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国庆节,我们回家为老妈妈办八十大寿。得空,我打趣地问老娘,你老人家是哪年到我们家的啊。老娘一脸茫然,说,不记得了。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哪有机会和心情问父母这个。那时候,我们姐弟五人,加上父母,家大口阔,七口人吃饭,穷得很,吃不饱饭是常事。当年父母常用“晏头①吃干饭”这句话来鼓励我们干农活。在我的记忆中,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也就是四五十年前,因贫穷而导致生活压力很大的父母亲常常吵架。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常常动手。精神压力比父亲更大,受了委屈脾气刚烈的母亲,就疾风暴雨般哭诉压抑在内心的苦难道,我十六岁就嫁给你们程家来天天做牛做马,我一天好日子都冇过啊……
母亲是一九三三年生人。十六岁嫁给父亲,那不是一九四九年,就是一九五〇年。一个多甲子了。老娘记不得,我就启发她的记忆,诱导性地问,是四九年解放前呢,还是解放后?老娘记忆复苏似的很快就说,三十九年呢。
老娘说的是民国三十九年。就是一九五〇年。
我又追问,五〇年几月份?刚才还不记得的老娘,不假思索地,斩钉截铁道,九月二十七。
我在深圳工作,两个弟弟在武汉工作。姐姐和一个弟弟在县城居住。父亲过世后,老娘硬是不愿意到我们几兄弟的城里家住。姐姐家,她也不愿意去常住,就愿意住在老家农村。她愿意住哪里就随她的愿吧。老家就老娘一人,怕他寂寞,我每天都要和老娘电话几次聊天。今天周六,我又在电话里和老娘陈谷子烂芝麻地闲扯,先问中饭吃的啥,老娘说煮的饭。又问菜,老娘说用菜叶子打了一个鸡蛋汤。我问过年移栽的桂花树活了吗?老娘说活了,长了新叶子了。问她新插的杨树桩爆芽了吗?她说在爆在爆。然后又跟她说以前说过多少遍的话,如屋前小菜地边的芹菜不要挖了,就让它长着,让它多长些,等我退休了回来和你一起吃。老娘说好啊好啊不挖,等你退休回来一起吃。接着我又故意问老娘道,你哪年到我们家的啊?老娘毫不犹豫,道,三十九年。我继续问,是几月份?老娘答,九月二十七。接着声音就又有些沉重起来,说来程家那天啊,你伯伯(我们称呼父亲为伯伯)家里穷得连成家的被子都没得,还是问瞎子爹②借的两床被子。
怕老娘想起过去的苦伤心,我就和她玩笑道,你们有没有打结婚证啊?老娘说,那时哪里有结婚证。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万年历,一九五〇年农历九月二十七,是公立的十一月六日。
今年是老娘来我们家整整六十五周年。
父亲已过世。健在的老娘,如家树的老根。儿女如这棵树上萌出,又分插生长在各处的新苗。老娘健在呢,这个家,就是个真正有凝聚力的家,每次的相聚,正如分插的新苗,重返回,荟聚在老根的身旁,任情地任性地吸收营养。老娘这棵老根,也就在这一过程中欣然焕发着精神与活力。四世同堂,老娘自然高兴。但她脸色沉静。我们吃饭,老娘却偏不上桌,拉她上桌她也坚决不肯上桌,也不吃,固执地,就要在一旁静静坐着抽烟,静静看着儿女们里孙外孙们热闹吃饭。此时此刻,她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一家二十多口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围挤着一张大圆桌吃饭。她表情轻松,精气神十足,古铜色脸上老桑榆般的皱褶里虽然潜埋着无限沧桑,但我们都看得出,那里,有巨大精神压力下紧张一辈子后并非每个老人晚年都能获得的彻底的精神放松,和满天晚霞般的欣慰,幸福,与满足。
但是啊,老娘百年之后,这个家,也就散了。
老娘就是我们的家。
(2015/3/21)
注释:
①“晏头”是湖北新洲(现武汉市远郊)方言,有的写作“暗头”,意思是中午。 ②瞎子爹即我的散文《祖母爹——我生命的河》中写的祖母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