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张宗子的人,对这个故事熟透了吧: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熊佛西散文集《山水人物印象记》,里面有一篇《旧王孙溥心畲》。爱新觉罗·溥儒,字心畲,清恭亲王奕訢之孙,溥仪之堂兄。书画大家,与张大千并称“南张北溥”,又与吴湖帆并称“南吴北溥”。熊佛西文中有一段说:“心畬的画充满了高雅与富贵的气氛,同时亦有无穷的诗意与书卷气。这是他作品的长处,也是他作品的短处。他的画挂在富贵人家或书香门第是非常相称的,太平年月以之点缀升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宝物。但悬之于十字街头或生活穷苦的农工之家,又未免太不协调。这都是由于他的生活环境使然,他出身于帝王之家,平日受着封建贵族环境的熏陶,自然不能产生与大众生活接近的艺术。假使他能突破他那象牙之塔的富贵环境,我相信他在艺术上必有更大的成就。只可惜他现在还困居在故都的一个古老破旧的王府里过着那没落的旧王孙的生活——吃吃茶,逛逛公园,玩玩字画,悲欢过去,惆怅未来!论者惜之。”溥心畲十二岁被召入宫中,参与皇帝的选拔,未被慈禧选中。曾留学德国八年,获柏林大学天文和生物双博士学位。熊佛西“可惜”溥心畲没有“与大众生活接近”,所画的画没能“悬之于十字街头或生活穷苦的农工之家”,好像溥心畲最好去画天津的“杨柳青”,好让贫下中农无产阶级家家户户都挂他的年画,那么“他在艺术上必有更大的成就”了。道理真不错,只是我们要请问了,你这说的还是文人画的大师,还是“旧王孙溥心畲”吗?
好友夏丏尊说李叔同:“做一样,象一样。”学生丰子恺也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象一样:少年时做公子,象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象风流名士;做话剧,象个演员;学油画,象个美术家;学钢琴,象个音乐家;办报刊,象个编者;当教员,象个教师;做和尚,象个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象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洵为知者之言。也翻过一本《漫忆李叔同》,里面有一篇大作这么说:“令人惋惜的是,李叔同出家之日,正是旧民主主义革命的黑暗时期即将过去,新民主主义革命曙光在前的时刻,倘使他有机会投入五四运动这一革命洪流,就可能成为一名新文化革命运动的闯将,而不会是寂寞空门、虚度年华的僧人。”你说李叔同“虚度年华”?因为没做“闯将”?书是多年前看的了,上面这一段话,是当初看书时抄在笔记本上的。有人要不解了,要好笑了,这样的“高论”,还值得抄吗?值得,值得,我抄的是“座右铭”呢,时时看看,时时警醒:自己写文章千万不能像这样胡说八道啊。
刘知几于《史通》提出史学家应具史才、史学、史识。要我看,座次真要重排一下,史识非排第一不可,没有一个通达的见识在前面领着带着,什么才和学,统统都要跑到笑话那边去矣。夜航船上士子,不识尧舜,不识澹台灭明,今之士子,不识李叔同,不识溥心畲,少的怕便只是这一个识吧。知人论世,谈何容易,与其高谈阔论,不如藏拙藏丑,免得让和尚一边得意:“且待小僧伸伸脚。”张岱是在《夜航船》自序里讲的这个故事,意思乃是自警自戒:“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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