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味教学法在作文点评中的应用 

钱冰山 

（作者为深圳市名师、深圳市坪山高中副校长）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15年第3期）

语文味教学法的核心内容是“一语三文”教学模式，所谓“一语”即语言；所谓“三文”，即文章、文学、文化。 在这一教学模式中，语言环节强调其基础性、引导性、兴趣性，即除了对文本进行初步的语言感知之外，更多的要考虑的是，通过语言选点导入新课，激发学生对新课的兴趣，是教学的基点和中心点。文章环节主要包括文章的信息（材料、意旨、感情等）、体式（结构、语体、体裁等）、技法（篇法、段法、句法等），是教学的重点。文学环节主要是探讨文本中语言的情境化和个性化以及文学语言本身具有的形式美，以及如何运用语言手段刻画文学形象等问题，是教学的美点。文化环节主要是指反映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深层结构，是教学的亮点。这个教学模式的核心思想是强调教学“有温度”——融入师生的生命（情感）体验，让语文教学过程产生审美意象，成为创造美的过程。基于此，作文点评就不是一个纯客观的工作，而是要表达，要抒情，即把作文点评当作创作一样来对待，要有较丰富的思想，而不是随意为之，充分体现自己的创作个性，蕴涵着点评者独特的生活经验、思想感情、个人气质、审美能力及写作才能等，是真正所谓“诗意的教学”。

下面以语文味教学法创立者程少堂老师对深圳市高三模拟考试部分作文的点评为例进行具体分析。

一、从语言的角度点评作文

主要是点评作文语言的准确性、表现力，点评语言具有表现力和感染力。

如：有考生的作文《明者自知》：……刘邦不因自己才能不济（程按：“才能”前要加限制语。真是“才能不济”他还是汉高祖刘邦吗？）而嫉贤妒能，而是正确认识到自己的才能在于招揽人心，知人善任。终使汉家人才济济，一统中国。

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流行贾平凹的粗犷不羁（程按：“贾平凹的粗犷不羁”，老师我闻所未闻！）和余秋雨式的“文化苦旅”。在一片模仿风潮中，（程按：“风潮”欠准确。）汪曾祺这位京派老散文家（程按：这里特别提他是“散文家”是何用意？不明白。）以自己的小叙事，小场景（程按：小女子散文吗？这样概括汪曾祺似是而非。）……

这些点评语言看似随性，却很准确地指明了语言运用的问题所在。《水浒传》第三十六回“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金圣叹批道：“古本‘急溜’二字便写出船到之速。俗本改作‘摇将’二字，谬以千里。”第五十二回“李逵吃了一回酒，恐怕戴宗问他，也轻轻的来房里睡了”。金圣叹批道：“‘轻轻’，妙，李逵也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 ^（1） 金圣叹点评的是《水浒传》运用语言的准确性，程老师点评的是学生作文语言的欠准确性，但其点评用语的相似之处，便在于率性、幽默又有分寸感。这些点评语言承载了点评者的内心感受和内在情感，其表现力来源于点评者的观察力和感受力。

再如：以“美的力量大于思想的力量”为话题写一篇文章，有考生的作文《以思想串连美丽》：记得还在一本书中读到其作者抨击余秋雨“情感过剩”，说“看到一块牌坊便洋洋几万言，不是好文章”。我为他而悲哀。……走在中华文化朝圣路上的秋雨先生，无疑有着一副伟大而深刻的思想……（程按：我也喜欢余秋雨，但我不喜欢用“伟大”来形容他的思想。余秋雨虽可称大作家，但离“伟大”，如没有月亮到太阳的距离，也至少有深圳到我老家的距离。你不信拉倒！）

这样的点评语言既富有调侃的幽默之趣又充满思想内涵，这种“极趣之笔”（金圣叹语），流露的是对文章作者鲜明的“爱憎”之情，使点评带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使读者产生一种轻快感和喜悦感，从而获得更深的美感享受。

透过这些点评语言，我们既看到了对作文语言运用中的具体问题的指正，又能真切感受到点评者对学生的满腔热情。语言风格活泼自由，既率性又智性，既朴实又幽默，既泼辣尖锐又温暖呵护。你能感受到点评者生命的温度。

二、从文章的角度点评作文

用程老师自己的话说，“在‘文章’评点方面，对学生有具体而微的指导，评点文字自身既形成有起承转合的逻辑严密的文章体系，同时又风格自由，有时短到一个字，有时就学生一句话评点出洋洋洒洒几百个文字。”

   1．强调整体结构的严密性

所谓文章结构的严密性是指一篇文章的段落安排既要与主旨的关系保持一致性，又要注意段落之间的严谨慎密。清代文学批评家毛宗岗说“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声，文后亦必有余势。” ^（2）

如程老师在给上文那篇《明者自知》写的总评：文章的结构大体是先讲道理后摆事实。不过，如果说整体构架的安排还算缜密，那么细部安排粗放：首先是第三段正面论述文字过少，与第二段反面论述相比显得单薄；其次选择刘邦、柳永、贾平凹、余秋雨、汪曾祺5个例子匠心何在？为什么是5个例子而不是4个？议论文举例子要典型、新颖，但足够即可，并非越多越好。“字数不够例子来凑”是许多中学生写议论文的痼疾，此篇也不例外。

这是从文章各个段落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这个角度进行点评的。写文章不是简单的材料堆砌，各个段落之间的安排是有必然的逻辑联系的，材料的多寡，不是随心所欲的，要与文章的主旨有必然的联系，且这些材料之间的关系也要保持一致性。

2.强调内部结构的逻辑性

所谓逻辑是指客观世界的存在和发展规律，而逻辑性是指发展过程符合逻辑体系、具有逻辑特点、恪守逻辑规则的情况。^（3）一篇文章是由若干承载思想的句子组成的，句子之间的安排是有逻辑要求的，不能随意而为。

如：有考生的作文《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意味着心存畏惧。（程按：此为起。）人应当心存畏惧，这份畏惧未必是神庙中的偶像和器物，它亦可以是大自然，是康德口中所说的“灿烂星空”，“道德律令”。 （程按：承。把人们耳熟能详的康德名言用得恰到好处。）一个人只有心存畏惧，才能更加坚强。（程按：承中有转。）有人说：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却勇往直前的人。热爱生命，所以畏惧失去，勇往直前，是为了保护生命。因此，“投鼠忌器”意味着一个人敢于在畏惧中前行。（程按：合。本段起承转合天衣无缝。）（程按：当然，本段对“投鼠忌器”这个标题含义的理解有偏差，不能将其简单的理解为“畏惧”，而应该从“做事有顾忌，不敢放手干”这一基本意义出发，然后在分析的过程中作出恰当的引申。但单就段落内部结构来说是相当讲究逻辑性的。）

这是对文章的一个段落内部结构的点评，明确指出了段落内部的起承转合关系。只有这样，段落乃至文章的内部结构才能做到严密，严谨。正如清代文学批评家毛宗岗所说“《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 ^（4）

3.强调句子表意的一贯性

一贯是指同样、一样；连贯、相连的意思。一贯性则指一条主线贯穿始终。写文章，句子的运用要考虑到文章主旨与结构逻辑的相关性和一贯性。如上文提到的《以思想串联美丽》一文：就拿黄州赤壁来说。（程按：这句很不好！文气变软！）有资料称，苏轼前去凭吊的赤壁并非当年吴魏激战的赤壁，而是一不知名的小土丘。也就是说……（程按：这里宜用推测语气，而不能下断语。）他以思想为脚，以杆笔为路，走过中东沸腾的战火，走过埃及古老的眺望，（程按：孤立地看“眺望”，用的有才气，好。但联系前后文看，却发现用的随便——前边是实的“战火”，后边是实的“石柱”，中间却是虚的“眺望”。）走过西欧冰冷的石柱，走进所有读者心里。

对这些细部语言运用的点评，从文章的语气连贯和一致性角度对句子表意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不能因文害意，而要相辅相成。毛宗岗说“《三国》一书，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5）强调的是叙事方法要做到壮美与优美的结合，给欣赏者更大的美感享受。我们借用这句话来说，作文的语言表意虽然需要变化，但要服从主旨的需要，要相对保持一贯性。

如此，从整篇结构的严密性到段落内部结构的逻辑性和句子表意的一贯性三个方面对作文从文章的角度进行点评，这是语文味教学法在作文点评方面所独创的。

（三）从文学的角度点评作文

从“文学”的角度点评作文，主要表现在字里行间渗透着点评者的生命体验和激情，点评文字很有感染力；同时想象丰富，纵横捭阖。

1．情感充沛，感染力强

如：上文提到的《以思想串连美丽》：苏大文豪的以赤壁为引线的一词两赋都抒错了情，言错了志，变成毫无根据的无因之言。（程按：小子大胆！你读了几天书就敢说苏东坡“抒错了情，言错了志”？你知道苏东坡是什么人吗？他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有专家说其才华进入前几名是没问题的。他的诗文中经常有别人的句子，换成一般作家，就会被指责为抄袭或剽窃，但自宋以来，还从没有人指责苏东坡抄袭的，为何？他读书太多，以致他分不清自己笔下的句子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你以为苏东坡真不知道哪里是真赤壁哪里是假赤壁吗？再说，他凭什么一定要在真赤壁才能写这些诗文？他不能写自己心中的赤壁吗？读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你真的以为当年清华园的荷塘有那么美吗？抗日战争时期的荷花淀，真的像孙犁笔下的荷花淀那样浪漫和诗意吗？吾爱赤壁，吾更爱东坡。建议你读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当然，在中学生作文中，这样的错误不是太大问题。）

这样的点评颇有金圣叹的遗风。这看似在批评作者少不更事，实则“是用一棵树去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去推动另一朵云,用一个灵魂去唤醒另一个灵魂。”（据网络搜寻此话为德国教育家雅斯贝尔斯所说）点评者将自己所学、所悟借此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是点评者用一腔热血在与学生进行真情的交谈和深情的呼唤，其感染力蕴涵在字里行间，你能从中感受到那颗诚挚的舞蹈的心。这是语文味教学法所倡导的“有温度”的具体而微的表现，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体贴”的表现。

2.想象丰富，纵横捭阖

其实，很难把“情感充沛、感染力强”与“想象丰富，纵横捭阖”完全区分开来。纵观语文味教学法的作文点评，想象丰富，纵横捭阖与情感充沛，感染力强是融为一体的，相辅相成的，这也是智性与率性的有机结合。

如：有考生的作文《认识你自己》：倘若每个人的知识都是一个圆，那么圆的面积越大，周长越长，其接触的未知空间也就越广，其对自身渺小的感觉也就越强烈。（程按：这句话引得不全不准。一个人拥有的知识和智慧像一个圆,他能了解到自己无知的领域,就是圆的周边的领域。因此,具有愈多的知识和智慧,他的圆就越大,无知的领域同样越大。所以知道自己无知的人,都是真正有智慧的人。或如果说我们的已有知识范围是一个圆,那么这个圆画得越大,它所接触到的无知的范围也就越大。）

点评者结合自己的学识和审美感受，把对生活的感知、对生命的认知，借助点评作文这个“契机”宣泄出来。正如程老师说，鲁迅为何一方面说《史记》是史家之绝唱，一方面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离骚不是浪漫主义的抒情诗歌吗？《史记》不是最伟大的历史著作吗？历史著作不是要客观吗？如何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是因为，司马迁在写历史的同时，把自己的生命体验、爱恨情仇都融合进去了，所以他把失败的项羽当英雄一样歌颂。所以实际上《史记》更像文学作品。这些点评本身就具有文学作品的审美情感。

（四）从文化的角度点评作文

语文味教学法以“一语三文”模式中的“文化观照”来点评作文，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有人这样评价：“‘心中有爱，肩上有担，腹中有墨，胸中有识，目中有人，手上有艺’，这是真正的作文教学！‘必须在作文的点评中展示自己对于写作的理解，对于学生的理解，对于教育的理解。’”用程老师自己的话说：“我是把作文点评当成艺术作品一样来创造的。从我的点评文字就可以看得出来，我写作文评点时心中洋溢着对学生的爱，所以我即使在点评中批评学生‘胡说’，相信学生也不会生气，因为通篇点评都是爱，是温暖的关怀与促进，同时又展示自己对于教育的理解。”

1．有生命体验渗透

如：上文提到的《以思想串连美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山川秀美，不胜枚举。奇山异石，良木嘉草固有着自身（的）自然美，然而这种美是平面的、静止的，（程按：你年纪太小，所以童言无忌，敢说大自然的美是平面的、静止的。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大自然的美是立体的、变化的，或说是不变中有变化的——所谓沧海桑田是也。）任其斗转星移，自生自灭，到头什么也留不下。（程按：若真如作者所言，自然美到头什么也没留下，那如何理解贺知章“唯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如何理解《三国演义》开头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从这些点评语言中，你仿佛感受到一个长者、一个智者在论道。这种论道不是抽象的说教，而是站在尊重大自然、尊重人类文化才是真正尊重生命的高度的给人启迪。人类之所以是万物的精灵，就在于思想的包容性和开放性。而且只有充满这种对大自然、人类文化的尊重，人类才能战胜一切灾害，才能不为困苦所屈服。你从这些点评语言中仿佛能看到一个“千磨万击还坚劲”的老师的人生体悟和高尚追求。这样点评作文，就是把自己健康有价值的爱恨情仇放进去，就不是一个纯客观的工作，而是要表达，要表现，要抒情。要对人生意义进行“价值推送”。

2．有道义担当精神

    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应该有淋漓元气和悲悯情怀，这是人类最美好的人性所在。作为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教学行为应该有道义担当精神，即要弘扬正义，要传递爱，要宣扬敢于承担苦难和责任的精神。

如：有考生的作文《投鼠忌器》的结尾：多一点“投鼠忌器”吧！让这个世界感受善良！也许伊拉克人民不需要美军一厢情愿地送上“民主”，他们只要一个温暖的家；也许非洲人民不需要一次次无果的大会，他们只要一份帮助。让“投鼠忌器”深入到我们心中，让我们生命有畏惧与爱怜！（程按：这几句话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要老是伊拉克、美国的！依照文气，是不是可以这样写，要是我就这样写：让我们用我们的“忌器”之举正告那些以毁为生的“鼠辈”：我不追击你反击你，是我怕你吗？不！是因为我藐视你蔑视你鄙视你！是因为我心中有“器”这个大局！）

学生在作文中引用伊拉克、美国的实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本没有对错之分，这也是应试作文的常规写法。但程老师的点评语言则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类似特蕾莎修女、圣雄甘地等的胸怀。其义正词严之态，其包容开放之情，其敢于担当之责，淋漓尽致，仿佛看到一个屈原式的灵魂在呐喊，在深情呼唤。而且这种情感的抒发是顺着原文的思路来的，不是生硬拼贴上去的。

3．有独特理解彰显

教育是一门艺术，充满诗意。作文点评理所当然要充满诗意，要蕴含教师的情怀。这种情怀源自对教育的热爱，源自对教育的独特的理解。叶圣陶先生、陶行知先生、苏霍姆林斯基先生之所以被尊为教育大师，很大程度是源自其对教育独特的理解和别样的情怀。

语文味教学法所倡导的“一语三文”的教学模式，在作文点评中的创新性运用，自然也是源自这一教学法创立者程少堂老师独特的教育情怀和对教育独特的理解。当你读到这些点评文字时，无论是语言运用、篇章结构还是文学角度的内在情感等，虽说看似随性而为，却又智性可嘉。处处感受到老师不仅对作文教学的一种情感渗透，更是人生意义积极体悟的一种宣扬。这种爱无微不至，无处不在。

程老师在做学问的过程中，深受庄子思想的影响，但又深深烙印儒家所倡导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传承了优秀的文化基因。也因此其思维汪洋恣肆，其情感浓郁丰厚，其追求高远而又切实。这样的人生态度表现在作文评点中，自然也就充满了一种别样的魅力和一种坚实的力量。

我们阅读这些点评语言时，自然能唤醒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从而激发教育的热情。当这种热情汇聚到一起时，我们的教学也自然会结出艺术之果。

“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这是金圣叹点评中被人传诵最盛的名句。^（6）我们借用这句话来评价程老师的作文点评，确实形成了这一鲜明的“程氏”风格。

程老师经常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从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我们说语文味教学是有温度的教学，就是因为强调把生命体验渗透进去，而不是冷冰冰的教课文（评点作文、命题、评课都如此）。只有这样，你那个语文教学血管里流出的就是血而不是水。”

纵观语文味教学法的作文点评，我们仿佛亦如金圣叹先生那样沐浴、更衣、焚香，然后赏玩不已，不然不足以感到人生快意。

【注释】

（1）（2）（4）（5）（6）叶朗.中国小说美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110. 112.     147.149.148.

（3）百度·百科

程老师的作文点评原文参见www.yuwenwei.net

（说明：本文为即将由北京现代教育出版社出版、程少堂主编的《语文味教学法》一书第十一章的压缩稿。钱冰山为该书第一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