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海
1989年,时任中共中央常委的李瑞环,负责意识形态工作。河北省举办总编辑研修班,李瑞环的讲话是学习的要件之一。当时我就感到他的讲话与众不同,话说得直率形象,且思想深刻。比如他谈新闻的党性原则,谈“工具论”,他说:我是木匠出身,如果斧头不听使唤,老是砍我的手,没有办法,我只好扔掉再换一把。这些话给我的印象极深。此后,我便特别注意读李瑞环的讲话,尤其是近几年读了他的几本书,最近又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四卷本新作《看法与说法》,越发感觉李瑞环的语言风格很值得研究。他不说大话、套话、空话,不说正确却又无用的话。他的话很有个性,直来直去,亦俗亦雅;嬉笑怒骂,亦庄亦谐;形象生动,思想深邃。在新闻界开展的“走转改”活动中,在全党开展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读一读李瑞环的语言风格,也许大有裨益。
说老百姓的话,土到好处便是雅
最生动形象、最丰富多彩的莫过于老百姓的语言。李瑞环常常说老百姓的话,注意从老百姓的语言中汲取营养。比如他谈大吃大喝、奢糜之风问题,说这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社会价值取向问题,一个关系到我们事业兴衰成败的根本性问题。他说:天天过节是不祥之兆。
现在官僚主义严重,形式主义泛滥。空话、套话、假话盛行,会议、文件、应酬成灾,占用了许多时间,贻误了正常工作,浪费了财物,得罪了群众。各种“节”五花八门,不胜枚举。人有人节,物有物节,时有时节,地有地节。过去只讲四时八节,现在已不知道有多少节了。李自成进北京天天过节,老百姓说,因为他赶着把节过完了,所以垮台快。
《听取中央统战部工作汇报时的谈话》(1995年1月3日)
这段话李瑞环讲得实实在在,仔细听听,振聋发聩!
李瑞环讲领导要把群众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他说领导只有相对于群众才能存在,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群众。领导的积极,归根结底是为了使更多的人更积极,如果领导的积极带来周围的人都不积极,那么这个积极性就值得怀疑。什么是领导?对此有许多表达,但李瑞环讲得很有意思:
所谓领导,就是要“领”要“导”,什么叫“领”?就是带领,后面没兵,光杆司令一个,这只能叫个人溜达;什么叫“导”?就是引导,没有群众,这只能叫自拉自唱。
他说得生动形象。语言不多,却说得很到位。这也许就是群众语言的魅力吧。
我常想土与雅的关系。土和雅这两个本来是对立的概念,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却相互转化,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的时候你附庸风雅,偏偏是那样的俗不可耐;有的时候,土到好处,却雅味立现。李瑞环的“土语”说得很风趣,乍一听简直是土得掉渣,但琢磨起来并不觉得土,反而觉得痛快淋漓,入木三分。
李瑞环在与天津环卫工人座谈时说:
一个人的工作受不受尊重,一个人受不受尊重,不取决于干什么,而取决于干得怎么样。我有一个老朋友叫时传祥,开追悼会时,八宝山大灵堂里边、外面都站满了人,不下一两千。而有些人自以为了不起,官是不小可并不被人尊重。不管什么人,不管多清高的人,多以为了不起的人,在化粪池里看,拉的屎是一个德性。有些人就是提起裤子不认账。看不起环卫工人的人是忘记了自己也是拉屎的人。……一个城市里,环境卫生这块工作搞不好,不行。要让大家的生活都方便有序,干干净净,心情舒畅,没有环卫这支队伍是不可想象的。
《同优秀环卫职工代表座谈时的讲话》(1988年1月30日)
李瑞环讲到的那个时传祥,是环卫工人,全国劳模,当年国家主席刘少奇曾亲切接见过他。刘少奇握着他的手说:你掏粪是为人民服务的,我当国家主席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我们的社会里,没有不光荣的工作,只有不光荣的人;没有没出息的行业,只有没出息的人。
原来我一直以为,李瑞环讲群众语言,以至于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主要是他来自基层、熟悉老百姓的缘故。后来我发现,这个观点不全对。读完他的几本书,一个很深的感受是他对老百姓的深厚感情和坚定的群众观点。他说,从知和行的角度来讲,人民群众是社会实践的主体,从我国社会主义制度角度来讲,人民群众是国家的主人,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来讲,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脱离群众的人,失去群众的人,不管职务多高、本事多大,统统都是纸老虎。他说,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心里想着人民群众,一切为了人民群众,永远不脱离人民群众,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语言是表达思想的,不是孤芳自赏的。把思想表达得越充分,越容易被人们理解和接受,越显示其魅力。之乎者也那一套,不适合老百姓的口味。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毛泽东堪为楷模。胡适对《蝶恋花·答李淑一》那首诗的韵脚说三道四,但他却不得不承认毛泽东的白话文最好。
说老百姓的话,说到底是个群众观念问题,是个立场问题,是个世界观问题。不走基层,不与老百姓打交道,不清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不热爱老百姓,怎么可能说出老百姓的话?当然,我们并不是要求都要像李瑞环这样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语言风格,有的人出口成章,有的人幽默风趣,有的是关西大汉的豪放,有的是吴侬软语的亲切。我们不能强调一致,也不可能一致,但有一点是要讲清楚的,这就是一定要讲老百姓爱听的话,讲老百姓听得懂的话。
说心里话,把自己摆进去
说心里话是李瑞环语言风格的一大特色。他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勇于坦露自己的思想。我想,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讲话人们爱听,有一种亲切感。
我注意到,李瑞环说心里话一个重要的标志是把自己摆进去。“我”怎么看、怎么想。在李瑞环的讲话中有时是“明摆”,有时是“兼摆”。谈自己的情况是“明”,谈自己的思想是“兼”。不管是“明”是“兼”,都实实在在、自自然然,没有形式主义、花架子。
比如他在谈到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时,是这样分析的:
我们现在的干部人事制度从下边往上边看,透明度很低,掩盖物太多,搞得有些神秘化。为什么有些干部怕领导不怕群众,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在群众面前什么离谱的话都敢说,什么离谱的事都敢做,怕仆人不怕主人,就是因为他的命运在领导手里。吃谁的饭,当谁的官,拿谁的钱,把领导赏识和群众拥护看作两码事。
《在政治体制改革课题研讨汇报会上的谈话》(1986年9月24日)
比如他说:
我常讲两个地方能使人受教育:一是火葬场,在那里不管是什么人,男人、女人,当官的、老百姓都一样,往火炉子里一推,一按电钮,立即变成骨灰。看到了这个情况还有什么想不开?为些小事小非争个没完没了,有啥意思?捞那么多钱财到头来也是一把骨灰。二是医院。在那里不管什么人,一旦病倒住院,什么伟大设想、什么重要工作,都得放下。你才理解人最重要的还是身体,没有身体,其它一切无从谈起。
《谈天津卫生事业的发展问题》(1986年1月13日)
李瑞环曾做过木匠,对此他从不忌讳,而且常常以此为豪。实际上英雄是不问来路的。最聪明最能干是最有实践经验的战士。三国时期,出身于四世三公的袁绍志大而才疏,有谋却寡断,终未成大事。而出身低微、甚至是被人耻笑的阉人之后的曹操,魏武挥鞭,文治武功,名彪史册。官渡之战,曹操以少胜多,把袁绍打得落花流水。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李瑞环认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看不起劳动人民的人,是一种最没知识、最不懂道理的人。劳动人民,别管干哪行,只要是凭自己的劳动,为人民、为他人做工作,都是应该受到尊重的。他曾同优秀环卫职工代表座谈时讲:我曾当过木匠,现在阴差阳错的当了市长,我们是完全平等的。
刘少奇平反昭雪后,李瑞环看到一幅刘少奇干木工活的照片,感慨万千。他写了一首题为《木匠》的长诗,四段32句。这首诗赞美了木匠,也赞美了少奇同志,在1980年第1期的《建筑工人》上发表。诗的最后几句是:“功过谁评说,后生定先祖。劝君莫论一时遇,九泉之下看荣辱。”
李瑞环讲心里话,总是客观地看问题。他分析领导干部一定要有“忘我”的思想境界时说:
如何时刻了解到更多人的情绪,着眼于大多数人的利益,这是控制大局面很重要的一条。所谓讲团结,重要的是讲要团结多数人。有时少数人想不通的,多数人拥护,于全局有利。但少数人常常是有权的,他发言的机会多,并且常常是到节骨眼可以评判你工作的人,而多数人常常发言的机会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就得有忘我为民、忘我为公的思想。
《同全国第四期市长研究班学员座谈时的讲话》(1986年1月9日)
有的领导干部也讲自己,但多属自夸,讲的是过五关斩六将,很少有人讲走麦城,自我表扬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李瑞环是讲“实”,坦坦荡荡,口中之语是心中所思。他在担任全国政协主席时多次强调:把有神论和无神论两种世界观的对立,变成信教者和不信教者之间的对立,这是错误的。
我们的宗教政策是信仰自由,公民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我常讲,你信不信佛,信不信神仙,都可以。你不信、我信,或者我不信、你信,这是个人的私事。
有人讲,中国的宗教信仰自由只是个策略,是权宜之计,这不对。中国的宗教信仰自由是真诚的。我本人不信教,但家里有人信,比如我母亲和儿媳都信佛。有人讲,有神论和无神论水火不兼容,这也不对。从哲学的意义上理解,不能说信仰不同,人与人就“有你无我”,就是搞对抗。我的母亲、孩子信佛,但我们相处得很和睦。信与不信,这是个人的自由,应当各自方便,互相尊重。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贵在坦诚,说实话,说心里话,不设防。若此,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一定要做到以善度人。以善度人还是以恶度人,不仅是个人性问题,也是个党性问题。李瑞环讲,许多人并不是鬼,我们自己疑神疑鬼,结果把人变成了鬼。他举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两件事来说明这个观点。一个是小靳庄的村党支部书记,一个是做过国务院副总理的孙健。对这两个人,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都很熟悉。小靳庄是江青蹲过点的地方。小靳庄的支书在文革后期当了宝坻县的县委书记。粉碎四人帮后,人们批判他,他不理解,他说“当初到县里来是你们让我来的,现在你们批我的那些理,我连听都听不懂”,说完话,拎起行李,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他以后在村里带领群众致富颇有成就,村里党员又选他当书记,有的人想不通,认为他是“三种人”。李瑞环问他还是不是党员,既然是党员,既然是多数党员都选他,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他当村支部书记后干得非常好。孙健曾在天津大成电锯厂、天津中国机械厂当工人。1975年1月任国务院副总理。在文革中犯有严重错误,1978年3月被免去职务,回天津机械厂工作。下台以后,他告诉别人,自己胡里胡涂地上去了,又胡里胡涂地下来了,他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整党时,有人提出把他开除出党。李瑞环为此专门找了薄老,希望将此人留在党内。孙健本人深受感动,跑到天津市委组织部大哭了一场。这个人回单位后同样干得很出色。
说两句话,倡导辩证思维
李瑞环讲话的哲理性,是他语言风格的一大特色。他不讲空话套话,也不讲片面性和绝对化的话。他不讲一句话,总是讲二句话,在他的讲话中体现着辩证思维。
看人、看事都要看两面,正面和反面,成绩面和问题面。当然,要区分主要面和次要面,但决不能只看一面。只看一面,不看另一面,叫做片面,就是孤立,也是绝对。孤立、片面、绝对是形而上学的主要特征,也是我们过去常犯错误并因之吃过许多苦头的一个老毛病。
《在天津市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的工作报告》(1985年10月12日)
我们搞改革,任何时候都要讲两个理:一个理是讲市场经济、成本核算、优化组合、按劳分配等,另一个理是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党的最高宗旨。这后一个理是我们作为执政党的带根本性的大道理。
《在辽宁考察工作期间的谈话要点》(1995年4月10日—16日)
关于辩证地看问题,李瑞环讲了许多令人寻味的话:宁可不及而不过。一时“不及”,我们还有时间继续往前搞下去;而如果过了头,就会出现反复,已有的成果也很难巩固。我们既不能样样都强调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样样都没有成效;也不能片面强调某一项重要,不讲全局,顾此失彼。很多事情按客观规律办,看上去慢了,但实际上是快了。宏观控制与微观搞活的关系,应该像风筝,放出去了,有线牵着;而不应像放生,放出去回不来。不能把办实事片面理解为只讲实惠,也不能把少说空话曲解为不讲道理。诸如此类的语言,在李瑞环的讲话中随处可见。
辩证思维对一个人,特别是领导干部来说异常重要。正确的思维方式,实际上是正确的思想路线。它是正确地认识问题、解决问题的重要前提和一把钥匙。毛泽东欣赏鲁迅,他多次说自己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想,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毛泽东认为鲁迅的文章既尖锐深刻,又没有片面性,充满着辩证法。思想方法对了头,什么事情都好办。
如何看待一个班子的团结?李瑞环认为,什么问题都是完全统一,没有不同声音,并不正常。一呼百应、一言九鼎,久而久之必犯错误。
现在,有的班子讨论问题很少有不同意见,没有议论、没有争论,讨论就是表态。有人以为这样很好,是团结的班子。其实,这样并不好,这样的班子也不是真正团结的班子。
《同天津市委组织部负责人谈选人配班子问题》(1987年12月10日)
新闻的党性和人民性是统一的。报纸宣传要坚持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但正面宣传为主并不是不要舆论监督。在现实生活中有人对舆论监督的看法颇有问题。李瑞环说:
报纸是面镜子,你要有气,不能砸镜子,要砸镜子反映的社会现象和不正之风。当然镜子也有哈哈镜,镜子不平,照出来变形。如果是镜子的毛病,就要换镜子、修理镜子,所以新闻界有时候也需要改进和整顿;如果不是镜子的问题,你就要多照镜子,反思镜子照出来的问题,而不能把气撒在镜子上。简单地讲镜子不对,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
《在新闻界谈心服务会上的讲话》(1988年2月13日)
在推荐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人选会议上,李瑞环讲他和邓小平谈话情况:
许多事情是相辅相成、相伴而生的。比如说这个人有锐气,敢开拓,这是优点;另外一种讲法,说这个人太露锋芒,不稳当,这又成了缺点。如果过多地苛求他不要露锋芒,他的锐气也就没有了。……我向小平同志谈过这个问题。小平同志说,你在天津的呼声不错呀!我说有说我好的,也有说我不好的;有说我优点突出的,也有说我缺点突出的。他问,主要指什么?我说,比如有人就说我这个人有点主见,有人说我这个人太主观,我就在主见与主观这个问题上,捣鼓来捣鼓去,越捣鼓越胡涂。他说那胡涂什么?拥护你的人就说你有主见,反对你的人就说你太主观。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是伴生的。过多的苛求这边,缺点没了,优点也没了。只讲人人有优点、人人有缺点还不行,重要的是要看哪个是主要的。
《在推荐天津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人选会议上的讲话》(1987年11月29日)
我认为李瑞环的这段话讲得很有见地,讲得客观辩证,值得认真地深思。第一,领导干部特别是一把手,既要民主又要有主见。一把手不能搞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但也不能一把手说了不算,十八口子乱当家也是不行的。这是对民主集中制最通俗的解释。民主是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集中是在民主基础上的集中。第二,一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往往是连在一起的。具体问题应当具体分析,在一定的情况下,可能表现为优点,但在一定情况下,又可能表现为缺点。因此千万不能苛求,重在引导。第三,对人对事都要坚持两分法,但两分法必须有重点论,一分为二不是一半对一半,没有重点就是非不清;不讲哪个是主要面,就是折中主义。
说管用的话,重在解决实际问题
李瑞环对一些不解决问题的会议,对一些形式主义的讲话是很厌恶的。他说,一个单位、一个地方之所以鸦雀无声,或者普遍存在说假话的现象,固然有社会风气的影响,但根本在领导身上。如果来了这么多人开会,讲的所有观点跟我们讲的一模一样,开这个会就是多余的。
他在分析干部队伍状况时,讲过这样一段话:
现在社会上存在着一种歪风:有的人不干事却事儿很多,拉拉扯扯,吹吹拍拍,你长我短,一帮一派。我讲过领导干部要坚持“四人”:诚恳待人,平等待人,一视同仁,知人用人。领导之间有意见,可以当面讲,和我打过交道的人知道我这个脾气,或者叫毛病。我讨厌告黑状的人……对人总是要宽厚,总是要诚恳。待人以诚、以宽。其次是实实在在地干事。你说我们这个班子里边有多大的本事?没有。我出过一个题:两头骡子拉车快还是两头驴拉车快?毫无疑问,一般地讲两头骡子拉车快,力量大。我说未必——一个往前拉,一个往后拉,把车拉散了。小毛驴劲不大,但一股劲蹦跶蹦跶老往前走,一定比骡子快!
《在推荐天津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人选会议上的讲话》(1987年11月29日)
管用的话,常常是尖锐的话,针砭时弊的话。这样的话,老好人说不了;一事当前,先为自己打算的人说不了;患得患失,生怕自己得罪人、丢选票的人也说不了。然而,要能解决问题,就要说管用的话。拜年话、套话、空话都无济于事。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净说些门面的话、圆滑的话,专门买好的话,“手抓两把泥,脚踩西瓜皮,见着问题就抹,见着矛盾就溜”。这样的人,哪能说管用的话?
李瑞环对讲空话、大话非常反感,1985年5月28 、29日,他在天津日报上,连发两篇特约评论员文章,一谈、再谈少讲空话多干实事。文章切中要害,尖锐深刻:
我们有些同志沾染了一些很坏的风气,他们习惯于坐在屋子里,豪言壮语,气吞山河,听起来似乎决心很大,道理很多,但只有唱功,没有做功,嘴行千里,屁股在屋里。高谈使他们浪费了很多时间,阔论使他们耽误了许多事情。有的同志“茶碗一端,说话无边;香烟一点,专说人短”。他们习惯于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是不说怎么样才对;他们总喜欢说这人不行,那人不行,就是不说自己行不行;他们不当运动员,只当裁判员,只吹哨不上场,谁“进球”吹谁“犯规”,你在前边干,他在旁边看,干好了他说“早该如此”,干错了他说“意料之中”。他们涣散了别人的斗志,污染了周围的空气,误事、误国、误人、误己,此患不除,四化难矣。
反对说空话、大话、套话、正确而又无用的话,我们强调了多少年,但如今情况依旧,甚至在一些地方还愈演愈烈。这是为什么呢?我以为这主要是它们有市场,这样做是能得到好处的。第一,可以掩饰自己的无能。讲一些豪言壮语,起码表明自己有建功立业的决心;说一些套话,可以做到无懈可击。礼多人不怪,你能挑出什么错?如果不让讲这些,我就没有多少要说的话了,连话都没得说,水平何在呢?第二,说这些话不费力,也没风险,保护层厚。说实话,实事求是,那是要下功夫、费脑筋的。没有一番调查研究,没有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琢磨过程,不去认真地研究问题,你就说不出有见地的话,更何况有见地的话也不见得谁都喜欢,说不定还有政治风险,谁愿意冒这个风险?第三,有的领导喜欢。领导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是最为关键的。李瑞环讲,如果你是大家选出来的,你就会眼睛看着大家。但遗憾的是现在还不是。看着领导的眼色行事,一切体现领导的意图,一切为了让领导高兴,对上唯恐不周,对下不顾民怨,这必然出现形式主义,出现假大空。同时,好大喜功和急功近利,又必然使一些人既爱听假大空,又爱说假大空。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有些人还特别爱听奉承的话。其实谁也爱听好话,好话盈耳神仙乐,爱河饮尽犹饥渴。爱听好话是人的本性,领导也不例外。李世民与魏征一对明君贤相,一个从善如流,一个冒死进谏。尽管如此,李世民一次下朝后,也曾愤愤地对皇后说:“我什么时候一定要杀了这个乡巴佬!”只因理智战胜了冲动,聪慧战胜了愚昧,这个一念之差才悄然而退。齐桓公那是何等的贤明,赫赫春秋五霸之一。虽曾重用鲍子牙、管仲一类贞良死节之士,但最后也还是没有挡住竖刁、常之巫一群人的巧言令色,常使后人唏嘘叹息。看来领导要听一些逆耳良言,绝非一件易事,但光听好听的话是一定要坏事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是本性也不能放纵,不能信马由缰,要克制。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伟大来自于克制,来自于对自己的把握。我们特别需要克己奉公、自我修为的胸怀和决心。如今全党进行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以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糜之风为重点,深得人心。这个问题真正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
一个领导者能不能说管用的话,除了问题摸得清、工作思路明等条件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要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有为人民服务的强烈愿望。李瑞环说,如果我们又要掌权,又不为人民办实事,那还不如让人民另请高明。一个人的情感只有与国家和民生连在一起才值得景仰。同时自身的形象也很重要。他说,自己满脸脏东西,怎么号召人家讲卫生?你在台上讲人,人在台下讲你,你讲的还管什么用?
说精彩的话,注重总结概括和提炼
李瑞环常常用通俗简洁、鲜明生动和富有个性的语言,去讲一些复杂的、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让人听得很有味道,深受启发。
讲坚持改革开放,他说:不能因为有蚊子、苍蝇飞进来,就不开门。在中国,夏天有苍蝇、蚊子,但夏天能长出我们所必需的粮食和各种作物;冬天虽然少一些害虫,但冬天也不长庄稼。因此,谁也不会希望总是过冬天。
讲抓紧时间、埋头苦干、老老实实抓经济,他说:要想多吃西瓜,就得研究种西瓜,不能天天光是研究西瓜怎样切。
讲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人类,拯救地球就是拯救未来时,他说:海水没有边界地来回流动,空气不用签证地进进出出,环境问题更是互相影响,利害与共。一个地球,一块地;一个星球,一片天。环境保护要靠大家共同努力来解决。
讲在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的过程中,必须研究解决共同富裕的问题时,他说:你吃海鲜我吃萝卜,碗里的东西可以有所区别,但必须有吃的。当文件和实践不一致时,修改的应该是文件,而不应该是实践。
讲领导干部要勇于自我批评时,他说:掌声、歌颂未必真帮忙,批评、反对不一定都添乱。认为个人凡事都能说明白的人,这个人一定是不明白。若干人就是因为凡事老认为自己什么都明白,最后做了很多胡涂事。
讲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纵论世界风云,他说: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庄稼?有的人个头很大未必就会去欺负别人;有的人个头很小,但也会寻衅惹事。既不能面对强大的国家低三下四,也不能在弱小的国家面前趾高气扬。国与国之间,难免对一些问题存有不同看法,再亲的兄弟也难免吵架,再好的夫妻也难免拌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
讲等因奉此、形式主义时,他说:那种单纯的照抄照转,看起来似乎是执行的很坚决,实则是最大的怠工,必定坏事。
讲把群众情绪作为第一信号时,他说:对共产党领导干部来说,心里没有群众,就是忘本;对群众的疾苦漠不关心,就是变质;滥用手中的权力欺压群众,就是对共产党的背叛。
通俗形象是李瑞环语言中的一道风景。有些人故意把简单的道理说得很深奥,把简单的事情说得很复杂,装腔作势,好像是让人听懂了,就显示不出自己的水平和学问似的,这实在是一种悲哀。他们讲的那些东西令人生厌,用覆酱瓿。
在品读李瑞环的讲话中,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精彩的话,为什么能形成个性化的语言风格?
1 深厚的理论功底
李瑞环经常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他强调的学习,主要是指理论的学习,哲学的学习,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学习。1987年,在中共天津市委四届八次全委扩大会议上,他讲过这样一段话:
在现实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在同样的环境、大体相同的条件下,有些同志进步很快,工作很有起色,能够开创出一种生机勃发的局面,而有些同志水平一直提不高,工作很吃力。这既不是天赋差异,也不是机遇不同,归根结底,进步快的总是得益于下功夫学习理论,进步慢的总是吃亏于不重视学习理论。有没有学习理论的自觉性,肯不肯下功夫学习理论,确实是个重大原则问题。
1988年7月2日,他在《关于党校建设的意见》中讲:
我几次讲过这样的话,我们有些干部没有坐下来读书的习惯,总爱坐上车到处跑。就现在的条件而论,坐车下去不一定就是什么艰苦的事。有的领导干部下去以后讲话很多,说有用吧,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说错吧,都是报纸上的,也没有错。要使这些干部养成刻苦读书的习惯。把他们招到党校来学习一段,集中时间读点书,研究些问题。领导干部必须能坐下来,报纸要读进去,文章要看进去。
他提倡学点哲学,认为哲学是“明白学”,学好哲学,终身受用。不学哲学,天赋再好,也当不了明白人。一个人能否有出息,最重要的是取决于能否刻苦学习。他认为,能不能认真读书,这不是个人爱好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个革命责任心的问题,有条件的话,我主张一些领导同志关在屋子里,平心静气地读几个月的书。但就多数人来说,更现实可行的,只能是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李瑞环对如何学习讲得很具体:一是靠自学,养成读书的习惯;二是要自己经常动手写,写东西就要查书,就要思考,本身就是很好的学习;三是要在工作过程中养成总结经验的习惯,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法。理论联系实际,不是不重视读书。不读书,没有理论知识,尽管海阔天空讲实际,也不能算是理论联系实际。
李瑞环强调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学习,他说,马克思主义原理和社会主义制度本身没有错,奔驰车翻车撞墙,不是车子不好,而是驾车人的问题。
2 善于总结概括提炼
李瑞环讲,很多事情你不总结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就找不出一个根本性的东西。尤其是在内内外外一片赞扬声中,一定要冷静下来,研究一下存在的问题,总结一下已有的经验。高明的领导之所以高明,主要不在于他的脑袋比别人聪明,而在于他善于综合,善于概括,善于汲取更多人的实践经验和聪明才智。所谓总结,就是把大量的现象和零碎的东西加以概括、抽象,使之升华。经常不断地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包括向群众学习语言,这是李瑞环的一贯倡导。
李瑞环很佩服毛泽东,他认为毛泽东创造了一代语言。毛泽东善于从古代语言、外国语言和群众语言中汲取营养,其语言艺术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同一件事情、同一个道理,一经他之口说出、他之笔写出,就具有非凡而独特的魅力,晦涩难懂的理论、博大精深的哲学、生死对决的军事、庄重严肃的路线方针政策,都可以生动形象、风趣幽默、通俗易懂地表达,让老百姓都能够听得懂、记得住、会运用。
3 把讲话作为一种重要的执政能力来对待
领导干部的讲话、文章不单纯是文字问题,而是对事物的看法,对客观规律的认识,对改造世界的意见,不是说着顺嘴就行了。起草文稿是很锻炼人的,尤其是年轻干部必须养成这个习惯,要自己动手写稿子,能不能提高水平,能不能有个飞跃的进步,过好这一关非常重要。
《同〈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年鉴〉记者的谈会》(1985年1月9日)
执政能力对于一个人来讲,关系到工作的成败,对于全党来讲,关系到党的执政地位,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啊!李瑞环是把讲话、文章作为一种重要的执政能力来对待的。这是他认识的基点,也是他形成自己语言风格的动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