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爹爹是我的记忆中我们村子里活最长的人之二,活了九十多岁。我们村里活得最长的不是十爹爹,而是十爹爹的母亲,好像活了九十好几接近百岁。十爹爹为何叫十爹爹,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喊的。我大致推测,一是他是和我祖父同辈的人,我们当地喜欢把祖父喊为爹爹,因此就喊十爹爹为爹爹。二是,他可能在他兄弟中排行第十。但我小时候从未见到过他兄弟中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爹爹小时候家境优裕,我记得他们家是上中农成分,是我们湾子里成分最高的一家。我们村没有地主、富农,后来从其他村调一个地主来,以便于开批判会。半个世纪前,十爹爹家的屋子是新中国成立以前的老屋,是村子里最好的一栋青砖瓦房,又高又大,屋子里还有天井。这个房子实际上是楼房,好几间的楼上都可以睡人,小时候把我们羡慕得要死。十爹爹小时是上过学读过不少古书的,他经常用古书上的故事考我们。十爹爹晚年神经似乎有点不正常,见人话很多,但也可以说不是不正常。证据是,上世纪60年代后期,有一年,有一家在我们家的前面一个空园子上盖新房,几十个人正在挖地基,十爹爹怒气冲冲扛着一个锄头奔过来,把刚打好的墙基给扒了,一边扒还一边大喊,这个园是我们祖上花了几担棉花买来的!这个园是我们祖上花了几担棉花买来的!它是我家的!任别人怎样劝说十爹爹,告诉他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土地都是国家的,他也坚决不答应。他的几个儿子劝他也没有用。这个房子后来还是盖了,十爹爹也没有再闹,有时就围着故园子打转转,不吭声。
十爹爹身材高大。我们记事的时候,十爹爹有六十开外,但在农村老人中显得很有风度,背不驼眼不花,经常见人就讲古。据说他年轻时很有些故事。我记得最深的,是说在1949年前,程贤咀下湾(离我们程贤咀上湾几百米的一个同姓村)的一位小伙子结婚,临到结婚日前几天,新娘家突然悔婚。按当时习俗,程贤咀下湾召集上下湾身强力壮的一批中青年,拿着各种农具作武器,去抢亲。那个时代,抢亲是农村里的一种武装冲突,风险很大,搞不好会出人命。程贤咀上下湾的抢亲队伍经过一番奋力打斗,终于把新娘抢回了村(我们小时候跟这位抢来的伯母很熟悉,她的大儿子,与我在《及时读书就是及时行乐》的演讲中曾提到的一件事有关。当时的情形是,我晚上要看书复习,村里有一个同龄的小伙子却要在我床上打牌,我不答应他,他竟打了我一耳光。这时听见我被打的声音,撞破隔板冲过来帮我的那位,就是这位被十爹爹他们抢亲抢过来的伯母的大儿子)。此时一天没有喝水的十爹爹,抱起新郎家桌子底下一个水壶痛饮。新郎家人见了惊呼:十爹爹!十爹爹!这壶里装的是柴油,喝不得!!可是为时已晚,十爹爹把一壶柴油当成水,喝了个底朝天。十爹爹一口气把一壶柴油当成水喝完的故事,在我们老家当地流传甚广。小时候我曾问过他,我说十爹爹,你把一壶柴油当成水喝了,后来肚子泻不泻?十爹爹一笑,说,冇泻,那时渴得要死,抱起壶来就喝干了,也冇觉得和水的味道有什么不同。我又打趣十爹爹说,请你再喝一壶柴油你能喝得下去么?他打我一巴掌,道,那哪里喝得下去嘛!
激情创造奇迹。激情下做的事,平静时一般难以重复。十爹爹把一壶柴油当成水喝了是这样,《史记》中记载的李广射虎的故事也是这样。我有个小学同学参加了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他从战场回来后告诉我们,在越南打仗时,几个人把一个大炮车就推上了山头,可打完仗再加几个人也推不上去。我想董存瑞炸碉堡可能也是这样的,董存瑞要是活着,再给一个碉堡让他炸,他未必就炸得了。
2017/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