对吗?——那么大,对一个人来说。你好幸运,哈德莉。你知道的,是吗?”
幸运!哈德莉含糊地微笑。她试图思考。
“对,我想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是的。”
“这条‘村落’——你们这样叫它——有那么多漂亮的房子,都那么大。却给那么少的人住。一英亩的土地,可能只住了一个人——人口统计会显示的。对吗?”
哈德莉不太确定安东.克鲁普夫在说什么。一种庸俗的愉快闪过他的眼睛,在肮脏的金丝眼镜镜片后扩张。
他问哈德莉她在屋子里住多久了,她回答她和丈夫1988年就搬来住了,他脸上还凝固着痛苦的笑容,但没有询问她的丈夫。他一定知道了,她想。合作商店里的人一定告诉他了。
安东不客气地说:“是啊,这是幸运。美国是机会的土地——但并不总是劳有所得。”
“但这不是运气。我的丈夫有工作。这是我们赚来的。”
“但你呢,哈德莉?你也有‘赚’到吗?”
“我——我——我没有把事情看作是理所当然的。我再没有这样了。”
安东紧紧盯着她。似乎这位生物学家看着她就能找出她字里行间的意思。这是种反常的回声定位——这个词是这样说吗?——像是一只蝙蝠在追寻那高声调哔哔声的踪迹。他凝视着她。哈德莉又看到了南瓜籽——可能是第二颗,或者是一点南瓜络——还在他坚硬的头发上闪光。他的头发该洗了,否则摸起来会很粗糙。她涌现出一种鲁莽的冲动想要拨掉这颗种子,尽管她不想冒这种风险和他如此亲近。
他会误会的。他是个笨蛋,他会理解错的。
但如果我想要个情人呢。一个我不爱的情人。
安东好像听到了这些话,他的心情一下子变了。他的微笑变得惊讶,却没那么不自然。他问哈德莉有没有什么维修工作要给修理先生做,哈德莉马上回答:“不。没有了。”
“你的地下室——火炉——我可以检查。我是受过训练的。你笑了,哈德莉,但情况就是这样。在学校里为了养活自己——”
哈德莉很肯定自己没有笑。她更加坚定地感谢安东,告诉他自己现在要离开了。“我在城里约了朋友吃晚饭。”
安东走近一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找一天时间再来过。我很乐意帮你,哈德莉。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安东——是吗?”
“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找时间吧,或许。”
哈德莉开始将她的宾客带回到起居室,进入这明亮的展厅,进入靠近前门的门厅。他跟随着她,同时喃喃自语——或许他是在和哈德莉说话,并且想她听到,想她笑,因为安东似乎在小声地笑。他喝干了第二杯红酒,他的行动变得摇摇晃晃不协调,像一个半生半死的稻草人。
接着,安东开始向哈德莉吐露秘密,声音低沉而焦虑:学院实验室的头头欺骗了他;他将安东.克鲁普夫的发现据为己有;在他发表的论文上安东.克鲁普夫只署为研究生助理,安东提出抗议,接着他就把安东从实验室赶了出去。他拒绝在学院里和安东说话,将他放逐,因此安东去找校长——他提出要见他,但不出所料他被拒绝了。安东第二天早晨又去了,再次被拒绝后他要求见教务长——还有大学的法律代理人。他们的办公室就在附近的另一栋行政楼里。但他们早就和学院的头头还有安东实验室的头头串通好了——他知道!他还没那么笨,笨到连这都不知道!安东变得激动接着有人叫了保安。校警来将抗议的他带走了,他们威胁要将他送去市里的警察局,他们将以“闯入私人领地”和“威胁身体伤害”的罪名来逮捕他。安东被吓到了——他会被安全局遣返。他还不是美国公民——
“你是在微笑吗,哈德莉?什么那么好笑?”
笑?面对这场漫长而令人窒息又支离破碎的演讲,哈德莉一直都震惊地盯着安东。
“对你来说很好玩,是吗?我所有的工作,我所有的努力——我在实验室里是最努力的——我们的督学员在利用我的纯良。他总是说,‘安东是我们当中的【坚忍不拔者】’,这种美式恭维,意味的是,你还可以被利用。被【利用】——对学院来说就是我们的用途。但你不能告诉他们【你对此了然于胸】。”安东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背负着古老部族使命的信使,委屈难以言表。“现在,三年了,我的发现被窃用,我再也没用了,是时候把我踢到垃圾桶里了,这是个好词,一个很好的笑话,嗯?‘垃圾桶’——多好的美式笑话。学院说不会和我续约,因为政府拨款没了。我的督学员也没帮我搞定我的入籍申请——已经弄了好几年了。当然,我自己也有【拖拉】——可我一直在实验室里【很努力地】工作啊。就在昨天上午,他们用电子邮件告诉我结果。你——你不要笑,哈德莉!这很自私。这很自私,很残忍。”
这个愤怒的男人靠近哈德莉,他瘦削的脸庞在压力下变得冷酷。他咬紧牙关。一种汗涔涔的垃圾味从他发热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在布满污尘的镜片下,他的眼珠深陷,眼神谨慎。哈德莉紧张地说:“或许你该走了,安东。我在等朋友。我的意思是……他们会过来,把我带上。到城里去吃晚饭……”
哈德莉不想这位愠怒的访客感觉到她是多么的害怕他。她的错误是将他带到了门口。侮辱了他。他用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他们马上失去了平衡。他拼命捉住她,亲吻她——亲吻她并且咬她的嘴唇,像是一只贪婪的老鼠。他俩的酒杯飞到空中,摔在地上碎开。
她想喘过气来大声尖叫,但他将她按倒。她以为他要勒死她,但他似乎还在亲吻她,或者说试图去亲吻她。她惊恐地用手肘去推他的胸膛,他的肋骨;他的嘴更靠近她了,她想他要咬掉她的嘴唇了。他带着一种躁狂不安的得意小声说听起来像是“【你喜欢我!你想要!】”的话。他费尽地小声嘟囔,骑到了她的身上,脸上滑过一股激情;他们的挣扎已变成激烈的肉搏,紧迫急切,在近乎无声的沉默中上演,只有喘息在配音。哈德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左右摇晃脑袋,想要躲开这男人的嘴巴,他锋利的黄牙,他呼吸的气味。在一阵绝望中,哈德莉成功从他身下扭开了,像一只用手和膝盖爬行的动物,在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摆脱安东.克鲁普夫了——但他向她猛冲过来,用强健的手指抓住她的脚踝,大笑着扑向她,骑到了她身上,而且这次更加粗暴,用手指按住了她的脖子。安东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声音说:“你想要我在这!这是你要来的。你没权利嘲笑我。你还有你那‘管理班子成员’丈夫。”哈德莉不知道安东在说什么。管理班子?她丈夫是在历史系的咨询委员会里做过;但他和分子生物院没关系。她没法解释;她没有气力,甚至难以呼吸,但她有时间近乎冷静地思考:这不可能发生。这是错的。在这一刻她似乎看见自己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僵硬与超然,就像在婚姻中她与丈夫做爱一样,心神畅游,肉欲、本能与亲密都近在咫尺。然而现在,尝着安东嘴里的酒味,这男人嘴里酸得要命的味道,哈德莉知道自己被他憎恨着;他的仇恨纯粹而激烈,她乞求他:【请别伤害我,安东。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安东。我会帮你。】她尝到的不是酒味,而是她上唇的血。他粗暴地扔开她,站起来,离开她的身体,他的衬衣很松,上面还溅着血。用一种夹杂着痛苦、狂怒与支离破碎的声音,他说了些她完全听不懂的东西,然后他蹒跚地走向前门。然后——出乎她意料——他走了。
她僵硬地躺着,心脏猛跳,全身是汗,还有着他的味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对周围毫无记忆。好几分钟后——大概是十至十五分钟——她明白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了。她以为会发生的事情,生命的转折,其实还并没真正发生。
她站了起来。她神情恍惚,小声啜泣。她靠在门厅的椅子上,碰触墙面,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空荡荡的门口,张望外面。前面的走道被头顶的月色隐约照亮。这是种微弱的光芒,将要熄灭的光芒。她看见南瓜头已经从楼梯上滚下来,还被踢过。它在路上四分五裂了。她看见里面的东西被挖走了,但是出于疏忽,南瓜籽还留在里面,还有一些南瓜络。她走出去。她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嘴。她会跑回屋子里拨911.她会报告这场袭击。她会寻求帮助。她需要帮助,十分需要;她知道安东.克鲁普夫会回来。当然,他会回来。在前走道,她站着凝视路面——看她在黑暗中所能看到的一切。车前灯在亮着。一辆静止的车。天黑了,冬夜的黑暗笼罩过来。她大叫:“有人吗?有人吗?谁在这?”车前灯在路上亮着,而他的车就停在这儿。
(原文发表于2009年1月12日出版的《纽约客》)
最后更新[20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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