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
文◎杨照
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以其古怪别扭的日文著称。他写的日文里,使用了太多外来的语汇、外检修语法,以致于使一般日本人在阅读上,经常产生困扰。
「这是日文吗?」一部分人这样问。「他根本没有能力写『纯正』的日文!」一些不喜欢大江的批评家这样尖刻地断言。
然而在他们眼中,连基本日文都写不好的大江健三郎却继川端康成之后,成为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人,日本杂志访问了大江作品的法文译者,想当然尔地问:「是不是因为大江作品当中有许多法文成分,所以让西方读者比较容易接受?」那个法国人被问得一头雾水,弄明白问题之后,斩钉截铁地说:「不,大江的语言一点都不像法文,要把他的语言转译作法文,困难得很!」
大江健三郎自己在『如何造就小说家如我』书中提到,索因卡到日本访问时,在和大江对谈的会场上,翻译耳机突然坏了,大江被迫改用英语和索因卡直接对话。事后,索因卡对大江说:「你的英语发音我听得懂,可是你运用英语的方式,对我而言如此陌生。」
索因卡指的,不是文法正不正确的问题,而是更深刻、更奇怪的东西。大江试图要用英语表达的意念,是原来的英语里并没有的,或者说,是原本英语里没打算要那样表达的。
反思这件人生插曲,大江获得了一个结论: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学习外文,认真仔细阅读英文、法文著作真正获得的能力,却不是跟人沟通。用英语、法语跟人家谈话,对他仍然是件吃力的事,学习外文其实是「为了和自己沟通」。
乍听之下,多么荒谬啊!让自己沟通,用母语不是最自然吗?哪有人跟自己讲外语的?更难想象有人会是为了对自己说话而去学习外语的了!
大江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经验与感觉,是无法用单一的、日常的语言捕捉、表达的。母语,正因为来得自然、正因为与正常生活紧密相连,所以适合表达日常正常事物,却相对地很难恰当反映特别、非常的经验与感受。然而,在生命中,不正是那些非常、特别的经验与感受,最适合、最值得被记录、被转述表达吗?
学习非日常的外国语言,将自己置放在陌生语言环境里,我们会比较有机会让语言与真实感受相对应起来,更重要的,这些非日常的陌生语汇与语法,会持续帮我们开放身体与心灵上的敏感度,不至于在日常反复中麻木麻痹了。不断受到陌生外语刺激,我们反而能够倾听到自己内在的复杂声音,而且可以在这过程中持续训练、开发自己的多元多样性。
这是一种极端的「为己之学」。就连学习外语,都可以不是为了拿来在外面跟别人应对,而是深藏在自我内里影响自我成长为更丰富更完整的人。
我们的外语,尤其是英语学习,几乎完全都是「为人之学」的取经。拿英语当工具、当外在的技能技巧,问题是:投注那么多资源、花下那么多时间,教的、学的都与内在自我无关,这怎么能算合理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