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香港)·狂城乱马
只远远见过夏志清先生一面,在岭南大学的晚宴上,台湾的朱天文在旁,上海的须兰也在,香港的锺晓阳亦在,两岸三地的“张派作家”几乎都在了,只因那是一个关乎张爱玲的研讨会,没有人敢不来或舍得不来。
但并非是朱或须或锺把夏先生团团围着,而是另外一群女同学女粉丝,或坐或站,在老先生身旁,把老先生逗得很乐很高兴;而当然,言谈幽默的老先生轻言几句亦已把她们逗得笑不拢嘴。当时我的心里感觉是,幸好是老先生,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老先生,而且是文学界教父级的老先生,否则如此言笑很容易让人误会或觉轻佻。
此说绝无不敬,而是佩服羡慕。“教父”地位是多年功力修炼回来的,付出很多,贡献很大,得到尊重与尊敬、保护与关护,理所当然,若得不到反而极不公平。对此,夏先生自己是明白的。因是明白人。
那年的张爱玲研讨会,王德威与夏志清皆来演讲,两位哥大教授,两代文学评论权威,各领风骚,不在话下。夏志清教授的讲题是“我在美国教中国文学”,娓娓细道数十年求学和教学生涯,非常动听。
当夜我写信给朋友曾有如此感慨:“夏先生极有幽默感,也极自负,演讲里对年轻学生直言,‘我希望做你们的榜样,你们应该向我学习’,说得爽快;他明白自己直言无畏容易得罪人,更明白,‘我的名气大,即使得罪了人,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说得够劲。古语说‘无欲则刚’,其实该加一句‘有料则傲’,以真材实料为后盾的自负,傲又如何?这叫做 知识的傲慢,没有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然而在傲以外,夏先生还有细心和耐性,懂得保护和关护他欣赏的人。别的不说,且看去年公布的多年通信,夏先生对张爱玲是多么体谅与包容,他支持她、鼓励她、维护她,但他和夫人约张爱玲吃饭,她竟不来,可说是比夏先生还傲,但夏先生完全没责怪,知其性者始可容其人,交朋友,不管年龄相距多大,都不容易。
夏先生的文学评论本身就是文学,不管是长或短,用字遣词皆精准,让专业读者和外行人都能被感染而信服而入脑。如他用一个“静”字形容沈从文作品, “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夏志清的文学评论,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