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谏友篇——驳唐德刚《海外读红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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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右派的罪证
唐德刚教授常在文章里开我的玩笑,我从不计较。二十四年的老友了,他要在笔上占 我些小便宜,也就由他,反正不会有人相信那些并不可笑的笑话的。上月初在五月号「传 记文学」上看到了他的新作「海外读红楼」(同时刊载五月六、七日「中国时报」「人间 副刊」),发觉他不再善意的开我玩笑,而是在恶意的谩駡了。此文凡八节,前四节用所 谓「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social science approach)来研究「红楼梦」,主要讲贾府 「诸姑娘、奶奶的『脚』」(1)同寳玉的服装和发式。第五节开始攻击夏济安、志清昆仲 ,给我一个「由崇胡(适)、走资、崇洋而极右」的大罪名,主要罪证是「中国古典小说 」这本书。罪名滑稽,罪证更站不住脚:德刚忘了曾遭海外左派学者、大陆官方文人批判 的一向是我另一部着作:「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九六一年英文本初版;台北传记文学社 与香港友联出版社有刘绍铭等编译的中文译本)。
「中国古典小说」(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A Critioal Introduction)一九 六八年六月由哥大出版所发行後,获得内行专家一致推崇,书评散见欧美各大东方学、汉 学期刊,盛誉至今不衰。(2)还没有听说过大陆学者在报刊上批判我这本书。两年前大陆 访问学者徐朔方教授在普林斯登大学见到了「知识份子」创刊号上登载的「金瓶梅」章译 文,连忙托人徵求我同意,要把该章收入在他策划的一本「金瓶梅」研究文集里。苏联东 方文学期刊也刊登过「中国古典小说」的书评,有两位苏联汉学家,看了我这本书後,写 信来同我交朋友,且把他们的俄文着作也寄给我。「中国古典小说」销行十八载痛遭全面 批判还是第一次,吾友德刚的「豪气」和大无畏精神实在是很令人惊佩的。
「中国古典小说」中译本出版一再延期,看样子要到今秋才可交远东图书公司印行。 我自己太忙,有好多年译稿未加整理,尤其对不起主要译者何欣教授。假如现成有译本, 本文不必写得太长,唐文读者自己可以参阅拙着,看德刚駡人有没有道理。但除了「金瓶 梅」这一章,该书其他各章译文早已於十七、八年前刊登「现代文学」。这份杂志一般读 者不易见到,可能眞会相信德刚,以为我一味「崇洋」而把「儒林外史」、「红楼梦」这 样的说部巨着,也看得一钱不值了。没办法,只好写这篇辩正,把「海外读红楼」详加评 析。
二、狄更斯改姓成孤儿
「海外读红楼」和德刚近年来大半文章一样,写得轻浮草率,落笔一点也不谨慎,读 了教人摇头。德刚自以为样样都懂,其实好多学问只知其皮毛,文章里有时以内行自居, 发些总括性的怪论,令人发笑。德刚写文章,的确自有一格,我在「胡适杂忆」序里曾称 之为「唐派新腔」。但他同传统文人一样,太讲究气势了,写文章时不肯作些学术性的准 备。因为一查书,可能文气就断了,不如不查书,一口气写下去,文章里错误百出,倒是 无所谓的。德刚也太欢喜诙谐的笔调了,为了博读者一粲,歪曲事实,顚倒是非也在所不 惜的。
譬如说,德刚明知我是耶鲁英文系博士,对英国文学了解之深之广,远非他所能想像 ,「海外读红楼」第八节旣畅谈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事前却不去查查参考书,万 一给夏志清抓住了话柄,有损自己博学之名,不是好玩的。但德刚显然对此毫不在乎,大 学期间卽已「胆大心粗」,到了今天早已练成脸老皮厚,写他不顾史实、不查参考书的学 术论文了。论狄氏全段文字笑话极多,且看其气势极盛之首句:
反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查理?狄更生(一八一二─一八七○),以一失学失业、「块 肉余生」、瓮牖绳枢之子,却能以文笔高雅、天才横溢,其年初逾双十,便暴得大名,一 生荣华富贵,至死方休!
为了制造滑稽,德刚兄尽可把「狄更斯」写成「狄更死」,当年钱锺书在「围城」里 就把小说家劳伦斯之尊姓写成「乱伦事」的。但德刚却在此节文字里两次称呼狄更斯为「 狄更生」,眞教人大惑不解。中西文史一!即踢的堂堂哥大博士,难道脑筋竟如此糊涂, 把狄更斯的姓氏同英国学者G?Lowes Dickinson、美国女诗人爱蜜莉?狄更生混淆在一起了 吗?唐德刚现任纽约市立学院东亚语文系主任,所收学生大半是少数民族,自己也对白种 人产生了强烈的敌视感。有一次听他演讲,讲起当年有人称呼正在打工的唐德刚为查理( Charlie)或者陈查理(Charlie Chan)时,看他面红耳赤的怒态,听众莫不为之动容。旣 然如此,狄更斯的名字用汉文写出,应作「却尔斯」而非「查理」。白人老粗称德刚兄为 「查理」,害他记恨三十年,唐教授自己也无权利昵称狄更斯为「查理」罢!
狄更斯自传性小说「大衞?考泼费尔(David Copperfield)」主角的确是位幼年苦命 的遗腹子,因之林琴南把书名译为「块肉余生述」,非常妥贴。但狄更斯自己却非遗腹子 ,双亲都算得上是高寿。父亲活到六十多岁,母亲一八六三年才去世,离小说家的死期( 一八七○)已不太远了。狄更斯幼年的家庭环境不坏,也算不上是「瓮牖绳枢之子」。十 二岁家有大变,父亲入狱之前,儿子已因家贫而在伦敦一家厂里当童工了。狄更斯直觉母 亲好冷酷,让他去忍苦受辱,因之对她并无爱心。但那位口若悬河,不善理财,因欠债而 坐狱的爸爸,他却很喜欢。「块肉余生述」里对待孤儿大衞十分友善的密考伯先生(Mr?M icawber)就是写他。三十年代那部名片「块肉余生」不时在电视萤幕上映出,德刚看样子 未读过小说,有空不妨收视。酒糟鼻滑稽明星费尔滋(W?C?Fields)扮演的就是密考伯。
狄更斯一生写作太忙,晚年在英美二国到处演读他的小说,疲於奔命,五十八岁即去 世了。相比起来,吴敬梓书香门第,曹云芹出身於帝皇走狗的富裕之家,二人年轻时的确 大大享过清福、艳福的!狄更斯实在说不上「一生荣华富贵」,小说收入虽多,读者也实 在太多,让他喘不过气来为他们服务,这些读者的基本队伍乃是英美加澳诸地的识字市民 ,只因为那时候中小学教育严格,他们识字甚多,狄氏字汇虽大,小说读来照样津津有味 。狄更斯实在不是一位有意「推动一般读者『高格调口味』」之「高雅」文体家。他的小 说大半情节复杂、故事紧张,旣悲苦又滑稽,都投合了一般市民的口味。相比起来,乾嘉 时代,小说钞本、刻本非常贵,远非维多利亚时代廉价畅售的小说可比。「红楼」、「儒 林」这两部小说当时只有官宦人家、绅缙大户才买得起、看得起。吴、曹二氏在书里讲学 问、论词章,也是为了配合士大夫「高格调口味」而如此写的。此点一时说不清楚,只好 请德刚兄有暇参阅拙文「文人小说家和中国文化─『镜花缘』新论」,载「人的文学」。 此书我曾署名送过他一本的。
三、胆大心粗读「导论」
唐德刚对狄更斯可说一无所知,曾否定下心来细读过一本狄氏长篇说部,那只有上帝 和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了,我们局外人不必去深究。德刚中国旧小说当然读得很多,因之有 勇气来向我较量学问,殊不知研究中国传统小说,不是单凭年轻时读过好多本就算数的。 当代不少专家,大学期间卽在用功研究此类作品了。像我这样,写完「中国现代小说史」 後再认眞研读旧小说,年纪大了当然也吃些亏。但同时我国现代名小说我都读过了,古今 西洋名小说也读了不少(日本古今小说也读过几种),写起个别作品的评断来,眼光自然 与衆不同,份量也就不同。评析古典小说当然非自我始,中外学者已发表的专着、论文, 必先一一读过,方可谨慎地写下自己的心得、评断和考证。中国小说实在是门国际性的大 学问,我自己不谙日文,要参阅日文资料,总感到很不方便。德刚对这门国际性的中国小 说学,根本未入其门,实在没有资格写什麽小说论文的。(3)但威斯康辛大学周策纵教授 同德刚私交甚厚,六年前他在陌地生召开一个国际性红学会议,德刚当然在被邀之列,给 他机会发表了一篇专以诸姑娘小脚为题的论文。今夏另一国际性红学会议卽要在哈尔滨举 行,周策纵仍为召集人之一,唐德刚必然被邀(他曾三访大陆,名气比周公还要大),这 篇已在「传记文学」、「中国时报」发表的「海外读红楼」,我敢肯定是为哈尔滨赴会而 写的。德刚兄公私俱忙,再不会有时间另写一篇学术性而非闲谈式、谩駡式的红学论文了
德刚旣痛斥「中国古典小说」为「崇洋」学者所写最不可靠之「导论」,他在写「海 外读红楼」前却未把拙着翻阅一遍,最让我感到诧异。该书「红楼梦」章一向是海外教授 、学生初读此小说最基要的参考资料,而长期在「海外读红楼」的德刚兄好像连这一章也 没有读过,或者过去曾读过,早已忘怀了。近年来德刚兄一直公私太忙,饭局太多,因此 写「海外读红楼」,事前就只读了「古典小说」首章「导论」(Introduction),而且读 的还只是中译本而非原文。德刚兄称赞我独立同中共文评家抗衡,「以一人而敌一国」, 「豪气」非凡。但他自己却有本领略阅一章而贬低老友一生治学之成就,其豪气之大足比 力拔山兮的楚覇王,只可惜临阵作战,粗心大意,毫无军事常识,仅凭大刀濶斧乱斩乱砍 ,也同兵困垓下的悲剧英雄有些相像。
「导论」章的何欣译文初刊「现代文学」第五十八期(一九六九年三月)。一九七六 年叶维廉教授曾把它收入联经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选集」,标题为「『中国古典小 说』导论」。一九八三年,大陆更有一位刘世德先生,把该章收入「中国古代小说─台湾 香港论文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标题为「中国古典小说导论」。(此外可能还有别 的论文选辑,载有此章,我未看到。)德刚参阅的必是刘世德那本「选辑」,「导论」文 前文後皆未题译者之名,因之唐教授卽来一个「大胆的假设」,断定此章为「夏氏自译」 !刘世德明明在「前言」里写清楚「译者为何欣」(页一),可惜我们的唐教授读书先看 「序」、「前言」的习惯还未养成,更不谈什麽「小心的求证」了。至於「夏氏自译」这 个假设,出於德刚自己的「胆大心粗」,也与胡适之老师无涉的。
讲到粗心,不妨再举两三个例子。唐文第五节先讲起「夏着『中国古典小说导论』」 这本书,第七节却提到一种「夏着一九六七出版英文『中国古典小说史』」。不知情的读 者可能认为夏某人先用中文写一本「导论」,再用英文写了一部「史」。「中国古典小说 」英文本一九六八年初版,一查卽知,偏偏德刚伏案疾书,不喜因查书而走漏了文气,不 如凭记忆写「一九六七」算数。唐文同节谓我在「导论」里「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适 之明言暗喩,以称颂『西洋小说态度的严肃与技巧的优异』」。拙着首章其实只提了五四 时期四位代表人物─胡、周、郑(振铎)、茅(盾)─对旧小说的意见,表示左右两派的 看法是一致的。俞平伯写些新诗与散文,算不上是五四时期的发言人,我不必去引他。德 刚写文章,全凭记忆,偏偏记性又不好。两份稿子寄往台北之前,他也不加以细校,改正 些明显的错误,对读者实在太不负责了。寄往哈尔滨的那份稿子想也未加校正。大陆红学 家周汝昌、吴世昌、冯其庸等人皆是心细如发的学者,他们看到了唐文,仅凭其文字之油 腔滑调、校阅之粗心大意,不知有何感想?
四、删削译文改原意
我常常关照研究生,论文里引录他人着述,切忌多用省略号。假如原文是文言,英文 译文里添了几个「……」,读者就会疑心,省略的那节一定字句费解,才把它省译了。假 如引文出自近人着述,不论原文是中文还是西文,省略的那节可能论点同作者自己的论点 不协调,读者也会起疑心,倒不如全引存眞。唐德刚受过严格的史学训练,当然知道这个 道理,但有一段录自拙着「导论」的引文,虽是他集中火力攻击的目标,却由他硬加删削 ,读起来意义不明:
志清并更进而申之,认为「除非我们把它(按指中国白话小说)与西洋小说相比,我 们将无法给予中国小说完全公正的评断……一切非西洋传统的小说,在中国的相形之下都 微不足道……我们不应指望中国的白话小说,以卑微的口述的出身,能迎合现代高格调的 口味……」(见夏氏自译前篇)
整段原文,唐教授只引了三句,而且每句首尾不全,读来不由人不皱眉头。德刚自己 写文章粗心大意,把我整段议论,削得残缺不全,倒是用过一番心计的。看来是老老实实 的江北人、合肥佬,却也会暗算人的。没有办法,只好把已由我修正的何欣译文全段抄录 下来,让读者知道我在讲些什麽。该段原文见英文版页六,何欣旧译见叶维廉「中国现代 文学批评选集」页一七六─一七七。
不管大陆流行的批评风尚怎样,我以为这是不辩自明的道理:尽管中国小说有许多只 有透过历史才能充份了解的特色,除非把它与西洋小说相比,我们便无法给予中国小说完 全公正的评断。(除了像「源氏物语」等孤立的杰作,一切非西洋传统的小说,在中国的 相形之下都微不足道,而在西洋小说冲击之下,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小说也都采取了新方向 。)小说的现代读者是在福楼拜与亨利?詹姆斯的实践与理论中成长的;他预计一个一贯的 观点,一个具匠心的创作者构想计画出的统一的人生观,一种独特的风格,完全与作者对 其题材的情感态度相称。他极厌恶明白不讳的说教,作者介入的闲话,杂乱无章堆积式的 敍事结构以及分散他注意力的其他各种笨拙的表现。但是,卽使在欧洲,把写小说当作一 种艺术,当然也是近代的发展,中国白话小说旣源出小市民的说唱文学,我们更不应指望 它会迎合现代人高格调的口味。(4)
该段文字代表我当年对小说艺术的看法。到了今天,差不多所有评家都容许各种形式 的小说共存共荣,福楼拜、亨利?詹姆斯只能算至今值得模仿的二位大师,此外大师还有很 多。但眞正好的小说家该是个具有「匠心」、「统一的人生观」和「独特的风格」的创造 者,这句话没有说错。这样的小说家西方很多,而在旧中国实不多见。不管我们如何偏爱 自己的文学传统,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不容否定的。唐教授认为金圣叹是我国文评家之「 一代奇才」,他敢把「水浒传」、「西厢记」同「庄子」、「史诗」、杜诗相提并论而抬 高二大通俗巨着的身价,这就是他出「奇」的地方。假如生在今天,金圣叹可能也是位出 洋留学的文学博士,遍读世界小说名着(包括我国现代作品在内),也就绝对不会把「水 浒」捧得如此之高了。可是明末清初的那位金圣叹,小说实在读得太少,连「红楼梦」他 也无福拜读呀!
世界的文学领域如此广濶,假如到了今天我们还只知故步自封,守住祖先留下的那块 文学园地,而不想出门游览,吃亏的倒是我们自己。明知道莎士比亚伟大,而竟有人不敢 、不屑去读他,只陶醉於杜诗、「西厢」以满足自己的民族优越感,这是什麽意思?明知 西方大小说家如此之多,却不敢、不屑去碰他们,像德刚这样陶醉於大观园里,每隔几星 期、几个月,翻阅几章「红楼」,这又是什麽意思?晚上有空,何不少写些应酬文章,多 读几部狄更斯、托尔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不说别的,多读此类小说,自己对「 红楼梦」的领会也就必然更进一层了。当年林琴南不懂一句英文,有人口译狄更斯小说给 他听,他大为倾倒,三年之内译了五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他先译了「滑稽外 史」(Nicholas Nickelby)、「孝女耐儿传」(The Old Curiosity Shop)这两部,且为 前书写评,後书作序,对狄氏旷世之才赞不绝口。下面这一段录自「孝女耐儿传」序:
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 数君子,偶举西士之文字示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 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间有高厉者、清虚者、绵婉者、雄伟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归本 於性情之正,彰瘅之严,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独未若却而司迭更司文字之奇 特。天下文章莫易於敍悲,其次则敍战,又次则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 、义夫、节妇,决脰溅血,生气凛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划 市井卑汚龌龊之事,至於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於空际,收纳五虫 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鼈虾蟹焉,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敍 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
中国说部,登峯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即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着色 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 可谓善於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於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 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於人意所未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 ,一时顚倒至於不能自己,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余尝谓古文中敍事,惟回家常平淡之 事为最难着笔。「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之自陈,谓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 去,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语。若「北史」所谓隋之苦桃姑者,亦正仿此。乃百摹不 能遽至,正坐无史公笔才,遂不能曲绘家常之恒状。究竟史公於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 公之书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 ,用意着笔为尤难。吾友魏春叔购得「迭更司全集」,闻其中事实强半类此。而此书特全 集中之一种,精神专注在耐儿之死。读者迹前此耐儿之奇孝,谓死时必有一番死诀悲怆之 言,如余所译「茶花女」之日记。乃迭更司则不写耐儿,专写耐儿之大父凄恋耐儿之状, 疑睡疑死,由昏愦中露出至情,则又於「茶花女日记」外,别成一种写法。盖写耐儿,则 嫌其近於高雅,惟写其大父一穷促无聊之愚叟,始不背其专意下等社会之宗旨,此足见迭 更司之用心矣。迭更司书多不胜译,海内诸公请少俟之,余将继续以伧荒之人译伧荒之事 ,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书竟,不禁一笑。(5)
我抄录了这一大段(本身是极有历史意义的文学批评),主要让德刚兄知道,醉心西 洋文学─所谓「崇洋」─非自夏志清始,也非始自他的安徽乡贤胡适之和陈独秀,连不谙 西文的桐城派古文大家林琴南先生,有人口译小说给他听,他也对狄更斯、对西洋文学表 示五体投地的崇拜。货比货,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也不必为自己的祖先感到脸红。「孝女 耐儿传」不算是狄更斯的杰作,但林琴南想来想去,我国说部里面,也就只有一部「石头 记」可拿出来与之抗衡。最使林琴南吃惊的,「迭更司书多不胜译」,吾国文人终其生写 完一部大小说,就很了不起了,狄氏一人写了二十多部,而且每部都是亲笔手钞的。假如 天假以年,还有写不完的小说可写。林琴南拜服狄氏,甘为西洋文学的译手,但「崇洋」 之风当然也非他所倡导的。明神宗看到西欧神父进贡的钟表仪器,也就珍奇不已。乾隆皇 帝对郎世宁的画也万分珍视。郎世宁根本算不上是西洋名画家,但他画马像马,画人像人 ,比起清初四王的山水画来,毕竟也令人耳目一新。
但话说囘来,中国传统的绘画、音乐、建筑比起西洋传统的来,论历史演变之丰富多 采,简直没法子相比。吾国三千年的文学传统倒的确可以同欧洲传统较量一番的。因之录 自「导论」的那整段译文里有一句放在括号内的按语(「除了像……新方向」),主要说 明中国小说虽比不上西洋小说,比起其他地区的小说来,确是十分优越的。除了「源氏物 语」那几部孤立的杰作外,那些地区的小说传统都是「微不足道」的。这句六十四字的按 语,德刚只摘录了二十三字(「一切非西洋传统的小说,在中国的相形之下都微不足道」 ),怪不得连他自己也看不懂了。他想我一定在贬中国小说,因之读起来「此语实欠通」 了。不管他眞糊涂还是假糊涂,他把引文删得不成体统,藉以制造我鄙视中国小说之印象 ,实在是很不道德的
我们若把繁简二段引文的最後一句相比,也同样能看出唐德刚在做手册,凭删削原文 的手段来达到严重地改动此句原意的效果。该句意思,中国白话传统小说,果不足迎合现 代人的高格调口味,但欧洲小说出身也不高雅(按:法国十七世纪卽有贵族妇人写出极细 腻的小说,情形较特殊),要到「近代」(十八世纪中叶)才有人「把写小说当作一种艺 术」,同中国的情形很相似。德刚把上半句切掉,给人的印象好像我故意在汚蔑中国小说 。
五、恶意类此竟无道理
上节证明唐教授把「导论」里一整段大加删略,再把那段残缺不全的引文,妄加评断 ,要人相信我乃「不屑一顾」中国旧小说之「崇洋」派。不仅此也,全文凡有讲到我的地 方,德刚兄必然费尽心机,要在遣词造句方面给我制造一个人品不正、人格可疑的形象。 他要读者相信,一个行为卑劣之人也就写不出什麽值得信赖的文学批评了。
我是苏州人,对至今乡音难改,一口合肥话的唐德刚来说,「苏州」本身就是文字上 做手脚的好题材:
今日名重海外之苏州才子夏志清教授,讲学着书,英语之外,亦非用「江北话」不可 。此非夏氏忘本,不爱其「吴侬软语」─软语吴侬,夏教授爱之深、慕之切也,舍之而用 「江北话」着书者,亦市场经济之发展使然也。设夏氏亦以其乡贤之「九尾龟」文体述稿 ,则志清亦难免「赊酒食粥」矣。
夏志清苏州人,原没有什麽可笑,但「吴侬软语」早给上海话打败,对不习惯听吴语 的人来说,反而有些可笑了。到了今天,「九尾龟」读者甚少,大家以为它只是一部「嫖 妓指南」式的狎邪小说,也就更觉得它可鄙了。德刚兄旣一口咬定我对「软语吴侬」「爱 之深、慕之切」,同时再咬定「九尾龟」作者乃姑苏「乡贤」、我的同乡,我这个人就显 得可笑可鄙了。引文首句的捧场话─「名重海外之苏州才子」─也变成「反讽」了。(「 名重海外」四字当然也不怀好意:「崇洋」「走资」的夏志清,「海外」可能名重,但大 陆、台湾、香港的有识之士对他却并不重视。)
稍加分析,这段引文与逻辑、事实皆是不合的。当年江北人一到上海,受累於乡音, 总想把它改掉,免得一开口,人家还以为他是理发师或拉洋车的。好多地区的人,一到上 海、北京、香港诸大都市,对其乡音就并不感到有什麽可爱了。我自己高中一上学期在上 海郊区沪江大学附中住读,同学笑我的「吴侬软语」,我就慢慢改讲上海话了。到今天要 我多讲几句苏白,反而觉得吃力而不自然了。其实我从小卽对故乡苏州并无好感,觉得街 道太窄,早晨臭气冲天,一般居民懒洋洋毫无精神,算是什麽人间「天堂」!
我虽不喜苏州,但卽在今日,出类拔萃的「乡贤」眞也不少─纽约、波士顿二埠卽有 贝聿铭、李政道、王安这三位眞正「名重海外」的大人物了。德刚自己也承认,苏州向来 「状元滚滚,名士如潮」,却偏偏要提那位不太着名的「九尾龟」作者张春帆,大约表示 我同此人人品相仿吧。德刚不知,张春帆虽「侨居吴中有年」(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 究资料」,页四八三),却是常州人,同我根本拉不上什麽同乡关系的。
唐德刚自称读过数十部晚清小说,不知这部写於清末民初的「九尾龟」算不算在内。 胡适之先生的确曾称之为「吴语小说」,但这并不是说全书皆用吴语写成的呀!张春帆记 录妓女道白才用苏白,其他对话、敍事、描写、议论皆用普通白话,卽德刚所谓之「江北 话」。写到性爱场面,张春帆必用骈俪文,但寥寥数句,含蓄而不露,一无黄色的嫌疑。 德刚谓假如我不贪稿费、版税,必然「以其乡贤之『九尾龟』文体述稿」─我在文学评论 里旣用不到写什麽妓女道白,按照张春帆小说的文体,也还是用普通白话。哪里听说过有 人用苏白写文学评论的?德刚恶作剧式的开玩笑,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说起来,他 自己写小说,可能会用得着苏白。他的长篇「昨夜梦魂中」已在纽约「北美日报」连载了 三百多天了。梦魂中可能会看到当年苏沪一带说苏白的小脚妓女。为了写实起见,德刚倒 眞应该去学写嗲声嗲气的「吴侬软语」。
德刚先把我写成爱慕吴侬软语(当年大江南北高级妓女皆一口苏白)而原想用「『九 尾龟』文体述稿」的「苏州才子」,到文章末了,我就顺理成章的变成「急色西化之美国 教授」了。但嫖妓一向是中国自古有之的一门大学问,妓院、妓女种类繁多,配合各色人 等「急色」之需要,相比起来,在希腊以来的西洋文化在这一方面要落後得多了。我国开 始「西化」以来,才感觉到女人也是人,要他们操皮肉生涯实在是非常不人道的,因此至 少在原则上,任何卖淫行业国府同中共都要加以取缔的。不像晚清、民初那时期,江南地 带的达官贵人,殷实商贾,晚上要在长三堂子里谈生意、摆酒席的。
德刚拼合「急色」「西化」为一词,让我们想到先有鷄蛋还是先有鷄的问题。看不懂 「红楼」的美国华籍教授远不止我一人,是否他们先「急色」而後转向「西化」呢?还是 他们早已「西化」了,而後必然「急色」的。在我看来,华籍美国教授不管如何「急色」 ,绝少堂而皇之公开出入舞厅妓院的。胡适之先生提倡「西化」最早最力,却绝非「急色 」登徒子之流,这点当然德刚兄知道得最清楚。相反情形,留学生胡适刚去北大任教的那 几年,与他不合作的那几位精通国学的文史教授,思想十分顽固,纳妾嫖妓对他们来说, 倒是稀松寻常之事。
六、多少脚,昨夜梦魂中
辜鸿铭华侨出身,胡适刚去北大时,他也在同校教授拉丁文。此人从小在英德二国受 了高等教育,英文之「棒」,连林语堂也大为佩服,胡适当然更比不上他了。但思想顽固 ,泰西贤哲读得再多也没有用,即在民国时代,辜鸿铭也是蓄辫、蓄妾、蓄长指甲的。二 十年代初期,英国作家毛姆特去成都访他。(6)辜老先生虽满口仁义道德,充满了民族优 越感,毛姆一眼看去,一口破缺不全、天地正色(玄黄)之牙,背後一根辫子,英文讲得 再漂亮,劈面印象总不太佳。毛姆稍作打听,更知道这位年逾花甲的瘾君子兼衞道者,却 也是当地妓院的老主顾。辜老先生的妙喩当然大家都知道,男人是茶壶,四周总得放几只 茶杯,以供茶壶老爷「急色」灌注之方便。假如近年来,我对传统中国的看法愈来愈同胡 适之先生接近(「中国古典小说」写作期间,我还没有看透旧中国之黑暗),称得上「崇 胡」,德刚自己如此留恋过去,维护传统,眞称得上是辜鸿铭的後裔。当然若同辜老头相 比,德刚诚然身体壮、牙齿白(「西化」还是有其好处的),也只好喟然长叹:余生也晚 ,再也享受不到他那时代中国男子的种种特权了!
德刚近年来发表了两篇「红楼」论文,都讲些小脚、辫子之类一般现代中国人不爱谈 及的东西。这还不稀奇,抗战期间的大学生唐德刚「早在史系学刊上撰写万言长文曰:『 浅论我国脚艺术之流变』以申述之。大观园中,诸姑娘、奶奶之『脚』,固均在详细玩摩 之列也。」德刚写此段文字,颇露得意之情,少年学子能有研究成果发表,总是值得庆贺 的。但四十多年来,「红楼」不知读了多少遍,德刚「详细玩摩」的还只是小脚、辫子这 类旧社会象徵品,虽自称以「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来处理「红楼」某些小问题,实在不 足以自傲的。这类「狎玩」式的研究,总带些民国前清遗老、遗少的味道。
中国近代史大题目太多,一般严肃的学者难得有机会讲到小脚妇人。唐德刚只要一讲 到旧式妇女,就会想起小脚。胡江冬秀从小缠脚,因之德刚卽在「胡适杂忆」专讲女人的 一章里大谈小脚。从胡夫人那一双囘忆到童年乡村大家庭看到一两百双老妇人的脚:「天 老爷!小脚、中脚、大脚,可以排出一两连老太太兵来!眞是阅人多矣!」(7)写此段文 字时,德刚已届望六之年,却还忘不了那几双小脚:
如今只身漂流海外,祖国地覆天翻……午夜梦廻,这几只「小脚」太令我怀念了。它 们底无形消逝,我想起来,如何悲痛─我怀念她们!(8)
德刚怀念她们,因为这些小脚老太太都是「重男轻女」的,唐府大少爷生下来她们就 寳贝他,比那位经常「吹胡子、瞪眼睛」的严父显得「慈祥」得多了。德刚只想到自己童 年的快乐,因之连她们的小脚也「看来并不十分『丑陋』或『落伍』」了。他从不会进一 步想想,这些老太太一生吃了多少苦,才侥幸熬出头,过一个比较太平的晚年的。她们幼 年缠了脚,就等於生了一场无法根治的轻性小儿麻痹症,且不说其他了。
我和德刚正相反,年纪愈大,愈感到旧社会中国女子之可怜。先母、先祖母从小缠脚 ,从小未受书本教育,都是澈底的文盲,活在世上一生,行动如此不方便,一切靠人家, 我至今为她们叫寃抱屈。祖母尤其可怜,早年守寡,生了四个孩子,养活了三个。子女年 长後,就轮流寄居大儿、二儿、四女家,自己无权无钱,总会受些媳妇、女婿的闲气,只 好忍着不发作。到了六十岁、七十岁,两个儿子也会为她祝寿,但晚年吃两顿酒席,对她 又有什麽好处?记忆中,祖母从未出门看过一场电影。上街买菜也没有她的份,小脚老太 太怎可独自行动?从苏州护送到上海儿子家,再从上海送囘苏州儿女家,祖母一生仅有几 次机会乘火车,才看到一些田野景色。抗战那几年,火车旅行不方便,我家赁居的房子太 小,她就一直住在卡德路大伯父家。我门兄弟每次去伯父家,祖母当然非常高兴,一定要 给我们一人一碗麦片粥充饥。她每月少许零用钱,买了一罐桂格麦片(Quaker Oats,至今 仍是美国最经济实惠的食品),大概所余无几了。但做长辈的,小辈来访,不能不给他们 吃一点东西呀!当年我吃了麦片,也不去联想到祖母的处境─自己是二房二少爷,吃祖母 一碗粥是应该的。自己用功读书,家里母亲、女佣服侍我也是应该的。现在想想祖母守寡 一生,再想到宋代以来所有缠了足、离不开家的女文盲,我对那个旧社会实在一点好感也 没有。
七、评断小说非易事
德刚有句话说得很对:「治中国文学史者,如对『中国社会发展史』毫无概念,只一 味批卷子看文章,而臧否作者,则批者纵满腹洋文,全盘西化,亦终不免八股习气也。」 台港、美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受了晚近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八股」习气的确愈来愈重 ,只要翻看中英文高级文学研究刊物,就心里有数。一九七六年初写「追念钱锺书─兼谈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新趋向」此文,我就公开指斥洋八股,只可惜德刚对晚近中西批评界 行情不熟,还以为我是「洋八股」的代表人物:「不知经济社会之情,不通古今之变,而 一味以文论文,则『吠非其树』矣。」其实我自己一直在劝告同行:
我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信徒,可是我相信我们在美国研究中国小说的人,也应该开始 注意文学作品、人生、社会、政治和思想互为因果的齿轮关系了。这种「一炉而冶」的研 究方法,其实也不一定伤害一部文学作品结构的完整。这方法绝对行得通,已故批评大家 Lionel Trilling,不早就给我们可援的杰出先例麽?(9)
比起德刚来,我研究我国着名说部,不仅注意到中国社会发展史,凡是让我们对这部 作品有更深刻、更全面的了解的任何事物,我认为都值得重视。因之我在一篇近文里一再 强调研究任何值得研究的小说,「应以认真严肃的批评眼光检视其艺术架构及意识型态架 构,并进而从多方面(作者生平、文学、社会、哲学等方面)加以探讨,牵引出这些作品 蕴含的全部意义。」(10)晚近年轻学者之间,套用最新西洋批评理论来检视吾国古典作 品者,很多很多,他们不止不懂中国社会发展史,对中国文学发展史也没有多少认识,发 表的研究成果,大多是「洋八股」,实在没有多少参阅价值的。只可惜唐教授駡错了人, 我在十年、二十年前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请参阅拙着「人的文学」里「劝学篇」、「人 的文学」诸篇。
德刚一口咬定我为「全盘西化」的「洋八股」,连「红楼梦」这样的杰作也未必能欣 赏,因为太依赖西洋的「标竿」了。唐文结尾如此写道:
总之,「红楼梦」为我国近代最伟大之文学钜着,以西洋「标竿」(yardstick)作测 量之准绳,终不足取。设以洋人之皮尺,量我黛玉之「三围」,而谬说林姑娘「一围」及 第,「两围」落榜,我终为潇湘妃子不平也。
事实上,吾国旧式读者和「西化」评家一致公认「红楼梦」为「中国近代最伟大的文 学钜着」,唐文结论如此,并无半点新意。「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章一开头就肯定 该小说的无比伟大:
「红楼梦」(一七九二年初版刊行),是中国小说中最伟大的一部。从李汝珍的「镜 花缘」到刘鹗的「老残游记」,好多值得注意的清代小说产生於「红楼梦」之後;到了民 国时代,中国小说更吸收了西方的影响而沿新的方向发展。但卽使最好的现代小说,无论 在深度或广度上,都不能同「红楼梦」相比:中国现代小说家诚然能使用新技巧,但除了 极少数例外,他们因循中国文学传统,缺乏哲学家的雄心,不能探究较深入之心理眞相。 为了表示对当代中国文学的轻蔑,一位饱读古文学的学者「沈刚伯」曾这样问:「过去五 十年来的作品,有哪一部比得上『红楼梦』?」但我们也可怀着得到否定答覆的期望去反 问他:「『红楼梦』之前,又有哪一部作品堪同它相比呢?」约在六十年前,首先把西方 思想应用於中国文学研究的大学者王国维也毫不含糊地肯定「红楼梦」为所有中国大部头 作品里,唯一充份具有悲剧精神的一部。可是王国维主要称赞「红楼梦」作者在一个苦难 世界中不懈地努力追求人生的意义,但在一部小说中,哲学不能同心理学分开─「红楼梦 」不但具体表现了中国文学中的最有意义的悲剧经验,也是中国文学中心理写实最上乘的 作品。(11)
德刚以传统「标竿」作测量之准绳,只认「红楼梦」为「我国近代最伟大之文学钜着 」;对我来说,「红楼梦」不止是部「最伟大的」的中国小说,也是中国最伟大的一部文 学作品。和它有同等文艺价值的「史记」和「杜工部集」都是单篇敍事文、诗歌集合起来 的。「红楼梦」却是前後连贯、人物繁多的一部大书,更难能可贵。我不写旧诗词,比起 德刚来,传统玩意儿学得太少,但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诗词造诣总比唐教授高得多了罢,而 他那篇「红楼梦评论」偏偏是借用西方悲剧观点写出来的。王文之前的「红楼」评论读来 当然也很有趣的(见北京中华书局「红楼梦卷」一、二册),但不看也没有什麽关系。眞 正评论的开端是王国维这篇论文。我自己可说更进一步,一方面审视「红楼」为中国文化 传统之产物;另一方面西方文学、文学批评看得多了,自己对「红楼」的看法总比吾国过 去评者更深入一点。德刚自己的「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当然也是西法治学,古代中国是 没有的。德刚若无西法可恃,专讲小脚和辫子,文章就显得更无聊了。
八、林黛玉与梅兰芳
德刚「红楼」文以黛玉「三围」不合西洋标准事结束,表示西洋「标竿」不可取。此 类比喩其实是毫无道理的。德刚心目中想以玛丽琳梦露为西方美女标准,上下二围宽而中 围极细。其实梦露走红时代,胸部平坦的奥德丽赫本也红得发紫,大受影迷的爱戴。当年 英国首席模特儿苗条女士(Twiggy)比赫本後起多年,此姝体重仅八、九十磅,连发式都 是男孩子型的。近年来她在银幕上、舞台上主演歌舞喜剧,也还算走红。西洋人只爱三围 合格的女子,正像西洋人只有物质文明而无精神文明这句老话,都是中国人自己想出来藉 以自慰的那种不通的道理。
再者,赫本、苗条女士虽身瘦体轻,却很健康,一无肺结核之嫌疑。我们的潇湘妃子 情形就不同了。她刚同寳玉相会的时候应该很美,但不多久身体转弱,也就美不到那里去 了,因之我在「红楼」章里特别强调她的病体病容,藉以纠正一般读者(包括德刚在内) 对林姑娘所存的幻想:
曹雪芹虽然也把她写成一个非属人间之美的意像,但他以她的身体衰弱过程写她那愈 来愈深的感情病态时,他并没有放弃使用生理上的细节。在黛玉作那场恶梦的时节(第八 十二囘),所有青春健康的迹象都已弃她而去。她自己说,一年之中只有十个夜晚她能好 好睡觉;同时她毫无精神,要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她常常哭,所以眼睑经常是肿的。这 场梦在她步向死亡的路上是个更进一步的里程碑:那天晚上她咳嗽得痰里带血……(12) 。
当年鲁迅读了「红楼梦」之後,也以为林黛玉「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因之後来 在北京照相馆里看到了梅兰芳「黛玉葬花」的剧照後,颇感诧异,「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 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13)鲁迅在他的杂文里一向爱挖苦梅兰芳博士;「论照 相之类」(一九二五)此文更挖苦了一般中国读者、平剧顾客,甘愿以梅博士美似麻姑的 「福相」来替代曹雪芹笔下的黛玉形象。对一个眞正严肃的读者来说,「红楼梦」不止是 部「怡『情』、悦『性』」的「『意淫』之钜着」(德刚语),当然也不止是部「词美意 深的诗词集」,(14)荣宁二府所见到的一切不健康、不乾净、不人道的事物、事件都该 值得注意、重视。鲁迅对音律、对一切传统玩意儿要比德刚懂得多,但他绝不会沉醉於「 红楼」的诗词、意淫世界而不想走出来。他看到的倒是黛玉「一副瘦削的痨病脸」,至於 她的三围尺寸,作者旣未提及,关我们什麽事?但我国老派读书人,都有「肥皂」主角四 铭先生之癖好,诵读戏曲小说出神,眞想拿两块肥皂,给崔莺莺、杜丽娘、薛寳钗、林黛 玉「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这样也就有机会去量她们的三围了。
唐德刚大学期间发表的第一篇论文讲「中国脚」,来美後发表的第一篇名文是「梅兰 芳传稿」,处处显出他对梅博士男扮女装的艺术赞赏备至,简直把他写成一个绝色女子:
但是兰芳一小便绝顶聪明,更生得明眸皓齿,皮肤细腻白皙,指细腰纤,眞是浑身上 下,玉润珠圆。而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付谦和脆弱的气质,柔和得像一个最柔和的 多愁善感的少女。(15)
当年把梅兰芳捧红的京沪小报记者,写起文章来大概也是同一笔调,但德刚是受过史 学训练的,写「传略」时已是哥大研究生,实在不必用这种笔调来自我陶醉一番,读来让 人感到浑身不舒服。德刚对中国旧社会那些不再流传或者卽将失传的习俗风尚─男子蓄辫 ,女子缠脚,乾角唱青衣─实在太想念、太感兴趣了。可惜到了今天,四大名旦皆已物故 ,当年衞护德刚少爷的一两连小脚兵也都化为土壤或者尘埃了(其中五十年代火化的可称 之为「五十年代底尘埃」)。时已不再,要重睹那几只小脚,或者梅兰芳的「指细腰纤」 ,只好求之今夜、明夜、以及此後无数的梦魂之中了。
九、批夏之政治用意
「海外读红楼」不止駡我「全盘西化」,敌视传统,也给了我「极右」派的政治罪名 。德刚认为从五十年代到「文化大革命」,大陆「『极左』成风」。而我自己「受激成变 ,适反其道而行之─由崇胡、走资、崇洋而极右」。表面上,好像对我很恭维:我同野史 馆长刘绍唐兄一样,「以一人而敌一国」,连德刚自己「亦时为吾友志清之豪气而自豪焉 。」但反共归反共,我治文学则一心一意治文学,从不会某作家反共就多加他几分,某作 家拥共就给他一个零分,这样乱批,也不要写什麽「中国现代小说史」了。尤其「中国古 典小说」这本书,除了「导论」这一章提到一些当代政治外,简直同毛泽东、四人帮一无 关系。明清六大小说都是旧时代的产物,大陆学者至今仍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绳准 ,去衡量这些作品,结论千篇一律,实在没有多少用处的。我若专以所谓「极右」派思想 去评判这些小说,也会同中共学者一样,显得脑筋太简单。一部从其他角度看来十分拙劣 的作品,仅凭其配合左派或右派胃口的正确思想,是绝不可能加分而称之为「上品」的。 德刚所藐视的「以文论文」还是批评家最主要的考虑。我研讨六大小说,从未「一味以文 论文」,但也从未忽略了「以文论文」的重要性。
唐德刚认为中共「极左派」(毛江集团)和海外「极右派」(夏氏昆仲)都「否定传 统,争贩舶来而互相诋辱,两不相让。……(双方)均知已而不知彼,隔靴搔痒,浅薄可 笑。」史学家最起码要有尊重史实的美德,不可乱造谣,乱编谎话。六、七十年代,大陆 文学界前後以周扬、姚文元等人领导的打人集团,从未读过我的英文着作,可能连我的名 字也没有听到过,我那里会有资格遭駡?但大陆文人、评家不知我为何许人,我自己一九 五一年开始卽注意中共文学,为什麽我发表的研究成果,只能算是「隔靴搔痒,浅薄可笑 」?是否我得亲往大陆,同那些作家、批评家在宴会上建立交情後,才谈得上对他们有深 刻的认识,而且写的评论就能直搔脚心的痒处了?德刚自己早已三访大陆,日内卽要直飞 北京,再转往哈尔滨开红学会议。酒席吃得多了,人情债欠得多了,怪不得德刚近年来写 的大陆旅游报告、感想,一味讨好官方,愈来愈给人「浅薄可笑」的印象了。
大陆学界、文艺界普遍注意到我这个人,是在一九七九年港版「中国现代小说史」( 友联出版社)问世之後,到那时「极左派」四人帮早已身败名裂,绝无可能同我「互相诋 辱,两不相让」了。但我的「小说史」却在大学生、研究生间流传很广─友联运往大陆推 销的册数一定不太多,但想来每一本都有不少暗相传阅的读者。同时该书好多章都已编入 个别作家的研究资料汇编里(我看到的卽有鲁迅、茅盾、沈从文、张天翼、师陀等五种) ,公开发售。一九八三年夏我从汉城飞大陆省亲,顺便也拜访,, , 几位我曾在书里肯定其成就 的作家(沈、张、师之外,还有钱锺书、吴组湘、端木蕻良),他们对我旣感激又尊敬, 至少不认为我的评断「浅薄可笑」。近年来我倒有三位来自中共的研究生跟我念书─他们 同不少书面请教或登门拜访的大陆青年一样,未来美国卽已读了我的「小说史」了。其中 一位卽「革命之子」作者梁恒,另二位姑隐其名,德刚都见过,都是很优秀的文学研究者 。
德刚称我为「极右」,主要表示我同「极左派」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同样可恶,而且 可能有同样不光荣的下场。君如不信,请看唐文第七节结尾一段警告:
吾人好读闲书,隔山看虎鬪,旁观者清;如今海内「极左」者,俱往矣!海外之「极 右」者,亦应自知何择何从学习进步也!
想不到德刚老友写「红楼」文主旨是要求我「进步」!他自己这几年来,所作所为是 够「进步」的了。毛泽东当权之时,德刚从未写文章駡过他。後来中共领袖也有人批毛了 ,他居然也在纽约「华语快报」「新独立评论」副刊上总论老毛一生的功过,同时表示自 己绝对拥邓,对邓大人、邓青天、邓矮子所推行的新政,大加赞扬。去岁唐德刚又为「新 独立评论」写了一篇「三访大陆」,大大恭维中共近年来之飞速进步,连编者陆铿也感到 有些窘,在同期副刊写篇短评,认为德刚太轻信中共一面之辞了。之後,我的朋友朱文长 、刘绍铭二人也都在「新独立评论」上对唐兄的政治幼稚病表示惊讶、憾惜。
「左」「右」原是相对之词。中华民国国民绝大多数是反共的,我自己也反共,政治 信仰同反共同胞没有区别,走的都是中间正道,根本没有资格可称为「右派」或「极右派 」。雷根总统及其内阁大员也都坚决反共,至少反对苏联及其附庸,我这样的教授在美国 也说不上是极右派。极右派的「罪名」当然不小,但邓大人正在向海外学人进行统战,还 不至於把我刼绑到大陆去受审。
我虽无绑刼之虞,「我的朋友」唐德刚早几年前就在为我着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早该放弃坚决反共的立场了,我也不必同台湾这批文友来往太密,我应该「自知, 何择何 从」─选择中共政权为效忠对象,追随邓小平、胡耀邦、唐德刚去「学习进步」。「进步 」之後,人家会请你囘去讲学、开会,遍游名胜,何乐而不为?但亲爱的德刚兄,我一生 没有跟所谓进步份子学习过进步,现在已届六五高龄,更想保持自己的骨操,维护自己做 人的原则─我的政治信仰、爱国立场是不会变的了。讲起来,你比我福气,少年时代蒋委 员长是你的校长,留学美国时期,胡适之先生是你日常追随的恩师。只可惜你从这两位大 人物身上,等於没有学到什麽东西。蒋、胡二公都坚决反共,而你在「三访大陆」之後, 反认为所有反共人士,都应该「学习进步」了。胡夫人返台後信上谬称你为适之先生「最 好的好後学」,(16)你实在算不上是他的学生。
七、八年前,德刚为适之先生盖棺论定:「熟读近百年中国文化史,羣贤互比,我还 是觉得胡老师是当代第一人。」(17)时至今日,「崇胡」也变成一个罪名了。我的另外 三个罪名─「走资」、「崇洋」、「极右」旣皆因「崇胡」而得,看样子胡老师自己至少 也得担当这三大罪名了。目今大陆学术界对胡适其实十分看重,把他的日记和来往书信也 加以刊印,想不到唐德刚自己反而囘到大陆学者、文人集体「批胡」的五十年代了。没有 时间写篇像样的论文,不去参加红学会议实为上策。像德刚这样写篇急就章駡駡崇洋、反 共的胡、夏二氏,藉以讨好大陆官方,实在可说是愚笨之尤了。在今日大陆举行的国际性 学术会议上,有谁稀罕党性太强、丑表功式的空洞文章呢?
假如德刚珍惜自己的名誉,写「海外读红楼」之前,应作如此考虑:适之先生是我的 恩师;我和夏志清政见虽不同,也是二十四年的老朋友了。我曾恳求他为「胡适杂忆」写 序,他却从来没有求我写过一篇序、一封推荐信,为他谋过一个职位呀!把自己的恩师、 畏友打成「走资」、「崇洋」的极右派,在道义上总有些说不过去呀!
唐德刚当年专治史学,根本算不上是文学评论家。对海内外内行来说,「海外读红楼 」此文立论如此不通,但见大胆駡人,而无细心求证,我尽可置之不理。但文章旣在「中 国时报」、「传记文学」上发表了,大半读者并非内行,对红学所知亦极浅,可能为德刚 所蒙蔽,不得不写篇答辩。这,我想,是唐德刚唯一的胜利;我放下更重要的工作,去对 付他无聊的挑战,浪费了不少时间。但文章是为德刚写的,我眞希望他好好静下心来多读 几遍,以求有所觉, 悟。在做人、治学、写文章各方面自求长进。否则我辛辛苦苦写了一万 八千字的谏友篇,仅为海内外读者们制造了一个酒後饭余笑谈的资料,实在太可惜了。( 本文与台北联合报副刊同时发表)
──纽约、一九八六年六月八日完稿 , 悟。在做人、治学、写文章各方面自求长进。否则我辛辛苦苦写了一万 八千字的谏友篇,仅为海内外读者们制造了一个酒後饭余笑谈的资料,实在太可惜了。( 本文与台北联合报副刊同时发表)
──纽约、一九八六年六月八日完稿
, 悟。在做人、治学、写文章各方面自求长进。否则我辛辛苦苦写了一万 八千字的谏友篇,仅为海内外读者们制造了一个酒後饭余笑谈的资料,实在太可惜了。( 本文与台北联合报副刊同时发表)
──纽约、一九八六年六月八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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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201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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