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扬宗

【对于华罗庚、吴文俊这两位国内最杰出的数学家，关肇直为什么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呢?究竟是政治职责所致，还是个人因素更大?随着当事人的离世以及亲历者们为尊者讳言，这也许将是一个历史之谜。】

去年吴文俊先生的口述自传出版，让关肇直这位不大为公众所知的数学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给吴文俊最大的自由

关肇直(1919~1982)是吴文俊在中科院数学研究所的领导和同事，对他帮助非常大。吴先生回忆说:“关肇直不仅当众宣布‘吴文俊要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而且在许多不同的场合多次讲这个话。……我的工作能够得以开展，关肇直同志起了很大作用。关肇直是最理解我的，知道我工作的意义，给了我最大的自由，这是最珍贵的，我非常感谢他。”

如果联系到1958年吴文俊在法国进行学术交流访问，因申请延长访问时间而遭到政治上的猜忌，导致他几乎想放弃数学研究一事，就更觉关肇直对吴文俊的态度非常难能可贵了。

吴文俊是留法归国的数学家。上世纪50年代，他在拓扑学上的一系列工作，不仅获得了首届国家科学奖金的一等奖，还引起国际数学界的很大关注。1957年秋冬，他赴东德和波兰参加学术活动，并应邀从波兰赴法国，于1957年底至1958年6月在巴黎大学等大学讲学。由于讲学之需，以及受邀在1958年8月在英国爱丁堡召开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作分组报告，吴文俊向中科院申请延长访问时间，并申请让他的夫人到法国来照料他的生活，以便他专心学术研究和交流。与此同时，法国数学界的12位教授还联名写信给中科院院长，请求中方同意。但吴文俊的申请引起了国内的很大误解，担心他滞留不归，要求他尽早回国。1958年6月初吴文俊回到了国内。此事当年究竟如何定性，对吴先生造成了什么影响，我们不得其详，但从当时他曾打算放弃数学研究和公职、准备回上海自谋生路一事看来，问题是相当严重的。幸因好友和夫人的规劝，吴先生还是留在数学所了。

关肇直是1947年入党的老党员，1952年底调入数学所后长期担任该所党的主要领导人。1957年反右运动后，华罗庚所长靠边站了，有名无实。不久关肇直担任了数学所的副所长，并兼任中国数学会秘书长，成为数学所和数学界的实权人物。职责所在，要求他在政治上紧跟形势，而关肇直无论是政治运动中还是在平时表现得都非常积极。然而，关肇直却没有因上述问题歧视吴文俊，而是继续信任和支持他。吴文俊在上世纪70年代在数学机械化和中国古代数学史等领域研究取得一系列重要突破，都直接间接地得益于关肇直的支持。

不仅如此，关肇直在数学所还十分关心、爱护和提携帮助青年人。如“文革”前夕，陈景润完成关于哥德巴赫猜想“1+2”的初步证明后，就是由于关肇直积极支持而及时发表的。

对华罗庚却态度不同

然而，对待数学所最知名的数学家华罗庚，关肇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认为华罗庚有强烈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热衷于追求个人名利，是中国数学界的大学阀等等。在学术上，关肇直批评华罗庚从事纯粹数学研究是理论脱离实际，学术水平停滞不前、知识老化等等。

由于受到了严重的政治歧视，导致华罗庚于1963年愤而离开数学所，经中科院党组同意将人事关系转到了中国科大。“文革”初期，关肇直带头揭批华罗庚，诸如他政治历史反动，引导青年只专不红、脱离政治等等。数学所的一些人还编印了批判华罗庚的小册子，广为散发，批判“华罗庚是解放后我国数学界一条黑线的祖师爷”，“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大学阀、独霸天”，“对数学界实行资产阶级统治”等等，非要把他批倒批臭不可。如果不是中央领导和一些人保护，以及华罗庚的顽强抵抗，华罗庚早就遭遇灭顶之灾了。

华罗庚的反对派改变了华罗庚的后半生。1957年以后，华罗庚逐渐离开了自己熟悉和擅长的纯粹数学领域，最终转而致力于向工农兵群众宣传“双法”和普及数学。无可否认，这一转向与关肇直们的压力有密切的关系。华罗庚从学术主流退出，不仅是华罗庚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现代数学的悲剧。这一变故重塑了数学研究所的学术结构和学术生态，致使华罗庚回国时发展和提高中国数学水平的宏愿落空。

“关肇直现象”

吴先生的回忆录里有专门的一节写到华罗庚，说他佩服、推崇华罗庚，感叹“华罗庚在国内的复杂环境中坚持得不容易”。可惜书中讳言关与华的矛盾。对于华罗庚、吴文俊这两位国内最杰出的数学家，关肇直为什么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呢?究竟是政治职责所致，还是个人因素更大?随着当事人的离世以及亲历者们为尊者讳言，这也许将是一个历史之谜。

“文革”结束以前，科教单位最突出的问题是外行领导内行。但数学所则不然。关肇直毕业于燕京大学，曾留学法国，也有较高的数学水平，与华罗庚一样，他对数学有比较全面的认识。按理说，他应当更能理解华罗庚。然而，在政治上，他比从中央到中科院层面的领导对华罗庚的要求都苛刻得多，即使华罗庚追求进步，在他眼里也是投机。在学术上，他批评华罗庚理论脱离实际，追赶世界先进水平是资产阶级路线，专心学术研究是追求功名利禄。虽然华罗庚的国内外名声和上级领导的保护帮助他免于灭顶之灾，但关肇直还是成功地将华罗庚排除在数学所和数学界的实际领导岗位之外，从而以自己的方式影响到中国现代数学的发展。

如果说关肇直通过对吴文俊等数学家的支持以及他对应用数学的大力提倡等举措，促进了中国数学的进步的话，但关与华在数学水平上毕竟不在同一层次，对华罗庚这样国内顶级数学家的打压必然要限制了中国数学进步的高度和广度，从而更深刻地制约了中国数学的发展。像关肇直那样在学术之外突出政治等其他标准，从而不同程度地影响到学科发展的事例在我国并不少见，可称之为中国现当代科学发展史上的“关肇直现象”。由于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这一现象还没有得到必要的重视和深入的考察，因此也可称之为“关肇直之谜”。

盖棺而论未定，褒贬如同水火，在中国现代科学家中，关肇直可算是比较突出的一位。只有将种种类似的谜团逐步揭开，才能使我们认清中国科学发展的真相，知兴替、明得失，知人论世，从而有利于中国科学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