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张训海/文）
——为2015年深圳市高三“一模”命题作文下水
1985年春，我16岁，我的父亲40岁。
我还记得田地的油菜花站得金灿灿的一满窗，河塘的浮萍刚刚打尖冒青，做乡村小学校长的父亲又一次卧病在床。他叫母亲步行二十多里路赶到学校对老师说：训海，他不能填报普高，必须报考师范学校。因为考进师范就等于端上铁饭碗！
走父亲的老路，儿子无话可说！
于是，我们这些大多农家的子弟，在“莲子清如水”的季节，穿着布衣青鞋，怯怯地、骄傲而悲壮地走进县城唯一学府——洪湖师范的大门（当时比县一中录取线高10分），开始在她的荷香清浪里淘洗三年的时光。百里湖畔的芦苇，陌上吹、拉、弹、唱的少年，采蘑菇的小姑娘，雨中的足球，教室的周记，梧桐树下的青涩歌行……开尽了最后的芳菲，连同201宿舍的疥疮，一起沉淀在岁月的河底，如今再不见一丝水藻的招摇。
记得我毕业后写过一首诗：我本来也想过过河/不过这里需要一座桥/于是我留了下来……走上为人师表的路，让学生去说。
1988年秋，我19岁，理所当然回到乡村中学做了一名老师！
那年秋天的落叶并不十分金黄，落叶大概是些疲倦的蝴蝶吧！我兜着诗人的梦想，拖了但丁的《神曲》、惠特曼的《草叶集》、老舍的《家》，还有徐志摩的诗集……落寞地行走在古旧的青石街道上。真的要别离的时候，才明白“洪湖水，浪打浪”的缱绻和那些满湖残荷的灼痛；真的坐在返乡的车上，才知道那些眷恋不舍在颠簸的车轮下一路碾得心痛。此后好多年，那些如刻在留声机底片上的“珍重”话语，总会在某个日子从心底泛起，就像半夜的秋虫突然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开始嘶鸣，唱响。
然而，桃花开了又落，燕子去了又回。在岁月的洪流里，唱晚的还有一首“乡间的小路” ，我品尝到了春的幽静夏的炽热秋的丰盈冬的清冽。在时光的年轮中，学生毕业一茬又一茬，老师来了走、走了又来。当我逶逶迤迤地走完专科、本科的进修路程，面对每年的物是人非，那心再也宁静不了，蠢动如惊蛰的冬虫，葳蕤如田头的夏草。我有点熬不住了！
——走城市化的道路，伟人也如是说！
1993年冬末，我24岁，成婚。她的家在城里，上班也在城里，她每个周末的催逼大有“相煎太急”的架势，一次次侵略我的用一杯杯淡淡的清茶和着一个个夜晚的寂寞熬成凌迟痛的甜蜜。
1994年用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兑成美酒香烟，栖栖然贼一样蹩进领导的家里，终于调入镇上的一所职业中学。10月，孩子出生。
清风徐来，朋友的信纸从指间无声地滑落，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悲哀，也分享了朋友的喜乐。当电话开始在僻乡陋巷安家落户的时候，我忽然恐惧到：陋室之小又怎能把世界隔在一墙之外？
“述永提拔为局长，辉波进了市委，魏国当了校长，李子做了主任，忠旭下了海，道直公司上市，风华成为大贾，思平开上宝马，咏梅招调到特区……”
“而你还在站讲台！别人都熬出了头，而你还在教语文！”
妻子的抱怨我能理解，我依然两袖清风，日子总能捉襟见肘。兽类之所以在食腥舔秽时仍然快乐地嬉游，就因为它们没有希望与失望的悲愁，而人类自从有了思想和生产力水平的高下，就有了三六九等的喜忧。
2002年妻子下岗，我的小给小足的恬适真的成了隐忧。
无路好走的时候，就在地球上走得远一些！路的宿命只能归于流浪！
2003年8月，我34岁，儿子9岁。
那是一种生命涅槃式的突奔。我别了养我的故乡，别了失望的父亲，冒着酷暑的骄阳，恍如18年前稚气未脱地踏进县城的时光，只身一人，南下深圳，兜兜转转开始了在南方大都市教书的生涯。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诚然卑微如蚁也要诗意如神，人生就是一次悲壮恢弘的行走。“一指粉笔任平生”，在古朴厚重的先秦文字里，在美丽典雅的汉赋里，在激越高歌的唐诗里，在轻灵悠扬的宋词里，我站在南方之南的高处，仰察天地，俯瞰生命，庆幸的是我遇到了程少堂先生和他的“语文味”，而其实我依然是在讲台上鬓发渐白，容颜渐衰。我已走过容易盲从的年龄，在每一个风起潮涌的日子里，当如远道跋涉一天终于投店一般躺在椅子中作闭目长吁的时候，我的知觉嗅触到家乡的荷香细浪，在身边氤氲，在肺腑血脉中静静流淌，似乎在轻轻告诉我：
“若是无法逃遁尘世，何不如莲花一般不蔓不枝，在污世浊流中独善其身呢？”——走自己的路，人是慢慢熬出来的。
2014年初秋，微雨浥轻尘。深圳梅林的一家“水乡渔村”，几位“语文味”的朋友偶聚，程少堂先生从他的办公室抽身莅临。
马恩来老师看他一脸的疲乏，心疼得让他喝瓦罐熬出的莲藕骨头汤。他欣然啜尝了一盅，然后拨弄桌上的一盘红烧鱼，意味深长地说：
“煎烧鱼的味道究竟不如熬出的汤味啊！板凳要坐十年冷，宝剑要磨十年功。十年磨剑与五年磨剑，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慢慢地呷着杯中的红酒微笑：“老马的酒就是地道，我们的‘语文味’也有了十五年头！”
2014年，我在语文主张里“熬”出了一点“净”的味道，一直坚持语文的那份浪漫天真。人间有味是清欢，语文也如是。
2015年初春，我主编的60万字的《语文有味读经典》，终于“熬”到了出版。今年，我46岁，儿子21岁，我的老父亲70岁。
【附2015年深圳市高三语文一模作文题：阅读下面的文字，根据要求，选择一题作文，文体不限，不少于800字。（1）熬：形声字。从火，从敖，敖亦声。敖意为抬高、抬升。敖与火联合起来表示在火苗上方隔空加热。熬字本义为：以间接加热方式熟化食物。熬与煎不同。熬指在火苗上方隔空加热；煎字从前从火，前意为打尖、尖头。前与火联合起来表示火苗尖尖。煎本义为用火苗舔着烧。因此，熬是间接加热，煎是直接加热。煎的加热方式比熬猛烈，用时较短；熬的加热方式比煎缓和，用时较长。中国人把煲汤又叫成熬汤，好汤都是熬出来的。请以“熬”为题目写一篇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