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农村老家有一个远房伯父(我们尊称他为二伯)去世。当时我正在武汉华中师大教育系念全日制研究生,学习生活很忙。他家里派人给我送信到华中师大。按老家传统规矩,给我送了信,原则上我就必须要回去参加葬礼。赶回老家后,村子里几十年来一直负责写悼词工作的老人对我说,他年纪大了,湾子里数我学问最大,不仅是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第一个研究生,要把写悼词的任务接过去。我说我不会写这些东西,怕接不了。老人说,你不接谁接?我只得勉强接受任务。我关起门来,憋了整整一个上午,竟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我父亲向来以我为自豪,这次觉得好丢面子,堂堂一个大研究生,竟然写不出一个悼词来。
我从小就擅长作文喜欢作文,写作能力很强,中学时代写的万字散文被我的语文老师孙东临先生(1983年后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误认为是抄袭的(2008年教育部语文出版社“名师讲语文”丛书之《程少堂讲语文》中有专章记载此事)。1979年我又考上大学中文系,后来又读研究生,文章发表了不少。就写作能力来说,为农村去世老人写个悼词根本不在话下。可这篇悼词我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原因是既特殊又普通。
面对父亲的失望,我只能对父亲实话实说。
我说我对二伯一点感情都没有。
父亲虽不大懂作文的道理,看了看我,也许明白和理解了我,没有再指责我。
上世纪70年代初,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说最困难,主要还不是指物质贫困,是指完全看不到希望。无兄无弟又脾气急躁的父亲在村里常遭欺凌,至亲也看不起,亲大舅走到我家门口和母亲说话,母亲请大舅进屋坐一下,他竟不肯进门(那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很感伤地对我说了一句影响我终生的话:大舅站在门口不肯进门。我听了很恨,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但我一声不吭。我在心里对母亲说,你莫伤心,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来我们家的。这件事我在文章和著作中曾多次反复重提)。有一次,父亲被村里一家几兄弟打得昏迷过去很长时间(大舅不进我家门,就是父亲这次被打后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昏迷的父亲嘴唇一直抖着,母亲请来的医生,在父亲身上扎满了针灸抢救,医生一边扎针一边说,怎么打得这样呢?!怎么打得这样呢?!十余岁,既敏感又还未成年孤立无援的作为长子的我,站在父亲床边目睹医生的抢救过程,浑身上下像筛糠一样直打颤。那不是害怕,是愤激(这些都转化为我后来人生奋斗的动能,我当时在心里呐喊:我要奋斗!我要奋斗!)。父亲被打得深度昏迷的消息在村里人人皆知,这位二伯家三十多岁的大儿子比较善良,看不过去,在家里打抱不平,还想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二伯拦住他,要他不要管这档子事。
(201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