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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湖北著名作家温新阶作品专辑》
出处:少堂编辑    作者:温新阶   阅读次数:5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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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著名作家温新阶作品专辑

      湖北著名作家温新阶作品专辑

 

       温新阶简历

 

温新阶,男,土家族,大学文化程度,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中语会会员,现任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主编出版的专业书籍有:《教师下水文评析》,《应用写作二十讲》,《宜昌市小学教师继续教育用书》,《语文教学与生活》等,发表业务论文多篇。1983年开始创作,已发表散文、小说近300篇,已出版散文集《 小雨中的回忆  》、《红磨房》、《他乡故乡》、《昨日的风铃》,小说集《黑巷》,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多家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作者应邀赴日领奖访问,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获湖北省宜昌市首届屈原文艺创作奖,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风吹燕麦(散文)

     温新阶

 

四月的风,暖洋洋,柔乎乎的,从地面上刮过,像母亲的手抚摸女儿的头发。

风吹过油菜地了,金黄的一海的涟漪,一海的芬芳;风吹过土豆地了,土豆的茎还只有三五寸高,叶子厚厚的、圆圆的,茎儿如一岁的婴儿,胖得可爱,因为胖,摆动就不柔和,一愣一愣地颤动。

风终于来到了那大片大片的燕麦地了。燕麦的杆儿高,却比小麦的杆柔,现时正孕着穗,风吹过来,那一坡坡燕麦就一波一波地从这边波到那边,又从那边波回来,整齐得一溜溜的,如旗之舞动,如湖之荡漾。

燕麦产量低,却是一等的口味,一等的营养。解放前,石碾子庄大户人家总要租出几坡地让人种燕麦,年末了磨成燕麦面,和了蜂蜜和香酒,用那细瓷白碗调得稠稠的、匀匀的,用银勺子蘸上一点抿在嘴里,那个香那个甜从口中直钻到每一根神经。

欣婆婆出生时,她妈妈好歹挤不出一点奶水,出钱雇了一个奶妈,她却高低不含别人的奶头,也是怪事,没想她竟然对燕麦面情有独钟,燕麦面喂活了石碾子庄首富人家的独生女。她一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燕麦面,在所有的农作物甚至所有的植物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燕麦。她最爱看的就是风吹燕麦的景致。每当四月春风起的时候,她站在绣楼的廊檐下看着风吹燕麦的情景,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兴致浓郁得无法排遣时,她还会悄悄跑到佃农田里,去吮吸青燕麦的清香,去摸一摸刚出土的穗子,那些佃农吓得不得了,连忙捉了欣小姐送回家去,人回来了,她还要在绣楼上嗅着残留在手上的燕麦的气味。

不久,欣的家庭就和很多拥有大片土地的家庭一样被革命了,包括种燕麦的土地在内都分给了别人,欣就再也没有燕麦面吃了,一想到燕麦面她就流口水,一想到风吹燕麦的场景她就呆呆地出神。

随着父亲母亲挨批斗次数的增多,欣也长大成人。她的美丽使许多贫下中农忘记了阶级界限。在他们眼中,欣就是一碗又香又甜的燕麦面,而她走路扭动的姿势正如风吹燕麦的风景。

欣细心地考察过那些想吃燕麦面的人,觉得民兵连长最为可靠,欣同意嫁给他,而且让他提前品尝了燕麦面的香甜,不过欣也是有条件的,结婚以后,要准许她种一坡燕麦。

民兵连长娶回了欣,很快就被免职。不过欣不在乎,她几乎用全身心去经营那一坡燕麦,用诗人一样敏锐的心去感受风吹燕麦的景致,连她的儿子也是在燕麦田中的棕树下怀上的。那一天也有风,听得见风吹燕麦的声音,听得见燕麦吐穗的声音,满世界都是青青燕麦的清香,她以前所未有的柔情迎合了卸任的民兵连长,她的身子如水的波动,她的呻吟如掠过麦梢的春风。

后来,成立人民公社了,田都收归集体了,燕麦这种低产作物是不准种了。欣就觉得生命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不如和她的父亲母亲一样在水磨坊的檐上吊死算了。也许她去的不是时候,那檐下蹲着一个人,他就是生产队长,曾和民兵连长一起追过欣。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欣落在了他的手里,“你不就想种燕麦吗?我给你一片地种燕麦,你也给我一块地种……”

双方达成默契之后,队长就以发展多种经营为名,划了一片种玉米几乎无收成的坡地让欣种燕麦。这个小时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欣小姐,一垄一垄地刨地,一筐一筐地背粪,把那一坡燕麦侍弄得象小伙子一样挺拨,像姑娘一样俊俏,而队长也会时常到燕麦地视察她改造的成果,去耕耘他换来的那一片地。

欣成为欣婆婆时,已经分田到户了,她分到土地的第一件事是规划她的燕麦地,因为燕麦的事还跟老连长吵开了,现在欣婆婆不是地主小姐了,她不怕老连长,把她想种燕麦地方都种上了燕麦。

这一年风吹燕麦的四月,欣婆婆坐在阶沿上,一边欣赏风吹燕麦景致,一边纳鞋底,嘴里还一边啍着山歌:

四月里来是立夏

穿起木屐子打不得架

天上下雨地上滑

倒在地上光泥巴

正唱得兴起,儿子领回来一个陌生人,这人说,他考察了县志的记载,说这石碾子庄最适宜种植燕麦,已有了几百年的种植历史。这儿产的燕麦粒饱、粉白、有拉力,磨出来的燕麦面在清康熙年间还进贡过皇上。他说他要在这儿办一个麦片厂,高价收购老百姓种植的燕麦……

第二年,麦片厂办起来了,从此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燕麦。每到四月,欣婆婆就异常激动,她常常坐在燕麦田中,一晌午一晌午地看风吹燕麦的景致,嗅燕麦的清香,她还把那嫰麦子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咀嚼……去年四月,她终于坐在燕麦田中永远闭上了眼睛,老连长就把她葬在燕麦田中。

又是四月了,又是风吹燕麦的季节了,春风吹过来,燕麦一波一波地起伏,流畅而柔和,可在田中间又打了一个顿,那是欣婆婆的坟堆,燕麦的波浪在这儿停了一下,漫过了坟堆才又顺畅地波动。每当风从坟堆上掠过的时候,老连长的心就咯登一下,像看到长长的地毯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像看到万里碧波上漂着一片异物,看着看着,他的腿就打颤,他想,是欣婆婆告诉他,她也不喜欢风吹燕麦的波浪在这儿打个顿。

第二天,老连长就请人把欣婆婆的坟迁到山边去了,风吹燕麦的波动就更加流畅、更加柔和、更加撩人心动。

随风飘荡的还有浓浓的青燕麦的清香和欣婆婆的故事。

 

   通讯地址: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

   邮  编:443000

   电  话:(0717)6459451

   手  机:13308603669

                             

      汉波走了(散文

                                         温新阶

汉波走了,他去了杭州。

听到汉波要走的消息,我先是一惊,立马打他手机,电话是他夫人接的,她说汉波要走了,一群同学为他饯行,都喝得高了……

看来汉波是真的要走了。

汉波小我几岁,虽是长阳师范的校友,却并未真正“同学”过,也没有在一所学校共过事,按说我们不会有什么深交,但说不清为什么,我们的心总是贴得很近。

汉波可以说是长阳师范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起初听说他的字写得好,后来又听说他的语文教得不错,那时我们都在不同的乡镇教初中教语文,有一回去他所在的救师口中学听课,讲授语文的正是汉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仪表堂堂,分头梳得油光可鉴,西装革履,有板有眼,领带打得非常标准,我那时在离县城100多公里的乐园中学教书,还从来没有穿过西装,见了他这副行头,甚觉惭愧。我暗想,这一身华服一定包裹了一颗高傲的心,像我这等山野村夫怕是靠近不得,正思想时,上课铃响了,他从容地走进教室,开始了他的讲授。开起口来,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动得手来,又是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其授课艺术环环相扣有张有弛……那时上课不象现在全让学生讨论看谁弄得热闹,而是看重你的课堂结构,看你知识落实的情况,就汉波的那堂课来说,效果并不比今天那些热闹的课堂差,他深厚的功底,广博的知识,富有磁性的语言,起伏张弛的控制艺术,让学生在兴奋中将学习任务完成了,不像今天有些课堂,少数人占据了话语的权利,维持了课堂的热闹,而沉寂者就永远地沉寂着,今天的课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打破了过去以传承为主的课堂中学生接受知识的对称性和均衡性,少数学困生的成绩反而更差了,所以我认为,不论怎样的教学改革,最重要的还是教师的基本功,有了深厚的功底,纯熟的语言表达艺术,非凡的课堂驾驭才能,他来个“满堂灌”,把学生撩拨得跃跃欲试,难道就一定是“保守”和“落后”吗?汉波的那节课是一节传统意义的好课,得到了大家内心的认同,我那时语文也教得可以,特别是作文教学在全县还有点名气,但我上课有时海阔天空,信马由缰,有时只字不讲,全让学生自学,不像汉波那样严谨,那样讲究章法。汉波的课给了我许多的启迪。

全中国的评课几乎是千篇一律,多恭维,少批评,从教学目标、教学艺术到服装仪表,举手投足,每人一番宏论,人多了难免重复,实在不愿重复的,就拣出其中某个字的读音指瑕,既说明听得认真,又显出一点微小的高明,轮到我发言,或多或少有些独到的话语,散场以后,汉波就执了我的手说:“是新阶学兄,久仰久仰。”我那时有些小文章见报,是有些人知道我的名字的,汉波如此说,既是客套,也有几分真实,我也就不拘礼,和他坐在小河边的柳树林里交谈了许久,谈人生,谈文学,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语文教学……

后来,我调到县师范,他调到县一中,师范教书,正适合于我,没有升学的压力,就少了许多规矩,心之所想,言之所及,纵横捭阖,驰骋自如,那课就上得好生快活。后来师范改为进修学校,教学对象是成人,上课就没有课堂的趣味,课就上得寡淡无味,再后来,又做了几年校长,琐事缠身,于教学上更是少有成就,而汉波在一中经历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班的摔打,终于成为全省小有名气的语文教师,教研文章屡屡发表或得奖,这其间,我们见面不多,但每年总还要在一起聚几次,喝几盅,在似醉非醉之间,感叹些人生的悲苦,回忆些往日的琐事,也放出些壮志必酬的豪言……

因为教学成绩的突出,2000年汉波被调到县二中当了校长,此时我已调到市里上班,对汉波的事却还是知之甚多,他虽为校长,却一直坚持带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考试成绩一直位居前茅,由于校长的身先士卒,二中的升学率上升幅度很快,2001年,他又被评为湖北省第六批特级教师,这期间,他也邀我到他执掌帅印的二中去做过所谓的“指导”,酒是必须喝的,一律是本地包谷酒,酒足饭饱之际,只见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话语中传达出的是踌躇满志,然而,他为什么突然要走呢?

我终于还是在电话中找到了汉波本人,问及他为什么要走,他只说“一言难尽”,我想就不必多问了,不论是谁,特别是读书人,往往会有隐秘深处的疼痛,有时候,有另外一些东西可以麻痹这种疼痛,比如有成功的事业、有知己的红颜、有幸福的家庭……这些东西一旦发生变化,疼痛就会发作,但往往是不便于言辞的,因此,他选择了离去,但我想,不论他去的地方多么好,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离开年迈的父母,离开亲戚、朋友、同事,离开熟悉的土地,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的内心不可能没有一点波澜。

汉波走之前,我跟他在一起喝了一顿酒,这顿酒喝得很谨慎,喝得多了,我们的话语就会失去节制,就会挽留他,就会问他离去的原因,又有些人生苦短的感叹,他既然选择了走,我们只能祝福,其它的话都是多余,因此,这顿酒喝得十分平静,甚至于酒后斗地主时,我还毫不留情地炸了他两炸,这也许是最后的午餐,今后再赢他的钱怕是很难有机会了。

汉波是8月23日离开长阳前往杭州的,我没有去送他,我一生最怕是送人,我愿意一个人默默地咀嚼离别的痛苦和惆怅,愿意一个人默默地为他祝福,我相信,凭着他的功底,凭着他的拼搏精神,他一定会在新的地方获得新的成功。

汉波,一路走好!

 

 

                                     江北江南(散文)

                                            温新阶

自从清江上修起了三级电站,苗条的清江一下子丰腴起来,仿佛连性格也变了许多,过去紧走慢赶地往长江口奔,碰上三五个雨天,还会发点脾气,现在,野女子成了大家闺秀,挺娴静,挺文雅的,走还是走,却是碎步,很够味,很有修养,这就招来一世界人的目光,远远近近地,都来看清江。

清江的水的确是好水,毫不夸张地说,是要胜过漓江了,那个绿啊,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些异物,绿得纯粹,绿得厚实,绿得浑然一体,一条江就是一个湖,一个湖就是一面镜子,就是一方碧玉,就是诗榨出的汁液。

长阳的县城龙舟坪就在江边,过去却很少有人关注街后清江的存在。因为龙舟坪虽然临江,却只有一个小码头,跑长途的船并不在这儿停泊,这儿就没有集散的物资,没有供船工们喝酒的馆子,没有船长们养在江边的娘子,也没有专门接待桡夫子的青楼,一句话,清江没有给龙舟坪带来繁华和旖丽,舟去帆来,精神和物质都不在这儿停留,这样的江,这样的江上的船,关注又有何益呢?

因此,龙舟坪的人只看街上的风景,不看江里的风景,自从有了公路,倘有运输,首先想到的是车,很少先想到船,他们对清江缺少依赖性,也就缺少亲和力,他们陌生于水上文化。

高坝洲电站建起来以后,这种情形有了变化,沿江修了一道拦水坝,这就有了一条宽阔的沿江马路,马路边又种植了许多花草,栽了些常青的树木,间或有些空地,又点缀了亭台楼阁,在大楼与大楼之间,还铺就了一条一条与前街相通的甬道,于是这沿江的马路就成了龙舟胜景,闲暇时光,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江边逛一逛,看那秀绿的江水,看江边垂钓的人,或者什么也不看,就那么随意地走一走,江风徐徐吹来,清新和润泽中,夹杂着花草树木的气息,直让人心旷神怡,就想有一红颜知己,挽了臂膀,一边走一边说些体己的话,或者是低吟一首李易安的词,那景致算得上人生幸福的极致,只可惜红颜知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可能人人都有,就只好辜负那好山好水,独自消受那诗意的感受。

来江边的人渐次多了,却没有人想到江南岸的情形,首先把人们的目光引向江南岸的是保险公司的几条广告,那广告就刷在江南岸的江堤上,是县上举办龙舟赛时刷上去的,好生醒目和耀眼,有好几家公司后悔不迭,咋就没看上这地方呢?

人们看到南岸的广告,越过广告再看过去,是白墙青瓦的农舍,是青青绿绿的田畴,田边是不高不低的山峰,树木森森,藤萝垂挂,长阳县城虽不大,可毕竟是城,就总有喧嚣,总有烦燥,为何不到南岸去饱尝一下田园风光,去大自然中陶醉一番呢?坐船过江也不过十来分钟的光景吧!

于是就有人坐了船去了江南岸,带着相机去,带着欣喜去,看了风景拍了照片,向老百姓买几个包谷,两个南瓜,一串红椒……喜滋滋地回来,就收获了许多艳羡的目光,下一个周末,过江的人就多了起来。

南岸的农民倒也精明,就买了些红灯笼在柚子树上挂了,开起了农家饭馆,玩累了有饭吃,有酒喝,那菜是地道的农家菜,烹调手艺也是农家的,吃起来格外的香,去了一回还想去第二回。

我去的那天下着雨,同长阳教育局的吴大银、余建国、秦焰山诸君一起乘了宏发餐馆老板的专船过江,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江面上并未溅起一星水点,只是将远山朦胧了,如一幅淡远的水墨。

十多分钟以后,我们就弃舟上岸,穿过一片萝卜地,就来到了餐馆门口,那长长的台阶并不是用石头垒的,更不是用钢筋水泥捣鼓的,而是用厚木板搭起来的,就如我小时候见到的农村大户人家的板梯,踩在木板上,就有一种对大自然的亲近感,一种对农耕文化的亲近感,现在很多人津津乐道人类进入了信息时代,津津乐道经济的全球化,在我的血脉里总有割不断的对农耕文化的丝丝眷恋。上了稻场,有两株柚子树,好些颗柚子挂在树枝上,泛着青翠的色彩,还有一株枇杷静静地立在屋角,它的果实早已过时,它站在那儿就格外安静。

老板姓何,这儿的地名叫何家坪,姓何的居多,解放前这儿有个大地主叫何大熙,是黄埔毕业的,在长阳势力不小,解放后自然是吃了枪子儿,老人们说,解放前龙舟坪衙门里的人时不时要到何家坪来问事的,那时的何家坪是何等的显赫,老人们说着一片的唏嘘,其实现在的何家坪也不赖,农家餐馆有好些家,几乎家家客满,大鱼大肉吃腻了,都想来尝尝农家小菜。人总是这样,对现实有一种排斥性,总向往现实以外的另外的东西。这就造就了何家坪的繁华和热闹。

轮到我们这一桌开席了,清一色的土货,土鸡子火锅,腊肉炒榨广椒,土广椒炒肉,懒豆腐,金包银的饭……有这么多好菜,酒总该喝一点的,我们要了三斤本地酿的包谷酒,你一杯,我一盏,敬得殷勤,喝得畅快,话也就多了,首先还是说眼前的吃的,说一良种、一化肥、一大棚、一农药把所有的粮食和蔬菜都弄得不是原来的味了,而一饲料又把猪呀羊呀鸡呀全变了味,由吃的又说到其它有趣的事,说到彼此间过去的交往,不经意间还讲到了过去都不知道的感人的细节,就有几秒钟的沉默,沉默之后又是一个“喝”字,半杯酒立马又下肚了,自然又有宏论,感叹人生的短暂,命运的无常,世事的沧桑,一会儿慷慨陈词,一会儿又嗟叹不已……大约一个时辰,三斤酒被我们喝得精光,因是我做东,吆喝再打一斤来,众人都拦住了:“别,千万别……”舌头已不大听使唤。“那,那就算,算了……”我的舌头也有几分滞重。

我们回来时,雨还在下着,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不肯进舱里,想站在船头让雨浇一浇发烧的脸,船老板说:“使不得,使不得。”齐齐把我们揽进了舱里,这才开船,船开的时候,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臧天朔的《朋友》,于是都跟着吼了起来,只可惜记不住词,就吼得有头无尾的,就又有人咏起了太白的《将进酒》,这是大家都记得的,就咏得抑扬顿挫,张弛有致……

上了岸,又约定了下次过江的时间,安排了作东的主,方才各自散去。

江南岸的宏发餐馆依然静默在雨幕中。

那些被雨水淋湿了的红灯笼格外鲜艳醒目。

 

                            

       山   

      温新阶

 

山月是天擦黑时回到双满桥的,她是故意挨到这么晚才回来的,山里人收工晚。但还是有人看见了她,她本来想再晚一些,可是,再晚就没有中巴车了,送她的那人声严厉色地催了好几回,所以,她就在天擦黑时回到了双满桥。

山月的事,人们都知道了,虽然双满桥还收看不到电视,人们不可能看到电视上那个蒙了玛赛克的山月,人们还是知道了,消息是常去镇上闲逛的铁柱带回来的,他回来一说,起初人们不信,后来就是男人的调笑,女人的叹息。

现在山月回来了,头压得低低的,她没有心思看山边烧得火红的晚霞,她也不想看。农谚说:晚上烧霞,干死蛤蟆。双满桥虽然名字有一个“桥”,外人一定以为有一条河至少有一条小溪,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为什么会叫双满桥呢?要么是古时候有河有桥,要么就是寄托了人们的一种希望。双满桥人就特怕晚上烧霞,顶着烈日到二十里外的木桥溪背水真是难熬的日子。

那一年,山月是在连续干了三十一天后,一个晚霞烧得很红的晚上走的。那天,贵爷死了,人们都去跳丧了,老焦把一沓钱放在窗户里的茶叶桶里,带着山月走了。

山里人总是善良的,看到山月躲躲闪闪的,知道她不好意思,收工回家的人,也就主动回避了她,这一点,山月也看出来了,她在心底感谢他们的善良。

山月上了自家的稻场坎,大黄狗招财吠了几声以后,一下子认出了她,连忙跑过来跟她亲热,两只前爪搭在她胸脯上,嘴就要亲上她的脸了,她知道招财是最喜欢她的,那几年,总是缺粮吃,山月老是悄悄给它东西吃,山月走了以后,它还“绝食”了好几天……

山月一任招财亲热,用手抚摸它头上的黄毛,直到它的爪子刺破了她的衬衫,弄疼了她的乳房,她才把它打了下来。

狗是吠过几声的,却没有人来开腰门。山月想得到,父亲会恨死自己的,他在村上当过多年的民兵连长,又多少念过几年书,但凡兄弟分家,婆媳不和之类的事,少不了要请他去公断的,在双满桥也还算个人物,自己的女儿却跟人贩子跑了,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呢?但事到如今,是鬼门关也得过,迟早是这个坎坎,早抬脚早迈过去了。山月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女人总是软弱的。

山月正要去开腰门,母亲拎着一桶猪食出来了,冷不丁地看到山月,猪食桶掉在地上,猪食泼了一地,溅了一些在她的裤管上,“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死女子,还有脸回来。”说着,差一点就要幌倒,山月准备去扶她,她自己扶住了腰门,于是便哭了起来。

这时,父亲出来了,他用复杂的目光扫了一眼山月,对母女俩喝斥道:“还不快进屋去。”

和父亲的第一次照面,使山月有些意想不到,吃晚饭时,父亲一言不发,母亲一个劲地唠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父亲不时横母亲一眼。吃过晚饭,山月的奶胀了起来,这几天,没有孩子吃奶了,每天都要胀几回,她让母亲拿一只碗来让她挤奶,她把挤出来的奶给招财喝了。

父亲这才说:“把走以后的情况说说。”

山月是在赶集时认识老焦的,老焦的眼够毒的,一眼瞧上了这姑娘,就上来跟她搭讪:“姑娘,叫什么名字。”

“山月。”

“人俊名儿也俊,家住哪里呀?”

“双满桥。”

“三个月亮就晒死包谷的地方,我帮你在外面找个婆家吧。”

“你就是人们说的人贩子吧?”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是流动婚介所,不信你问这个姑娘,她就是回娘家来的。”

山月这才注意到老焦身边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忙过来拉住山月的手,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她的幸福生活,山月想,她跟老焦肯定是一伙,就问了姑娘姓名和她家的住址,然后跟他们告别回家了。

山月回到家,老想那个叫灵芝的姑娘的话,她就是靳家冲的人,隔不远的,她就想去靳家冲打听打听。虽然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有些好笑,她还是真的去了。

她在靳家冲见到了灵芝,灵芝特想有个家乡人在自己附近住着,也好走动走动,亲热亲热,就非常热情仔细地介绍了她现在的生活。别的山月感受不深,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真让她羡慕死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痛快淋漓地洗过一回澡,要是有几盆清清净净的水,把身子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洗一遍,该是多鲜亮哟。

山月的心活泛不久,老焦到双满桥来了,恰恰那天贵爷死了闹夜,山月就一狠心跟老焦走了。走之前,老焦把三千元钱放在进窗户的茶叶桶里,山月抽出一千元递到老焦手上:“费点心,找个像样些的,多少要有些文化。”

老焦一时不知所措,做这个行当也有好几年了,一个个都是讨价还价,没见过像山月这样的。人啊!一种游离于老焦灵魂以外很久的叫做良心的东西,此时回来了,啮咬着他的心,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人不能光做坏事,多少还是该做些好事。

老焦没有把山月批发出去,而是在自己“直销”的地盘上找了个像样的人家,把山月送过去,“交货”时,他少要了一千元:“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须待她好些,过些时我会来看的。”

说完,老焦走了。山月站在“新家”的稻场里,暮色渐渐低垂,最后的光立马会被黑暗吞没,山月的泪水哗地淌了出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山月就起了床,她在火塘里生起了火,她知道,父亲每天要先喝一罐茶才上山背柴、割草的。由于她的新家是在江汉平原,两年没有生过柴火了,非但好一会儿才把火点燃,而且还被烟呛出了泪水。

山月的泪一流出来就止不住了,火燃旺以后,已经没有烟了,她的泪还在流。其实,昨天一夜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过两回,一醒就想到好哭,她怕惊醒了父亲母亲,就只有悄悄流泪,昨晚父亲听她讲完经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声长叹,就这一声长叹,好像双尖山的崖都要塌了,而母亲呢,除了流泪还会什么呢?山月有个弟弟,去广州打工去了,他要在,又会是什么态度呢?当然,他不在,而且他也可能不会回来了,只要从双满桥走出去了,谁还愿意回来呢?父亲母亲就永远是可怜的,山月就不能惊动他们。

山月在泪水中思念的当然是她自己的“家”,那天在打拐办,电视记者在采访她时问她:“你现在最想的事是什么?”她说:“想回家。”打拐办那位胖女人连忙说:“明天就安排人送你回家。”“我想回我自己的家,而不是双满桥的家。”胖女人瞪了她一眼:“那也叫家?那是虎穴,是狼窝,我们历经辛苦把你解救出来,你竟还要回去,真是无可救药。”

“我想我的女儿。”山月似乎是对胖女人的回应,似乎又是自言自语。

现在,山月格外思念自己的女儿豆苗,当然还有丈夫永亮以及公公、婆婆。

山月落的这个人家的确是不错的,老俩口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结婚另立了烟火,小儿子永亮是个高中毕业生,长相也还可人,这样的人家要娶一房媳妇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当地娶媳妇的彩礼要得高,于是就托人在山里“找”,花个三五七八千,又便宜又利索,而且可以尽情地挑选,这挑来的媳妇特好使,十有八九是勤扒苦做的。

山月几乎同所有从山里找来的媳妇的命运一样,经历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和人格折磨的考验。正割麦的季节,天刚亮就下地,顶着月亮收工,一家人,公公负责磨镰,婆婆在柳树荫下监工(怕她逃跑),而永亮被他妈安排在屋里坐着。

双满桥也是种麦子的,但那是这个石头缝里几行,那个石头缝里几行,割麦子是件好玩儿的事,而这里一垄麦子怎么也割不到头,除了吃饭,山月就伏在田里,在太阳下挥舞着镰刀,可割一天也见不着割出多大的面积,而她却腰疼得不行。割到第五天,山月就昏倒在麦垄上,公公婆婆都慌了,摊上这么一个不禁挠的媳妇,以后该怎么办?眼下还是救人要紧,老俩口忙去找了一块门板向田中央奔去,这时,永亮已抱着山月回屋了,他的眼睛瞪得血红:“你,还有你,你们人心是肉长的吗?要想她不跑,就要把她当人看。”

儿子真的一发横,老俩口还有些吃不住,连忙弄来绿豆汤、十滴水,当山月醒来时,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累死累活几天都没有掉眼泪,此时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她想,也许不该离开双满桥,不该离开父亲母亲,眼下不知他们急成什么样子,而自己却在这里当牛当马。

见山月醒来,永亮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紧紧地抱住山月,吻着她流泪的脸颊,在那一刻,山月隐隐地感觉到,今生今世,她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她闭上眼,在永亮怀里沉沉地睡去。

记得是端午节的头一天,山月到街上买酒、买菜,准备第二天和大哥一家过端午。

她买了两瓶酒提在手上正往菜市场走,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带着另外几个穿便衣的人过来了。

“你叫山月吗?”

“是,我叫山月。”

“我们是归州县打拐办的人,现在专门解救你。”

“怎么,我需要解救?”

“人贩子老焦上个月抓到了,他交待的几十个被拐卖妇女,你是最后一个被除解救的,请跟我们回去吧。”

“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招呼?”

“什么?真想不到有你这样的贱骨头,我们马上就走。”

一辆面包车很快开了过来,山月认识,那是归州的牌照。

打拐办的人把山月放在中间坐好,车就风驰电掣地向大山开去。

一路上,山月的脑子里乱得很,她想到回去后怎样见自己的父母,想到这两年的日子,还想到一岁的女儿豆苗……

割麦昏倒以后,一家人对她好多了,他们明白,现时的交通、现时的通讯,锁是锁不住人的,何况这媳妇也不错,得给她一个暧巢,她才不会飞的。

特别是永亮,觉得山月样子挺可人的,做事也还利索,真有些爱上她了。而山月呢,也觉得永亮人还不坏,自己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摊上这样一个人家已经算是造化了。尤其是和永亮经历了第一次,她就离不开他了,永亮真是坏透了,把山月骨头都弄散了,也让她快活得直叫唤,直把永亮的妈吓得连忙起来拍他们的门:“永亮,别折腾出人命。”这时,永亮也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浑身的汗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第二天一早,山月早早地起床,做好了早饭,当一家人坐在桌上时,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餐桌上,一桌子的话题都是金黄的。

山月从此就融入了这个家庭。

以后又有了女儿豆苗。

车开了大半天加大半夜才到县上,山月被安排在一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召开了打拐表彰大会,会议主要是给那些在此次打拐行动中立功的人颁发奖状和奖金,少不得有各级领导讲话,县电视台将做重点报道,作为这次行动的重要成果,山月和另外十几位被解救的女人多次被镜头予以关照,当然,最后播出时是要蒙上玛赛克的。

山月的表情是木然的,她想让心想到别处,让这尴尬的时光快些结束,他想的自然是永亮和豆苗,不知道他们会急成什么样子……她的思绪是很不连贯的,因为不时有记者来采访她,电视台的、电台的、还有县报的,她只是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于是便导致了无休止地询问,最后便昏倒在会场上。

山月坐在自家的晾衣杆下,又想起那天昏倒的情景。

她昏倒是由于过分的紧张,而当晚的电视报道时却说她受到非人的折磨,体力不支昏倒在会场上,电视里放出来她昏倒的样子,一双腿叉开着,山月在旅馆里看了觉得丑死了,她平日里不管是站还是坐两条腿都是并得很拢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她真怀疑是那个记者把她排成这个样子的。

山月在医院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就被送回小旅馆,第二天,她还要参加妇联组织的如何用法律知识进行自我保护的培训班。培训班由司法局的一个老头主讲,他讲得很卖力,十几位听众多数是昏昏欲睡。

参加完培训班,下午就该把他们遣送回家,山月说还要上医院买药,又说肚子疼,上了好几趟厕所,磨蹭到只剩最后一趟中巴车了,才和送她的人上了车。

山月就这样回来了,可是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她想,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这一晚吃过晚饭,她跟父亲母亲说了要回去的事儿,母亲只是哭,倒是沉默的父亲发话了:“也只有这条道儿,留在这儿又能怎么样呢?过年时,把永亮和豆苗带过来,这女婿、外孙我们认了。”

“政府会允许吗?”母亲总是胆小怕事。

“他们自愿的还犯法吗?”父亲吼了一句,就又沉默了。

一家人总算安心些了,就决计早些歇了。

山月躺下还没睡着,招财忽然狂吠起来,一会儿,又听到敲门声,山月披衣起床:“谁呀?”

没有回音,敲门声却不止。

山月有些怕了,忙叫了父亲起来,这时门外才有了说话声:“是,是我呀!”

山月听出来了,是永亮!

她连忙开了门:“你怎么来的,豆苗还好吗?”

永亮见了山月的父亲,忙跪在地上:“爹,对不起,今天才来看您……”

父亲扶起永亮:“一切都别说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母亲也连忙起了床,忙着给永亮弄吃的。永亮说,他从乡里开了介绍信,想去这边乡上扯张结婚证……

大家心里就熨贴了,说了些快活的话题,就睡去了。

这一晚,永亮是和山月的父亲睡的,有规矩的,姑娘回了娘家,不能和丈夫睡一床。

第二天,山月带了永亮的介绍信,父亲也到村上给山月开了介绍信,到乡上去扯结婚证。本来山月是要永亮一起去的,永亮说,还是做两手准备,万一乡上把我当坏人抓起来可怎么办,你是被解救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山月没有估计事情会是这样子的,被解救的人竟然要和买她的男人扯结婚证,乡上说做不了这个主,就打电话问县上,县上说,坚决不行,那会是什么政治影响,怎么会有这样愚昧落后的妇女呢?你们乡上要组织她学习,一直学习到提高认识放弃错误想法为止。乡上实在没有人力来组织山月学习,就给了她一本普法读本,让她回去自学。

山月说:“不管学多长时间,我还是要和永亮扯结婚证。”

“你等到月亮从西边出来吧!”

山月只觉得心里头好苦,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线希望。

她一边走一边想这些天的枝枝叶叶,脚就挪得慢,在村口的树林子里,天就黑了,她不知道铁柱正在路边的林子里等她,铁柱把她扛进树林里,一边撕她的衣裤,一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女人,还用得着讲斯文吗?”山月像在打拐表彰会上一样昏过去了。人们是在双满桥那惟一的水井里找到山月的尸体的,水井里本来只有尺把深的水,山月是头朝下,那点水淹死她也就足够了。

家里人觉得她死得有些蹊跷,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断定为自杀,就开着吉普车走了。

村民们纷纷埋怨,有好多死的方式死的地方可以选择,山月为什么要死在这水井里呢?只要不是老天干,这井里总还是有水的,这以后怎么吃水呢?

葬了山月以后,山月的父亲请了人在离那口井不远的地方重新打了一口井,说来也巧,还只打了丈把深,就出水了,最后打了两丈深,水总舀不干,村上人就说是找到水脉了,就又多打了几口。

双满桥再也不缺水吃了。

                                      

 

                                        (小说)

                                           温新阶

 

陈百九是服务小姐用电话叫醒的,起初电话铃响时,他揉了揉眼睛决意不接,昨天晚上,电话吵了他几次,第一次电话铃响,他以为是团长打来的,立马就接了,电话里却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先生,你需要服务吗?”

“服务?什么服务?”陈百九想,饭也吃了,澡也洗了,剩下的就是睡觉了,实在想不出需要什么服务。

“先生,你一个人住不寂寞吗?要不要我来陪你说说话?”

陈百九这下听出点名堂了,连忙说:“不要”。一边说还一边挥了两下手,就像他在开学典礼上做报告一样。

这次省人大组织的人大代表视察团共有13人,9个男的,4个女的,安排了七个标间,陈百九觉得自己一个乡村的小学教师,土里叭叽的,跟别人住一屋怕别人嫌寒碜,安排住宿时,他就说他睡觉鼾声大,怕影响别人休息,团长就让他一个人住了一个房间,没想到一个人住还招来了麻烦。

半夜过后,电话又响过一次,依旧是个女的,倒跟第一个的声音有些不同,像得了感冒似的,她那话就更不叫话:“大哥,人民代表人民选,选好代表为人民,我也是人民,就想挣口饭吃,大哥就不同情我一下么?”陈百九觉得实在不好回答,生气地把电话放下了。

所以,这次电话铃响,他决意不接,可那打电话的人真叫坚韧不拔,一直打个不停,陈百九这才接了,原来是总台的小姐通知他到餐厅吃早餐,他这才睁眼一看,太阳已经闪边了,赶忙起了床。

陈百九昨夜没睡好,倒不是因为那两次电话,而是因为一盒香烟。

他们视察的第一站是一家化工企业,很赚钱的,同许多化工企业一样,存在着污染问题,前不久,上了一套治污设备,解决了一个产品的污染,当然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这个时候,人大代表来视察,自然会肯定成绩,同时也会指出存在的问题,厂方的招待当然规格很高,除了主要领导全程陪同,好吃好喝以外,烟一律是玉溪的,而且一次不是上一支,而是一包。开始进厂,在接待室时就给每人递上了一盒,递到陈百九面前时,他说不抽烟,就推辞掉了,但是他很快发现,他后面的不抽烟的人也接了烟,包括那四位女代表也接了,就在这时,他后悔了,他听别人说过,玉溪的烟是二十多元一盒,他有什么资格拒绝二十多元一盒的烟呢?他真是越想越后悔,真是为自己有这些奢侈的行为感到气愤。

 

陈百九当选省人大代表纯属偶然,选县人大代表时,本来开始候选人也是有他的,因为他所在的选区必须选一位女代表,他就下来了,县上选市人大代表时,更没有人想到周家店小学老实巴交的陈校长。市人大开会时,市里的报纸上正好发表了一篇长篇通讯,报道他坚持七年背砖背石头修校舍的事迹,这事本来就够感人的,那位女记者很有些文学天赋,文章写得很生动,也很动情。人代会期间,市报是送到每个代表住的房间的,几乎每个代表都看了那篇通讯,都非常感动,因此在选举省人大代表时,陈百九以高票当选了,当周家店乡人大主席团的主席去小学告诉他这一消息时,他正挥舞着铁锤钻子在凿砌台阶的条石。

就这样,陈百九没当上县人大代表,却当上了省人大代表。

这一当,会就多,省里已开过两次会,市里县里开会也要列席,真耽误了不少事,打乱了他的宏伟计划。特别是去年撤点并校时,把八里小学撤了,并到了周家店小学办寄宿保育制学校,本来周家店小学的房子是够用的,一下子添了三十多名学生,又全是住读,一下子缺了学生宿舍,没办法,只好把一间装煤装石灰的杂屋腾了出来做宿舍,可那房子实在太破太旧,老陈自己用石灰刷了一遍,又弄了几根杠子顶着、抵着,勉强把学生安置了,可他老觉得那房子迟早会出事儿,因此计划着一定要修一栋学生宿舍。

去年,他找过好多回孙乡长,孙乡长把乡里的欠帐单往他面前一摆,“陈校长,不是我不给你解决,你看,一个小小的乡政府欠了八十九万块钱的帐,把这乡政府连人卖了也还不清,我上哪儿找钱去?当然,我不是说把这还完了再给你解决,我也会拉新帐还旧帐,等有钱从我手上过时,我给你弄五万元,多的没有,土起瓦盖也就够了,你说呢?”

他还能说什么呢?孙乡长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村小学的苦处,过去也很支持学校,他不支持那十万元钱,光陈百九背能背来学校的教学楼么?他想孙乡长给了五万元,他就不搞土起瓦盖了,还是老办法,砖石自己运,只买材料,要弄个小洋房,可是,他现在已经背不动了,犯了腰脊劳损,一变天就疼得要命……

还没等到有钱从孙乡长手上过,学校自己出了事体,治理乱收费的来了,起初陈百九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想学校也从没多收过学生一分钱,他和老师们还给贫困学生贴补了不少钱,怎么治也治不到周家店小学,也治不到我陈百九名下。

后来的事实证明陈百九大错而错了,清退小组清出了几万块钱要退给学生,在同学校领导班子(陈校长和另一名教导主任)交换意见时,清退小组对周家店小学乱收费的问题进行了说明:

“一、试卷费,每学期936元,以前的不计,近两年共计3744元。”

陈校长解释说,县上每学期统一考试,每个学生收三元的试卷费,我们一分钱也没加,几个特别困难的学生还是老师们出钱帮忙复印的。

清退小组的一位女同志说:“陈百九同志,态度端正一点,再说第二笔,校服费,每人35元,共计10920元,这是典型的乱收费,必须坚决退给学生。”

陈校长想了一下,把屁股从凳子上抬了抬,还是开始了他的解释:“弄一套校服也是为了大型集会像一个样子,我们是征求了家长意见的,家长签字的单子还在我办公室里,实在有困难家长不同意的12名学生的校服,分别由六名教师每人赞助了两套,价格我们也是压到了最低,厂家送衣服来,还是王主任私人招待的……”

清退小组的组长是个男的,留一点小胡子,很有些不耐烦,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陈校长,你好像有抵触情绪,难道那些家长都是愿意的吗?我手上就有家长写的信,信上说不愿意为孩子买校服。”

这一下陈百九蔫了,接下来说到微机上机费,说有规定,规模达到50台的才能收上机费,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每人40元,有六七千块钱,这笔钱是陈校长的救命钱,现在学校每年的公用经费少得可怜,要维持正常运转,全靠这里拿出一部分来,另外,买微机还欠电脑公司的钱,每年要在这笔钱里拿一部分还微机款,幸好是从他女儿的公司买的,允许他们五年内还清,没这笔钱,周家店小学就活不下去了,因此他决心奋力一搏。

这一回,陈百九没有激动,他把声调压得很低,“尊敬的组长,我们的微机室共有微机51台,符合收上机费的规模。”

“我们怎么只见到达24台呢?”

“另外27台也买了一个多月,只是还没有运回来,是乡长拨专款买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孙乡长。”陈百九说着,告诉了孙乡长的电话号码,组长立即给孙乡长拨了电话,陈百九捏着一把汗。

孙乡长仔细听清了事情的原委,在电话里说:“有这事,有这事,计算机要从娃娃抓起嘛,这个陈百九怎么搞的,成了个拖拉校长,三天以内不给我把电脑拉回来,我撤他的职。”

清退小组组长收了线,对陈百九说:“这事我过些时会再来检查的。另外还有电影费468元,是看了电影吗?”

“是县委宣传部、教育局发文要求看的,每人一元五角钱,后来搞影评征文,我们学校还有两个学生得了一等奖。”

“我们不管这些,上机费暂不算,共需退款15132元,三天以内退完。”

清退小组的人收好了包,走出了周家店小学的校长办公室,陈百九挽留他们吃了饭再走,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不知道是不忍在这样一所穷得巴锅的小学吃掉一两百元,还是断定这种接待单位的饭一定寒碜得没有啥吃头。

在校门口,陈百九想和他们握个手,他把手已经伸出去了,别人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他只好连忙改为搔头的动作,由于动作比较连贯,痕迹不十分明显,这是陈百九后来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想到此事时聊以自慰的事。

学校角角落落的钱都搜出来,只凑了一万元钱,没办法,从信用社贷了五千多元,才把钱退了,信用社起初硬是不贷,说学校没有偿还能力,陈百九以自己的房子作抵押才把钱贷出来,退完了钱,陈百九真不知以后粉笔怎么买,墨水怎么买,还有去县上培训拿啥作路费,但是陈百九没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些事,怕清退小组杀回马枪,他跑到市里向女儿借27台电脑,女儿说,她虽是经理,可公司不是她一人的,这事是不能办的,陈百九说得快要流泪,女儿在公司交了两万元押金,才把戏27台电脑借出来,送电脑的车费也是女儿垫付的。

陈百九永远不是一个心灰意冷的人,他一辈子是个小人物,是个不起眼的人,但他一辈子爱操个心,爱理个事。办完了退钱借电脑的事,他又去找孙乡长,他还是要修宿舍,趁早把学生从那土房子里搬出来,孙乡长一脸的苦笑,“再等等吧。”

那一天,风很大,一丝白太阳,没有一点暖意,陈百九把双手袖到袖口里,这才想起快过年了,过了年政府也该换届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知道乡长要走了。”

没想到这话还是让孙乡长听到了,“是的,我要走了,要是有钱,我为何不在走之前给你一个人情呢?没法子呀,这些年,你为周家店小学花费的的心血我是明白的,我去的也不是有钱的地方,气象局,打听天气预报可以给我打电话,这废话,你关心那干啥,你只关心你的学校,以后我也帮不上忙,我马上要走了,昨天把欠我的工资补齐了,有八千多元,这样吧,一人一半,我只要有口饭吃,有碗汤喝就行了,你还欠信用社的五千元多呢……”

孙乡长说完跑回去拿了一个信封塞在陈百九的手里,他的泪水就像拖耙一样,“算我借你的,以后还你。”

过完年,政府换了届,新来的乡长姓吴,是个大学生,到周家店乡来之前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个科长,理一个分头,戴一幅近视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陈百九想,这样的人怎能当乡长,只能坐机关,当乡长要饿得、吃得、喝得、讲得……别人能不能当乡长自不必陈百九操心,他操心的还是他的学生宿舍,因此,他还得去找乡长,他刚走进乡长的办公室,乡长把脸从电脑上移开,顺手给他甩过来一支烟,他还没来得及说“我不会”,烟已飞到了他手上,他接过一看,是玉溪的牌子,吴乡长把打火机伸到了他面前,他连忙说:“我这会儿不抽。”

陈百九把修宿舍的事刚一说完,吴乡长站了了起来,“陈校长啊,你可真迟钝啊,对形势怎么这么不敏感呢?不是普九那会儿啦,今年所有的文件,所有的讲话都是治理教育乱收费的,在这种背景下你来找我要钱修学校,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我真给了你,农民不骂我吗?当然,我不这么看,我不像有些地方的干部,趁这个机会,给教育颜色看,从从政的角度看,人云亦云,随大流,赶风头,永远不可能有大的成功,我倒愿意在这个时候重视一下教育,为教育办一两件实事,几年之后,就该我收获了,不过,眼下确实没有钱,我接手时债务90万啊,我在县上还有些关系,周末我回县上时,找几个单位的头儿坐一坐,请他们赞助几万块钱不成问题,学校的困难我知道,连烟钱酒钱也由我掏了。”

吴乡长说完,掏出第二支烟,也许是因为陈百九连第一支还没抽,这回没有给他扔烟。

陈百九从乡长办公室出来时,颇有些感动,这吴乡长看起来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却也还是实在人,话也说得透,也是真话,他心中就有了一丝希望。他回学校从烟草站过时,问一个他过去的学生,这玉溪的烟多少钱一盒,那学生告诉他,二十八钱一盒,回到学校,他把见到吴乡长的经过讲给老师们听,当然也说了玉溪的烟二十八元一盒,老师们直咋舌头,这一个月的烟钱比我们的工资还多,连忙有人说,当干部的,你以为烟都是他自己买的么?陈百九马上想到,为了吴乡长早点帮忙把赞助款落实,是不是该给他送一条玉溪的烟呢?一想到一条烟二百八十元,心就有些吃紧,何况这周家店也买不到,还是再说吧。

县乡两级政府换届结束不久,省里就组织了这次人大代表视察,选中了陈百九,县里派车从周家店把他接到县上,又马不停路蹄地送到省城,视察的第一天别人就上了玉溪的烟,陈百九竟然推辞掉了,可是马上就后悔了,吃午饭时,每人又发了一盒烟,这一回他没有推辞,把烟装到了口袋里,下午到一家剧团视察,也发了一包烟,也是玉溪牌的,当然也没有推辞。

晚上,洗完澡,睡觉前,陈百九把两盒烟拿出来,包装的确精致,他又拿到鼻子上嗅了嗅,由于他不抽烟,自然品不出差和好,这时他才想到把别人发的烟攒起来,回去送给吴乡长,正好可以联络一下感情,也许赞助款的事就办得快些,想到这,他就又想起被他拒绝的那盒烟,他更加后悔了,白天的后悔还只是为拒绝价值二十八元钱的东西而后悔,现在的后悔因为有了目的变得更浓更深,由此他又想到那用杠子顶着抵着的学生宿舍,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倒塌的……晚上弄得很晚才睡着,所以早上醒得迟了。

 

连续几天的视察,几乎每个单位都发了烟,当然也还有别的礼品,有的发一次,有的发两次,好像是统一了的,都是玉溪牌。有一天晚上,一位女代表告诉他,说接待标准是这个市的人大常委会规定了的,说着她拿出一个打印的单子给陈百九看,是一个接待省人大视察团接待要求明细表,其中烟注明玉溪,酒注明酒鬼,吃饭酒水除外,每桌不低于500元,礼品每人不低于200元……陈百九问这单子从哪儿来的,她说在一个单位的接待室内里捡的,这个女代表叫赵元翠,是一个养鸡专业户,也是从农村来的,觉得跟陈百九都是来自农村,几天的接触也熟了,就来跟陈百九聊天,聊到很晚,陈百九直打呵欠了才走。

赵元翠走后,陈百九把几天收获的烟拿出来数了一下,竞有了十一盒,他是又高兴又犯愁,高兴自不必说,犯愁的是送烟都是一条一条地送,哪有送一盒一盒的呢?这一愁,又把瞌睡愁跑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视察团到一家私营酒业集团视察,这个酒业集团是很有些名气的,各个县都有经销商,在外省也销的不错。趁这个厂的领导跟视察团的成员握手欢迎时,陈百九认准了一个标致的女子是接待负责人,几步走到她跟前,“同志,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我给一位朋友带了一条玉溪烟,在车上把外面的盒子挤坏了,送给朋友不好看,你们待会在接待室反正要发烟的,能不能跟你换一下?”那女子打量了陈百九一眼说:“好吧。”忙招呼另一个服务员拿来了一条玉溪烟,给了陈百九,陈百九把十盒散烟倒在了服务员端的盘子里……

陈百九跟上队伍上楼时,真恨不得唱一腔子山歌:

 

 

秋天里来九月九

  情哥哥拉着妹妹的手……

 

这一天,陈百九的心情特好,这些天,每次视察,他都只带耳朵,不带嘴巴,这天在酒业集团视察后座谈时,他第一次发了言,毕竟是教书的,读的书多,从酒的历史说到有关酒的文化,建议厂家在包装上突出文化色彩,又为厂家推出的广告语改了两个字,最后还倡议说:“既然本地有这么好的酒,下次吃饭就不要再喝酒鬼了,改喝本地的名酒。”他的发言博得了代表们的掌声,更是博得了酒业集团头头们的掌声,视察结束后,头头们特地把他拉到后面,经理说:“贵县有我们的经销商,我给你两张票,您去那里领两件酒,另外送给您一张贵宾卡,今后,陈先生饮用要本厂的酒,一律八折优惠。”

晚上,赵元翠又来串门,她把陈百九着实赞美了一番,“陈校长,您真是一肚子的才华,平日里总也不吱声,真是真人不露相呢。”

陈百九今天谈兴很浓,就与赵元翠谈了好多的话,当她听到陈百九已丧妻多年时,竞沉吟了许久,最后还是陈百九打破了沉默,“你那些烟给谁抽的呀?”

“我已去换成整条了,在一个小店兑换的,十一盒才换了一条,那小姐还不干,县上指导我养鸡的一个技术员对我支持很大,想送给他,可他又不抽烟,给他送烟他会知道我这烟是白来的,可这么贵的烟自己抽了又怪可惜,我那口子整天不理事,见他就心烦,舍不得给他抽……”

“那技术员喝不喝酒呢?”

“是个酒坛子。”

 “那好,你把烟给我,我给你一张酒票,你在本县的经销商那儿去提一件酒。”

“一条烟换一件酒,只怕你占了我的便宜。”

“不愿意换就算了。”

“我愿意你占我的便宜。”

赵元翠马上就把那条烟拿来换了一张酒票,她走后,陈百九写了两张“吴乡长收”的条子贴在烟的一头,又把另一张酒票和贵宾卡装在宾馆的信封里,信封也写上“吴乡长收”,然后把烟和信封用一个宾馆里的洗衣袋装好系紧放进包里才睡去。

 

这一晚陈百九睡得很好,早上一觉醒来,精神很好,吃过早饭,去一所高中视察,他不免有些紧张,因为到学校视察肯定要涉及乱收费的问题,这实在是他不愿意听到的一个话题。

听校长汇报时,他的手机响了,他连忙像其它人一样拿着手机出去了,可一会儿又响起来,他又拿着手机出去,进来不久,又响起来了,没办法,他只好又出去,这一回,赵元翠跟着出去了,“你的手机是怎么搞的。”

“我打开翻盖,总听不到他说话……”

“你打开盖以后,把那个绿键再按一下才能接电话的,你真是个乡巴佬。”

陈百九从来没用过手机,这回出门时间长,怕学校有急事找他,学校有个老师把手机给了他,只告诉他怎么充电,却不知道他竟然不会接电话。

这回终于听到对方说话了,电话是学校的王主任打来的,电话里说,清退小组来了,说学校的电脑是弄虚作假,说有家长揭发,钱还是要退,还说那栋土墙宿舍裂了口子……

陈百九一听腿就软了,“你赶快把学生先搬出去,找老百姓借两间房子安顿学生,实在不行,就放假,我马上请假往回赶,别的事我回来再说。”

陈百九慌忙去找团长请假,说学校出了事,团长见他急的除了一头大汗,也就准了假。

陈百九慌忙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车站,赵元翠说“大哥,这么急的事,你还倒几次车,啥时能到,包个的士送回去。”

“那得要多少钱哟。”

“啥时候了,还心疼钱。”陈元翠说着就拦了一辆的士,一讲价,司机说要1000元,陈元翠掏出一旮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这是1200元,把这位大哥一直送到家。”

陈百九还想说什么,被赵元翠喝斥了几句,只好连忙钻进了车里。

车还只开到县城就下起了雨,赶到周家店已是下半夜,陈百九下了车直奔学校而去,司机说,后备箱里还有你的东西,陈百九像没有听到,只拎着随身的包冲进了雨幕,他来到土墙宿舍,一推门,门没锁,他知道学生已搬走了,他有些不放心,想拉开电灯再看一下,去拉门边的开关,没拉到拉线,灯是他装的,开关的位置他是记得的,肯定是拉线断了,于是,他大喊了一声:“有人吗?”这时,他看见了屋里有一只手电亮了一下。

“谁?”

“我,五年级的许大勇,我的语文摘抄本掉在这儿了,我来找,可是没找到。”

“快,快走。”

那只手电还在原地晃动,陈百九急了,跑过去拎住许大勇的衣领往外走,就在这时,“咔嚓”一声,一根檩条断了,瓦片子哗啦哗啦滑落下来,陈百九拎着那学生往门口跑去,刚到门口,一根檩条重重地砸在他的肩上,他踉跄了一下,“我顶着,你快快出去,往操场跑。”

许大勇找来王主任和老师们时,房子全塌下来了,人们奋力刨去墙土,搬开檩条和椽子,陈百九已经没气了,他面前放着一只包,包里有一只塑料袋子,袋子里有一个信封和两条玉溪的烟,那烟竟然完好无损。

 

 

            2003.12.25圣诞

           在天门、黄岗、黄石考察回来后写成

(本文原载《延河》2004年第2期)

 

 

                                    寻找母校(散文)

                                        温新阶

年纪大的人,总是喜欢回忆儿时的往事,远离故土的人,自然时常会想起故乡,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总在我们的梦呓中念叨,总在我们的血液中流淌。

想起故乡,自然就想到母校,起初的母校是故乡的一部分,后来的母校,虽然超越了故乡的范围,在我们的情感深处,依然把它和故乡归为了一个类别。

我是在响潭园小学发蒙的,学校就在我们响潭园大队的大队部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大队的五、六年级的学生也来这儿上学,学校的教师和学生就有一种优越感,能在这里上学、能在这里教书,都是一种福气。学校的校长姓肖,一脸麻子,脚还有点跛,但威信很高,若有人捣蛋,只要说一声“肖校长来了”,立马吓得魂飞魄散。肖校长不仅在学校威信高,社会地位也高,从大队的干部到社员群众都很看重他,谁家里有了婆媳矛盾,或是兄弟纠纷,请来调解的除了大队干部外,必定还有肖校长,干部们劝不下来了,肖校长才来个一锤定音,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幸福的时代,初中的校长都是区委委员,高中的校长是县委委员,不是摆设,而是真有地位的。

对于小学的记忆,似乎只有两点,一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二是我们玩得很快活。那时候,“家庭作业”这个名词似乎还没有诞生,寒暑假作业也只做几道题,写几篇大字,一篇作文。在学校布置的作业,基本上课堂就解决了,下课后,我们就是疯玩,玩得最多的是打陀螺,看谁的陀螺大,转的时间长,一到下课,满操场的鞭子在阳光下此起彼落,真是一道风景。

对我来说,这种快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先是“四清”运动,父亲因阶级立场问题,被开除党籍,撤销了大队主任的职务,不久又开始批“三家村”,我幼小的心灵过早地笼罩上了政治运动的阴影,虽然我并不能承担什么,但我的灵魂已经有了超重的负载。

我的小学就在这种郁闷中结束了,其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到处普及初中,响潭园小学又办起了“戴帽子”的初中,我继续在这里上学,原先的小学老师,一夜之间成了初中老师,这倒也不难,因为这时已很少上课,即使上了课也不用教材,语文课上的是鲁迅的文章,毛主席诗词,作文就是写大批判文章,数学就是丈量土地,测量茶园的坡度,至于物理、化学之类基本上没开,外语更是闻所未闻。学校里无书可读,无作业可做,我就到处借书看,在舅舅那里借了一本《西游记》,不小心让校长(还是肖校长)收去了,肖校长说:“西游记,西游记,放些狐狗屁。”后来他还把书交给了公社的武装部长,武装部是有枪的,一本书还跟有枪的武装部联系起来,把我吓个半死。

初中生活在一片茫然中逝去了,那时上高中,是要贫下中农推荐的,因为父亲是“四清”下台干部,我想这高中怕是读不成了,因为原来的榔坪中学一下子从初中升为高中,招生名额扩大了许多,故尔我依然在推荐之列,得以去榔坪高中继续上学。

从我的家到榔坪中学要走过45里的山路,第一次入学是父亲送我去的,父亲背着箱子,我背着铺盖,天刚亮就踏着冰凌(这时学校改为春天招生)往学校赶,上了三口井,还是冰天雪地,村人们还缩在火塘里烤火,烟子从房顶上的瓦缝里钻出来,一缕缕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而道路则是一片泥泞,我和父亲小心加小心,我还是摔了一跤,幸好铺盖是母亲用塑料纸仔细包裹了的,否则不堪设想,……终于到了榔坪,想不到榔坪的公路上飞奔的汽车扬起了许多的灰尘,垂杨的枝条上已经有了一芽一芽的新绿,榔坪河的水漫漫流淌,河滩上横七竖八地铺了各种颜色的床单,真是好看极了。

安顿好了我的一切,太阳早已偏西,父亲便要回去,我想他走到家必定是要半夜的,一个人,又没带手电,我劝他在旅馆住一晚明天再走,父亲说:“旅馆住一晚要两元钱,我走回去就挣了两元钱……”

父亲嘱咐了我几句,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站在那棵梨树下,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浮起一片凄楚,不知我的高中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高中终究比不得初中,老师当中真有不少藏龙卧虎,也许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偏远的地方往往集中了很多有水平的老师,因为越是有水平,越是要贬到偏远的地方改造,榔坪地处长阳县西陲,因而就来了许多的名牌大学生,教我们外语的康保民老师是哈尔滨外语学院毕业的,原是苏联专家的翻译,他不仅俄语教得好,物理化学也是一教一个好,有时别的老师有事,他来客串几节课,我们就不想再让他走,他的夫人胡紫玲老师俄语也教得特好。每到周末,康老师和胡老师手挽着手在街上走,在当时那是很有些前卫的,招来一街人的目光,成了榔坪街上一景。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几乎是各有千秋,让我们这些山里娃大开眼界,当时在榔坪中学还有一位神秘人物,那就是大右派郑秀梓老师,他是武大的高材生,还在学生时代就在《长江文艺》、《湖北日报》、《长江日报》发表了不少文章,经常没零用钱了,就上剧院看戏,然后写一篇剧评,钱就来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右派”,下放到榔坪后,起先还让他上课,文革中风声更紧,又不准他上课了,他的工作是给大厨房的肖师傅打下手,每天天不亮,肖师傅就敲着他的窗子:“秀梓,秀梓,起来生火去。”他就立马起床,去捅煤火……带着几分好奇和几分敬仰,有一回我悄悄地跑到郑老师那儿,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显得有些拘谨和木讷:“你问的这几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也许他是防着我们这些革命小将的。

1973年元月,我从榔坪中学高中毕业,因为此时的大学早已关门歇业,我是打算回家去“晒黑皮肤,炼红思想”的,回家劳作了不久,公社又选我去杜家村做民办教师,1975年,大中考恢复招生,我报了湖北中医学院,因为父亲是“四清”下台干部,政审时我被刷了下来,和我一起报名的人好多都走进了大学的校门,送走他们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一个人哭了一场,我甚至痛恨过父亲,怎么会弄这样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只怕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我依然回到杜家村小学,也许这儿就是我的归宿,我带着我的学生们那天正在田里收拾包谷,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要我到区上体检,说县师范抽了两名上了省幼师,要我去递补,这样,我就上了县师范,师范两年开门办学,反击右倾翻案风,没学到多少东西,1977年毕业后,分配到我的家乡中学任教,那点知识水平,不免捉襟见肘,1980年我报考了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函授,可每次的面授都是在宜都教院举行的,到1985年毕业,很多人拿到了华中师大的毕业文凭,却没有到华师去过一回,我因为被评为“有突出成绩的学员”,有幸参加了华中师大函授三十周年的庆典活动,才在华师校园里走了一遭。

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最不幸的,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大学,没有在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里接受过人类文化知识系统的传授,1999年我从县里调到市里时,市人事局的人说:你不是全日制大学毕业的,不在我们引进的人才之列。我反问了一句,那会儿有全日制大学吗?我这还算自强不息的,还弄了个函大的毕业证。人事局的头儿笑了笑:也是,也是。还是给我签了字。

我不仅没上成大学,但凡我上过的学校,差不多都撤了,响潭园初中早就没有了,榔坪的高中也早成了历史,长阳师范1989年送走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我是这一届学生的语文老师),就改成教师进修学校了。今年暑假回老家,听说响潭园小学也要撤了,一是过去的三个村合成一个村了,二是因为人口下降,响潭园村的适龄儿童太少,已不足以办一所学校,响潭园小学要迁到沙地村去办寄宿制学校,我上过的学校,只有华中师大还兴旺着,但说到底,我只能是一个“水货”华师毕业生,兴许在他的历届毕业生名单中是找不到“温新阶”三个字的,华师大90年校庆时,我还应邀参加了,前不久的百年校庆,就已经没有记起我们这类“水货”毕业生了。

一个找不到故乡的人是很痛苦的,一个找不到母校的人,也许痛苦更加深重,这种人,说不定正是时代的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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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200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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