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非常清楚马勒要什么。我把我的私人感情和生命都放进了马勒的音乐 ]
第一财经日报:你年轻时第一次听到马勒《第二交响曲》是什么感受?到今天,这部作品的哪些地方最让你痴迷?
柯璞岚:马勒是一位能够用很私人的方式感动所有人的作曲家,他是用音乐来表达情感的大师。他曾说过:“我的音乐包含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和受过的所有煎熬。”这些感情,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所经历过的,所以能产生强烈的共鸣。他说,“交响乐必须就像这个世界一般包罗万象。”这部作品里洋溢着人类的各种情感:期盼抑或绝望、怀疑抑或信仰、大喜抑或大悲。每一种情绪都能在他的音乐中得到体现。
马勒对中国很感兴趣,他的《大地之歌》是根据包括李白在内的唐朝诗人的作品改写的。马勒会被李白的诗词所吸引并不奇怪,因为中国的诗词是把自然的多变和美丽、生命的奥秘和永恒的悲伤都变成诗句,万物的伤悲都放入诗人的胸怀——这句话也是对马勒最好的描述。如果马勒和李白见面的话,他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聊。
日报:这部作品是否给人们一种宗教层面的感慨?
柯璞岚:这是个好问题。马勒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他相信人死后会有另一世界的生活。他的《第二交响曲》也叫“复活交响曲”,但这种“复活”不仅是宗教意义上的复活,也是一种自我更新、重新投入生活。我认为后者才是马勒的中心。马勒所描述的末日审判和一般宗教上的审判日是很不一样的,他认为没有人可以被评判,每个人是什么样的,就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到最后,他认为最重要的是爱。
马勒的音乐很复杂,即便是阳光灿烂的主旋律,其中也会蕴藏一些非常阴暗的东西。有的人会在其中发现伟大的宗教情怀,哪怕你没有信教信仰,也可以感受到其伟大。
日报:从1982年到现在,你所指挥的作品仅限于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的小柔板。有没有想过尝试指挥贝多芬、菲利普·格拉斯等作曲家的作品?
柯璞岚:我很喜欢贝多芬,也很喜欢菲利普·格拉斯的作品,但拓展曲目对我来说有些困难,因为所有人都会邀请我指挥他们想让我指挥的作品。我对马勒很忠诚,我跟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就像是恋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我太太也同意。我在朱莉亚音乐学院任教时,也教马勒的课,他的其他交响曲我也反复练习过。但如果真的要指挥更多作品,我需要一个理由。可能有一天会试试吧。
日报:人们一直称你为“一曲指挥家”、“业余指挥家”,你自己怎么看?很多专业的指挥家都很难与乐团搞好关系,你作为业余指挥家,跟乐团如何相处?
柯璞岚:这个取决于你如何理解“业余”这个词,我对自己的定义是“爱好者”。很多时候,人们会因为爱好而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许多精力,甚至会超过那些专业人士。我对马勒《第二交响曲》的理解要比大部分指挥家都深入,所以我在指挥时,很少有乐团提出异议。因为这不是我要乐团怎么样,而是马勒要乐团怎么样。比如说,在《第二交响曲》的最开始,有一段弦乐,大部分乐团会在这里加重音,但我会叫他们不要加这么多重音在第一个音上。有一位乐团首席曾经反对我:“柯璞岚先生,过去25年里我们都是这么拉的。”我的回答是,你们为什么不按照马勒的要求去做?当他们重新去研究乐谱时,发现马勒根本没标重音,他们过去25年都拉错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这跟业余或职业无关,而是一位指挥家对乐谱研究有多深入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跟乐团没什么问题,但别人都告诉我,会有些摩擦。我是否有能力,只要站上指挥台,乐团很快就能知道。如果你作为指挥,对自己有一点点疑惑,马上就会失去乐团的信任。可能我也会有错,但我不会迟疑。我对乐谱了解得非常清楚,而且我非常清楚马勒要什么。我把我的私人感情和生命都放进了马勒的音乐。
日报:马勒曾经说过,“我的时代终将到来”。人们普遍认为,马勒开始被全世界认知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现在马勒逝世100周年之际,你认为马勒是否迎来了自己的时代?
柯璞岚:因为逝世100周年,马勒毫无疑问成为了热门。现在在美国,马勒的作品音乐会超过了柴可夫斯基,与贝多芬一样多。但是要人们接受马勒,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纽约时报》的乐评人曾说,如果他写一篇关于贝多芬的文章,文中写错一个地方,会有五六个人给他写信,但如果一篇关于马勒的文章出现错误,就会有100多位乐迷写信来投诉。如果说其他作曲家能有这种待遇的话,那只有瓦格纳。
马勒的成功在于,尽管他自己也指挥,但他从不停止谱写美妙的音乐,他是个很棒的旋律家。他的《第七交响曲》被认为是最现代的作品,里面有很多无调性的东西,同时也有大量丰富而优美的旋律。在马勒之后的很多作曲家,都不会再写这样的旋律了,好像有个声音告诫他们,“不要再写好听的旋律了,否则你就是二流作曲家,一辈子没提供新的想法。”
马勒是浪漫主义时期最后的作曲家,同时,也是现代派最初的作曲家。他的脑中充满着各类事物的终结和重生。在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逝世之后,是马勒在引领着交响乐的潮流,是马勒把交响乐带入了20世纪,他的贡献大于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