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堂自传之三:汉语之魅与祖父母坟墓的位置
(说明:本传记为《程少堂讲语文》一书的第一部分)
我爱汉语。
因为她是我从母亲口里学会的最朴素的语言。
因为我从那朴素的语言里感受到了人间最温暖质朴的情意。她构造了我童年的精神世界,在贫穷简陋的生活里,让我领悟到生命里那么多的爱。她孕育了我天性的善良温情,培养了我的是非之心。一个人母语的丰富过程也是他灵魂的塑造过程。
我爱汉语,所以我敬畏她。
在汉语中,有一些词语,似乎司空见惯,人人都知道它的意思。但是,面对她们,我却时常有很难把她们解释清楚的迟疑。
有时甚至不敢解释。
我觉得,“故乡”,就是这样一个词语。随便解释“故乡”,近乎亵渎。
故乡,词典上的解释——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家乡;老家。但是我觉得那还不是我心中的“故乡”。我解释她也是捉襟见肘。长期以来我也没有见到过抑或听到过关于故乡的可心的解释。
直到读到了《百年孤独》里乌苏娜所说——
“有亲人埋骨的地方才能算作是故乡。”
我一下明白了故乡为何在我心中有那么沉重的分量,我对故乡沉甸甸的深情一下子全给呼唤出来了。
故乡之所以是我的故乡,除了那里是父母生我养我的故土,还有,就是那里,也是埋葬着我的祖父祖母,我的外祖父、外祖母的地方,也是祖母爹安息的地方。
我没有见过祖父。
祖母据说见过,但是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我手头有一部家谱,家谱上祖辈的出生年月,都是用的旧式纪年。可怜我的学问,我对旧式纪年完全不懂,于是打电话询问父亲,祖父和祖母出生于哪一年。父亲也记不大清楚了。但是祖父和祖母去世的时间,父亲是记得很清楚的,他说的跟我手头《程氏宗谱》的记载没有一点误差。
对于我,旧式纪年必须查工具书或者通过互联网解决。
根据《程氏宗谱》得知:祖父程初孝,生于光绪己亥年(1899年)12月16日卯时,卒于民国丁亥年(1947年)2月初三。祖母姓靖,父亲说记不得祖母叫什么名字。其实,不是父亲记不住祖母的名字,而是祖母以及祖母上辈的那些女性先人,很少有人能留下名字的,家谱上往往以姓加“氏”代替,《程氏宗谱》上也只是记载祖母叫靖氏,生于光绪癸卯年(1903年)8月14日午时,卒于1960年8月21日子时。
祖母去世时我只有14个月大小。
父亲告诉我说,他是抱着我给祖母送终的。这样也可以说,我见过祖母,祖母也见过我。
我记不住祖母,但是祖母能记住我吗?
我问父亲,祖母的死因是什么。
还不是饿死的。父亲说。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1962年去世的外祖父,1960年去世的祖母,都是饿死的。
先前我只是从历史文献,知道1959-1961年中国饿死的人口达3000万之多。我觉得这个数字虽然巨大,但是对我而言完全是一个历史数字,遥远得很。当我了解了我们家祖辈人中,至少就有两位老人饿死在这个年代后,这个数字,对我来说,不仅很近,而且还有彻骨之感了。
我是1959年出生的。以前,父母亲怕我忘本,常忆苦思甜:59年60年,我们喝稀的,你吃干的,你记得吗?
于是我猜想,我的出生,是不是加快了祖母的去世呢?
这是很可能的。如果我晚生几年,或许祖母能熬过那或天灾或人祸的岁月。
人生,在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一个中国人的人生,特别是一个中国的“语文人”的人生,要是没有给祖父祖母扫墓的经历,那可是一个天大的缺憾!
很遗憾,我没有给祖父扫过墓。祖父在我出生12年前就去世了,按照家乡的传统,他和曾祖父曾祖母安葬在一个家族墓地。1958年,人民公社统一把小块地改成大块地,就把原来埋在小块地里的各家各户的先人坟墓都给敞了。
我连祖父的墓地都没有见到过。
但是我对祖母墓的印象很清晰。
很小的时候,大年三十去给祖母扫墓。祖母的墓地,孤零零地躺在一个水田旁边。田里的紫云英绿油油的,几只长腿的白鹭,在紫云英中间徜徉。墓上衰草萋萋,间杂着几朵不知名的淡淡的小野花。不远处,老道人一个人住的龙王庙上,有孤独而深邃的炊烟升起。我做不了什么事,只是看父亲烧香,磕头,放鞭炮,用铁锹往坟上露出棺木的地方填上新土。
父亲叫我给祖母磕过头吗?
按说应该叫我磕了。
但是我一点也记不住啊!要是给祖母的墓地磕过头,我又记得,那该多好!
可是我记不得!!
小时候我很怕靠近庙宇,扫墓时又最怕看见露出的棺木,特别是坟墓塌陷处露出的棺木。由于祖母墓地周围是水田,很潮湿,祖母的棺木时有塌陷。因此,每次给祖母扫墓,我的心理就有些森森的紧张。我有时幻想,祖母的灵魂,会从那塌陷的棺木中飘出来么?
我紧张地期望她飘出来,但是又怕她飘出来。
但是紧张的机会很快就没有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大约是1967或1968年的某一天,大队支部书记派人通知我父亲,说要敞掉我祖母的坟,问尸骨要不要拣。
“哪有不要先人尸骨的?”父亲大声对来人说道,顺手拿起一个箩筐便急冲冲出了门。
没过多大一会,我就听见门外父亲骂人的声音:
“格狗日的这样做干部!要有报应的!”
父亲很丧气地拿着空箩筐回了家,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抽着闷烟。一缕青烟从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袅袅升起,孤独而无奈。
原来,没有等父亲赶到现场,大队支部书记就下令把我祖母的坟给推平了。祖母墓地周围都是水田。父亲到场时,只见水田里,一个小伙子正在使唤着一头水牛,拖着平整土地的工具,把整个墓土四散到范围很大的地方。
祖母的遗骸一点也找不到了。
这个大队书记,后来以造反派“反封建”的名义,造了很多孽,影响最大的,是把住在龙王庙里的那位像神仙一样受人尊重的老道人,折腾得半死不活。当地百姓背后议论纷纷,“会有报应的”声音不绝于耳。
果不其然,这个大队书记不久真得怪病死了。
以前,由于祖父母去世得早,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我从来都是认为我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但是,今天,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除了家谱中的记载,我这里的文字,应该是后人记载我的祖父祖母的第一批文字),我内心充溢着一种对祖父祖母的天然的无限的怀念,我第一次发现,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牢固无比的情感纽带,是记忆之刃无法割断的,他们活在我们的血脉之中……此时此刻,我在用心灵跟祖父祖母的灵魂对话,它是奔放的活水在和它的源头对话,是分杈挪窝的小树的嫩绿的新芽在和它的老根对话,是绵绵的细雨在和苍老的浮云对话……我确信,在冥冥之中,他们能听到我的诉说……
为什么我爱故乡的一砖一瓦?那是因为,我脚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有祖父祖母的足迹……
为什么我爱故乡的一草一木?那是因为,故乡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朵花蕾,都吮吸了祖父祖母的精魂……
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忘记,也不愿意忘记平平凡凡的祖父祖母。照我看来,无论祖父祖母是健在还是离世,也无论自己和祖父祖母见没见过面,都应该把祖父祖母放在心中一个特殊的位置。“故乡”一词,积淀着汉民族独特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内涵,与祖父母坟墓的位置息息相关,当然,也与真正的文学心灵或语文心灵密切相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祖父祖母都不记得,甚至于都不愿意记得,他不会是一个好的中国文化人,也不会是一个好的中国语文人,他是做不好一个语文老师的。他离文学的距离,离语文的距离,比离他祖父祖母的距离,更遥远。
要让我们的后代爱国,先让我们的孩子记住祖父祖母的名字,先让我们的孩子记住祖父祖母坟墓的位置,先让我们的孩子给祖父祖母的墓地捧一把黄土,然后再去给革命烈士扫墓。
还有,中国的革命啊,不管你的理念如何先进,请不要挖我们祖宗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