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趁老伴回湖北宜昌和岳父岳母过年,我要把线粉吃够。
线粉,是我老家湖北新洲农村对粉丝的俗称。老家叫线粉又叫粉条。写到这里有点拿不准,打电话给在老家的我家老太太,我问屋里是叫线粉多还是粉条多。老太太说,都叫,壮的煨汤,细的打汤。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线粉。特别爱吃,原因多。一是因为线粉确实好吃。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实际上全中国人民绝大部分都喜欢吃线粉。二是因为我小时候能吃到线粉的机会太少,线粉煨排骨或鸡汤,那是招待重要客人的菜,我们平时是吃不到的。难吃到的东西,自然就更想吃。小时候,我们家的线粉,大都是父亲做。父亲按照老家的传统习惯,都通常用线粉来煨汤,要么是煨排骨,要么是煨鸡汤,而且是在做完饭之后,用瓦罐子在灶膛里的余火里煨,会煨好几个小时,把排骨或鸡汤的味道都煨进线粉里面去了。那个狗日的线粉确实好吃啊。小时候,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人们批判苏联修正主义,说赫鲁晓夫把共产主义定义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罐子熬肉,咕咕啦啦(老家方言读成酷酷啦啦 ,形容罐子熬肉时沸腾的声音)”,大人们在批判会上说,赫鲁晓夫还把共产主义定义为“土豆烧牛肉”。后来有位伟人写了一首词,其中有几句讽刺赫鲁晓夫的很有名,就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听了这些大批判,也把伟人的词翻来覆去背得乱熟,心里头却对赫鲁晓夫颇有好感,觉得他说的共产主义真是好得不得了。其实,当时大人们口里批判赫鲁晓夫的这些“谬论”,心里头未必认为赫鲁晓夫说的这些话是谬论。在四五十年前连饭都吃不饱的中国农民看来,天天有楼房住,天天有电灯照明,天天有电话打,天天有罐子熬肉吃,这狗日的不是最美好的社会是什么嘛? 赫鲁晓夫的话都是比方,对不对准不准确可以讨论,但不好说就是放屁。甚而至于,如果说我们这代人还算是有点共产主义信仰的,那也许和赫鲁晓夫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罐子熬肉,咕咕啦啦”“土豆烧牛肉”有点关系呢。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每个人,至少是绝大部分人,想吃土豆烧牛肉就能吃到土豆烧牛肉,想喝线粉煨排骨汤就能喝到线粉煨排骨汤,这不是共产主义的充分条件,但确是共产主义的必要条件。
由于线粉好吃,又由于小时后很难吃到,我这一辈子就特别喜欢吃线粉。我老伴却是线粉的天敌。我和她成家33年,她有两样菜从来不买,一是从来不卖羊肉。她小时候在武汉出生,后来随父母迁到当时核工业部兰州504厂(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制造厂家)生活、读书。她小时候在武汉也是吃羊肉的。但到兰州后,据她说,常常有本地农民赶着羊群经过他们厂,这些农民很少洗澡,满身都是浓浓的羊骚味,熏人,因此她后来见了羊肉就恶心。由于老伴小时候有这个经历,对她的不买羊肉,我也就没有过多责怪,只是有机会到外面吃饭时,就点我的最爱之烤羊排大快朵颐一番。老伴还有一个菜不买不做,就是粉丝。我要吃粉丝,她就说粉丝里面添加了明矾,明矾摄入多可能致人痴呆。她这个说法有根据。传统线粉为了精神,加工时都加了明矾,吃多了加大可能导致老年痴。我说少吃点没问题,国家已明文规定,粉丝加工时不得加入对人身健康有危害的明矾,前些年中央电视台3•15晚会还专门曝光一批违规加了明矾的粉丝厂家,现在一般厂家不敢加明矾了,尤其是粉丝大品牌厂家不会加明矾的,可以在大商店买大品牌的粉丝。但老伴还是不买。为这个三十多年间我和她吵过多次。前几天晚上,我和她一同逛在家附近的深圳大型商店天虹商店的超市,我拿起两包龙口粉丝放进购物车,她不让放。我说你回老家过年这几天我吃它们。她还是不让买。我半发火半调侃地说,全中国人民都在吃线粉,你干嘛不让我吃啊?羊肉你不喜欢你就一辈子不买,猪肝你也说吃不得不买,可是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到包子铺还点半斤炒猪肝呢,习主席一餐吃半斤炒猪肝,我老百姓偶尔一餐吃三两炒猪肝行不行?线粉全中国人民都在吃,为何我不能吃?我们老家的人没有不爱吃线粉的,我看老家农村的老人这病那病的,就是没有发现有一个老人晚年得了很厉害的老年痴呆。我说我外婆86岁去世,去世前有点张巴(堂按:新洲方言,即糊涂),但我们去看她,问她认得我是谁不,老外婆马上答应说,你不是我二姐家的少堂么?(堂按:我母亲排行第二,外祖母习惯称呼我母亲为二姐)我说我是少堂啊,家婆几十个孙子外孙,你老人家记性好,还认得清楚。当然,过一会外婆又会拉拿着我的手问,你长得好像我们家二姐家的那个少堂是不是?我说我就是少堂啊。可见一辈子吃线粉的外婆也没有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里根总统晚年一样,只认得夫人南希一个人。我说我们老家村子里的老人个个喜欢吃线粉,但没有一个老了完全认不得人的。我还说,杭州是人间天堂不是,前年浙江大学请我到杭州讲学,我自己跑出去吃早餐,发现杭州有个像武汉的热干面、面窝一样的传统早餐,就是粉丝汤。杭州人代代相传都吃粉丝汤,但古代苏杭一带出的状元最多,苏杭一带的美女也最多,粉丝怎么不能吃啊?不要天天吃就是了。我说你不吃我吃就得了。再说老了要认得那么多人干嘛?多吃点线粉老了不认得人才好呢,省得到时见了一些人旧爱复燃老房子着火,见了一些人旧恨上又添革命新仇。我说,家里你不给买线粉做线粉,我只能在外面吃,真要有明矾,就更应该自己在大超市买大品牌的粉丝自己家里做,吃得放心;像我这样平时想不过就在外边大吃粉丝,可谁知道外面酒店餐馆他们买的什么杂牌便宜货?我连珠炮似的说到这里,老伴这才没有吭声。

老伴昨天飞回宜昌和他父母过春节。1984年我们结婚后,她基本上没有回家过过春节。这次她回宜昌前,我要她炖了一罐大骨头汤,我中餐、晚餐都泡一小把龙口粉丝,然后放在骨头汤里文火慢煮。这狗日的骨头汤煮的线粉真是好吃啊。今天,收到一箱辗转快递过来的法国红酒,是一位杭州美女客气给我快递过来的。道在红酒和粉丝汤。你看看,我老人家用浪漫的法国红酒就着土气的线粉汤,创造出了一款难得的中西合璧式样的诗意氛围,相当于是走出了一条有语文味特色的,西方情调中国化之道路。法国红酒那个线粉汤,个狗日的,真享受!

2017/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