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到苏东坡
赵允芳
历史是过去时,但历史从没有真正远去。在许多古人的身上,甚至表现出连今人都难以比及的现代性,他们的精神不仅远远超越了他们所处的时代,也烛照着我们今天的这个时代。苏轼即是一例。
可,苏轼的现代性从哪里来?
苏轼曾有“二年阅三州”的感慨。这三州,分别为颍州、扬州和定州。那两年,虽也有小人作祟,苏轼总体上是舒畅的。他马不停蹄地辗转各地,勤政爱民。苏轼留下佳话最多的,却并非这三州,而是杭州、徐州和密州,他在此三州,不仅是大诗人,还是勇于发出不同声音的政治家,更是建筑家和工程师,是造福一方的好官员。在杭州,他疏浚西湖,建造苏堤,治理运河;在徐州,他率领全城百姓抗击洪水,退水之后,亲手起造黄楼,寄寓以土克水之意;在密州,他又亲力亲为,绘制、建造超然台,与万民同乐……
但这些,还不能令人信服地推导出苏轼的现代性。所谓现代性,是指对以人为本位的自由民主,以及公平正义等等观念的守护,是对生命个体尊严的凸显与完善,还是知识分子对自身角色的自觉认定。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去世前题写的诗句。这诗更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喃喃自语,读来总觉黯然。当时他正在奉诏北归的旅途之中,原本一路风光,其北归引起的轰动,似乎昭示着圆满的政治未来。所有人都相信,舟船行至汴梁,苏子必为当朝宰执无疑。但他不幸染病,途经江苏金山寺时,看到一幅当年画像,回想汴京雅集时的神采,比照出今日的重病萎靡,他或许已经感到了大限将至,悲喜一时交集,忍不住在画上题诗,总结一生功业。但他不说杭州,不说扬州,也不说徐州、密州和定州,他单单说了黄州惠州儋州。
今人评说苏东坡,对这三州说得很不够。
杭、扬诸州,苏轼虽小有起伏,却大体得意。而苏轼之成为后来文化意义的苏东坡,恰是因为他贬黜黄州惠州儋州后的十年不得意。因此,或许可以这么说,苏轼的现代性,正是自他成为东坡始。
黄州:从诗仙到坡仙
1079年盛夏的一天,苏轼因言获罪。
此时他正在湖州太守任上,因被小人诬陷,朝廷派一个名叫皇甫僎的,前去捉拿太守进京。宋人笔记为我们还原了历史上的这一惊悚时刻:
皇甫等人,凶神恶煞般闯进府院,“拿一太守,如捉小鸡”,苏家上下几十口,“长幼几怖死……”
这就是震动朝野的乌台诗案。形势凶险异常,营救方和陷害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遭此案牵连者无数……“政敌”王安石惜才,上书问皇帝:“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太后也向皇帝求情,案子这才终了。死里逃生,贬黜生活由此正式拉开帷幕。他被贬至黄州,任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黄州,这是个不寻常的地名,我们实在应该记住它。正是在这里,苏轼开始转向,成为了苏东坡。苏轼身后,跟着老老小小一大群,急待解决生存问题。太守徐君猷,破例把城东一块五十亩的废弃营地给了苏轼,是为“东坡”。“东坡”一名,记载着历史上一段真实的暖意。
一直好奇猜想,假使没有这样一块坡地,当年名动朝野的“才士”就不会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历史上或许便少了“东坡”此人,而那将少了多少诗意,多了多少缺憾?
无论如何,贬黜黄州,是苏轼生命中的第一个大波折。他第一次跌到了人生的谷底。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原先的好友,在路上碰到了,竟以纸扇遮住半边脸,唯恐避之不及……这对于重情重义的苏轼,恐怕最是难熬。他过去可是一直受着朝廷的恩宠和众人的追捧,目光也从来都是昂扬朝上的。而在这块贫瘠的坡地上挥锄耕作,却得目光朝下,凝神聚气……这倒有助于一个人向内省察,看到自己的内心。他不埋怨,不忌恨,从昔日诗仙安安稳稳着了陆,一变而成了“坡翁”。他安心做起了凡人。
因不能参与公事,他把自己放浪于山水之间,“扁舟草履”,“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渔樵言行鄙俗,却无恶意。所以他倒不觉得难堪,反而自喜这种不被人识的凡俗生活。
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开始捡瓦砾,盖雪堂,研究养生之道,研究美食,研究酿酒……忙得不亦乐乎。北宋贵族喜食羊肉,尤喜做“羊羹”,认为猪肉粗鄙,是下里巴人的食物。于是,“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可惜了!耕作之余,东坡便坐在灶前,潜心尝试,细火慢炖,终于煨出了鲜亮香糯的“东坡肉”,香飘四邻。他善于拾掇穷人的各种地头菜,一经他手,都成了美食,成了名扬千古的文化奇观。
在田间地头,在灶火屋里,“坡翁”炼成了“坡仙”。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这也是很多身处困境之人的解脱之道。“别处”,是一个能寄寓理想的遥远所在,能使人忘却营营。对“别处”而言,现实生活是庸俗琐碎的,也是忧患艰辛的。但“别处”实在是个坏东西,它类似精神吗啡,虽能暂时止痛,却让人意乱神迷,看不到眼前,忘记了当下。苏东坡不藏匿,也不“生活在别处”,他崇尚“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他从不愁眉苦脸过日子,似乎什么时候都能自在自足地活在当下,从容吸吮品咂每一样不同的人生滋味。在他,生活里有真意,有诗意。
遭人白眼冷落了,他却说:“吾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
权贵为求避祸,不理他,他却意外收获了一大帮泥腿子的拥戴。他心满意足,夸奖自己:“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这话,唯东坡能说得如此坦荡自然!
“东坡”二字里,蕴含着怎样的饱满伟力?
仕途滑坡,精神开始爬坡。物质的窘困,倒催生了丰富异常的东坡精神。“坡仙”的丰富文化内涵之一,便是这种逆境滋养磨砺出来的神性光辉。苦难能造成精神的萎缩,亦能造就精神的圣徒。五十亩的坡地足够开阔了,东坡目光也变得豁然开朗,他因宽容而从容,因从容而雍容。黄州,成了东坡最初的精神涵养地。
黄州五年,东坡不仅老农做得成功,厨师当得漂亮,诗书画也日臻精湛,作家刘小川解读东坡这一时期,说是他艺术创作的“井喷”期。此说一点不为过。他挥毫泼墨,留下的皆是惊世杰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浣溪沙》、《江城子》、《定风波》、《记承天寺夜游》……
他的书法日臻成熟,最终位居“苏黄米蔡”之北宋四大家之一。金人后来灭北宋,四处掳掠珠宝巧匠的同时,还千方百计搜求苏轼的书法文集。
不单这些,东坡还在黄州收获了爱情。朝云之于东坡,不仅仅是寒苦相依的亲人,她更是一位难得的知音。东坡注重养生,每日摩腹,下人笑其一肚子文章,唯朝云透彻,她说,先生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惠州:从“帝师”再次黜落
“苏东坡”是个动词。
苏轼并非一下子成为了苏东坡。得意时,他是在朝的苏轼。失意时,他便成了在野的苏东坡。苏轼注定要用一生的跌宕,不断丰富“东坡”二字的内蕴。
黄州之后,在太后庇护下,苏子复出,一步步进阶,成了“帝师”,给小皇帝讲经。重现在世人眼中的,依旧是那个爱开玩笑爱讽刺才气横溢有担当的官场上的苏轼,他在朝堂上毫不让步,处处为民。他文名日隆,成了公认的文坛领袖,又重新过起了门庭若市诗酒酬和的官样生活。这样的日子却并不长久,老天似乎要有意淬炼他。被视为女中尧舜的高太后猝然离世,苏轼的好日子也随之戛然而止。他被再次贬出了京城。这次更糟,从政治前景看,几乎是一步步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泥淖深渊。
贬谪的路上,朝廷又连追几道圣旨,将他一贬再贬。幕后操纵者,是苏轼的昔日好友章惇。此人觊觎宰相重位已久,却忌惮苏轼,怕他成为日后的威胁。
这次是更偏远的惠州。
苏轼脱去一身官袍,翻山越岭,艰难地走向民间深处。他又一次成为了苏东坡。
东坡精神的标志性内涵,是乐天。他刚刚落脚,便重拾自己的好心情。他给友人写信,以难以想象的乐观与幽默,戏谑道:“兄弟俱窜……”骄矜的文人,谁会用“窜”字来形容自己的狼狈情形呢?何况,弟弟子由一家受他牵累,一夜失富贵,沦入了苦难之境!东坡乐天,真真不可救药。
一有时间,他又开始琢磨起生活的滋味。他“发明”了“东坡烤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全城一天只杀一头羊,好肉全都供给官宦人家了,根本轮不到老百姓的份儿。这却难不倒苏东坡。他给弟弟写信,沾沾自喜地介绍经验:“不敢与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漉,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綮……此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舌尖上的微肉,自然满足不了口腹之欲,却足以滋养达观阔朗的性情。
惠州有两件大事。一喜一悲。
和黄州时一样,东坡在这里依旧“不得签书公事”,但这不妨碍他为百姓做事情。惠州有河,当地人来往两岸,多少年来,就凭着一座破烂浮桥,每年都有溺水悲剧。东坡急了,要造桥,“助以犀带”。做官没了前途,要这官带何用?钱却远远不够。就写信动员子由一家,把皇帝昔日“所赐金钱数千”悉数捐出。新桥落成之日,当地人喜极而泣,簇拥着东坡,“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可见其轰动。
悲的是,一路陪着苏子吃苦受累的朝云,却病逝于惠州。这件事令东坡大恸,为朝云写下《墓志铭》,赞她“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三年,忠敬若一……”东坡说朝云,“天女维摩”,意谓一尘不染。
朝云是侍妾,小苏轼26岁。才子佳人,伉俪情深,留给后世文人无尽佳思。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曾写诗赞美过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 现代人却追逐浅薄式阅读,抱着经典狎昵轻薄。古人千年前的飘渺诗情,常常被今人“坐实”为赤裸裸的肉欲。刘小川说自己始写品读文人系列时,曾有过一个担心:如今的读者,还能否分辨出贾宝玉与西门庆的巨大差异?似乎不夸张。
死者已矣,活着的,还得努力活下去。
一桩又一桩的苦痛,从每一个细节处炼就着东坡力量。
儋州:从底层向上,逍遥放旷
苏东坡老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一杆笔。
可真要管住了,苏东坡也就不是苏东坡了。
到惠州第三年,“鸡犬识东坡”,他与当地百姓早已是水乳交融,深得民众爱戴。东坡魅力之大,有诗为证: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小诗白描功底了得,一个轻手蹑脚的更夫形象跃然纸上。
世上还是好人多。
东坡万没料到,自己的这首《纵笔》为他带来更深的灾难。
诗词传入京城,章惇轻声一笑:“子瞻还是这么快乐吗?”
新的贬谪随之而来……更远,更重。
赵宋王朝重文轻武,文人获罪不致被杀掉,最严重的,就是发配海南蛮荒之地。当时的人们,把海南叫作海外,那几乎是超乎一般人想象的极其偏远之地了。对于内陆人而言,这等活罪几乎无异于死刑。东坡遭遇的,正是这大宋开国以来文人所受的最重处罚。在亲人的号哭声中,东坡再次启程了。
“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这回他带上了一副空棺,向死而生。
到了海南的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举无所有,要啥没啥,令人读来心酸。一切够糟的了吧。东坡却没有丝毫的沉沦,他尽情释放天性里的诙谐轻松,像握着一柄超级盾牌,抵御着世间的一切不如意。
他一丝不苟,活得鲜亮。“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简直比现代人还懂得身心的保养。儋州本地人顿顿食薯,偶食荤菜,竟是烧蝙蝠……为能活着得返中州大地,他千方百计找到了牡蛎,大呼味美,立即给三子苏过写信,嘱其“无令中朝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牡蛎味道不赖,但不至如此夸张珍惜,他这样说,是为了让远处凄惶的家人略略安心罢了。
他很快又在儋州开始了喝酒、作诗、交朋友的神仙日子。他努力学习当地方言,也教黎人学习中原文化,他教出了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个进士……
东坡拄着藤杖,人老诗熟,渐入化境: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东坡酒量不大,几乎每喝必醉。这一次,又喝多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家去。可是,热带的竹林粗藤实在繁茂无比,密密层层,仿若一个迷阵,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前头跑来一群嬉闹的黎族小子——
小,小朋友,你们可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哈哈,这个苏翰林八成是又喝多了!一群小孩豁着牙巴,七嘴八舌嘲笑他。其中一个最调皮,挤挤眼睛走上前:苏翰林啊苏翰林,你家和咱村的牛栏离得不远,喏,看到这路上的一堆堆牛矢了吧,顺着牛矢,你只管往前走。千万记住哦,看到了牛栏莫进去,你家还要再往西……
牛矢,牛屎之谓也。乡间的小路上,随处可见,是肥庄稼的好东西。如今竟有了新用场,成了东坡回家的指向标。此诗大俗,大雅。
儋州太远太远,此前汴梁、杭州之地的富丽繁华,像是一场遥远得不着边际的梦。命运到底是何物,驱赶着人们南北东西?儋州一田间老妪,七十岁了,已经掉光了一嘴的牙,却对世间事看得醒透,扭头笑话正“被酒独行”的苏东坡:“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老人说的是大实话。东坡醺醺然一笑,写诗称她“春梦婆”。
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绝不乏真性情者,唯东坡一人,任性得一塌糊涂。他在《论修养帖寄子由》中说自己的修身养性之道,是要“任性逍遥,随缘放旷”。这里的“任性”,并非无赖小儿的耍性子,而是随性随缘,无所约束。“放旷”,不是放浪,是放下。因为放下,天地因之旷远辽阔。
近人林语堂曾这样评价苏东坡:
他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月下的漫步者……
最后,他才提及,苏东坡是诗人。
的确,东坡魅力,绝不仅仅在其诗作,而在于他历经磨砺却日与纯净、天真烂漫的大情怀。黄州惠州儋州,是从苏轼到苏东坡的精神转向,记载着他从得意到失意的仕途跌落,记载着他从失意而至诗意的精神跃升,记载着他从朝堂走向民间的踽踽背影。
苏轼长已矣,东坡正向现代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