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守势:中国象棋和西方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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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很熟悉一段广告,七匹狼男装,里头有两句经典的对白:老外对中国人说:Attack is the best way to defend,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中国人则用行动和语言告诉他:不懂防守,怎能进攻。
后面这句话已经成为大家的口头禅,它很符合我们的生活方式。不过有人可能会这样推导:既然不懂防守,不能进攻,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防守是最好的进攻?
体育运动在西方人看来是一种游戏,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英文即是Olympic Games。
可以说,西方人的整个思维方式都跟game有关,可以称为游戏思维,甚至西方人的法律、经济行为,都跟游戏有关,我们最熟悉的,就是我们说要“入世”,加入WTO,就要遵循WTO的游戏规则。
当然,我觉得game和游戏虽然可以对译,但意思实在相差很远,我这里指的游戏,指的是西方意义上game;
而在中国人的辞典中,游戏似乎意味着天真、幼稚和不求上进。
那么,中国人不用游戏思维,我们又是如何思考问题呢?
发明“潜规则”一词的吴思先生说得对,中国人常常是以“棋局”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历史的。
我仔细想想,我们现在竟然有这么多的词语相关:局势、局面、局限、大局观、结局、全国一盘棋、盘点、收拾残局、居外旁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另外,我们还把西方经济学乃至整个西方人文学界运用非常广泛的Game Theory翻译为“博弈论”,可见,在西方人的“游戏”和中国人的“棋局”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就是它们都能根本性地反映各自的思维方式。
看别人下象棋,外行其实是很难分清楚什么是攻什么是守的,我们没有比分,没有时间限制(快棋这种理念是从西方引进的),所以没有非常明显的标志来判断攻守;
即使是内行,如果“段数”不够,也很难判断,因为象棋并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不能通过数棋子来评判,也没有清楚的关于攻守的判断标准。
但是,熟悉中国象棋的人还是能够判断攻守,他凭的是什么呢?局势!
红方把黑方的棋子几乎吃得光光的,但我们仍可以说黑方处于攻势,因为他靠一个将和一个马就把对方逼上绝路。
“势”是一个过程,攻势必定要化为结果,那么只有在攻势变为结果的时候,我们才会说,黑方在攻,那就是“将军”,而红方则必须化解这个致命的一击,这时候我们方可说红方在守。
所以,这就是中国象棋的独特之处,攻守都是局势酝酿的结果,只有在“将军”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出来,这叫“水落石出”。
而“势”是一个很中国式的概念,很难说清楚,需要在实践中去感悟,领会。
所以,外行是看不懂的,等他看懂的时候,双方已经分出胜负。
西方人的体育运动,我们即使外行,也能预测谁赢谁输,比如跑得快,跳得高,个子占优势,等等。
但是中国象棋,外行就是外行,内外有别,这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在伦理道德方面。
那么,既然攻守依赖于局势的进展,那么局势又是什么呢?
局势其实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对比,我们生活中常常用“较劲”,其实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对比。
在象棋中,攻势一方不断向守势一方施加压力,步步为营,迫使对方投降;或者,一方设置圈套,诱使对方以为处于攻势之中,轻敌而中计。
无论是采取以进为进,还是以退为进(当然,有时候还有以进为退的,那常常是初学者,动不动就“将军”,其实很容易就化解),终极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死”对方。
所以,在中国象棋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一种典型的中国式思维,即结果导向和强烈的目的论色彩。
下棋的伊始,局势是均衡的,因为双方的棋子一样多,先出棋子也是有利有弊,所以,我们常常看到,第一步大家都是象征性地“出兵”“进卒”,或者“出炮”之类的,之后,双方开始组合规则。
象棋的规则很少,简简单单仅仅几条,如“马走日,象走田”,但是规则的应用非常复杂,比如“马”与“炮”就可以组成“马后炮”,各种棋子组合起来变幻莫测,就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一样。
这也是典型的中国式思维:潜规则多于规则,法典最后总有“其他”一项来包容最大的一部分“规则”。
那么,局势是怎么造成的呢?首先当然是是否遵守规则。
中国象棋的规则很容易就学会了,不像西方游戏那么复杂,因为他们制定规则是需要不断的抗争、不断的妥协之后达成的协议,每条规则都相应地代表一些人的利益,所以玩的人越多,游戏规则越复杂。
而中国象棋规则实在是很少,好学,所以,遵守规则的人当然比不遵守规则的人处于攻势。
其次,遵守规则只是下棋的最基本的要求,如果双方都懂得规则,那么就要看谁能够用规则用的更好,就是组合规则的能力,比如,通过某种组合,形成“抽车”的一招,使对方为了保帅丧失一“车”。
所以,对规则组合的可能性了解得越多的人,就处于攻势一方。
前两点是在技术层面上谈论问题的,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而学会的,但是,俗话有一句叫“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所以,一旦双方在技术层面上水平相当,那么就要比拼潜规则的应用,潜规则就是那些没有办法写入教科书的独门招式。
但是这种独门招式即使是师父愿意教,那么徒弟也必须要有悟性才能学会,这种知识是需要在实践中悟出来的,因为这种知识太过于灵活,没有办法用科学的方法把它们固定下来。汕头人把这种东西叫做“皱步”,当然,这一方面我还举不出什么例子,所以谈起来也比较抽象。
下棋下到这个层面,就达到了艺术的水平。我觉得中国的“艺”很传神地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技术与审美的统一,即技艺与艺术的统一。
双方若棋艺相当,那么他们将比棋道。
我们常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不仅仅是指出了这样一个现象,还希望我们能以旁观者的心态去当局,使自己远离不应有的激情、对利益和面子的顾虑,保持最为平衡的心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每一步都能围绕着这个目标去做。
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一种无我的状态,而这种心态能使棋手宠辱不惊,最后使一切化险为夷,道即路,如果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就不会迷路,所以就达到了旁观者的“清”。
所以,攻守的局势是通过这样步步深入得出来的,如果一个人只懂棋艺不懂棋道,那么他就无法判断最高水平的棋手的局势,但是水平高的棋手却很容易就看清楚水平低的棋手的局势。
通过这样的力量对比,局势最终会偏向一方,最终产生攻和守的结果,一般来说,水平高的人下一盘棋只将一次军就致命了,所以,攻和守常常直接导致了胜败的结局。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西方人的游戏往往是先划定进攻和防守的界限,量化得分和各种数值,最后累计各种数据分出胜负;
而中国象棋则是通过规则、技术、艺术、棋道的较劲而慢慢地使局势从平衡变为向一边倾倒,最终局势酝酿出了进攻与防守的结果,通过这种方式分出胜负。
因而,我们下棋的思维方式不是攻守二元论,而是清与迷的二元论,它的终极目标在于致命的一击,所以,棋手依靠规则、技术、艺术、棋道使自己保持对终极目标的稳定追求,对终极目标越清楚地人最终将获胜。
这种思维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比如吴思先生说的潜规则理论,还有我们常常说一个人顾全大局,其实就是他对终极目标有最清晰的把握;
我们需要调停,往往找局外人来了断;我们常常先把各种可能性想清楚然后再行事,就好像走一步棋要先想三步;
还有,这种思维方式对社会的最高应用,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曾经说过的名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后来著名美学家朱光潜以此为座右铭,在我看来,这句话就是中国象棋最高境界的一种更为广泛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