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堂志林(860):向过去近半个世纪的奋斗历程致敬——参加高考40周年纪念
一年一度的高考马上又要开始了。我翻出珍藏的40年前我参加高考的准考证和高考成绩通知单,感慨万千。
我是1976年高中毕业的。我们这代人,整个中小学时代正处在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期间,中学时代除了会写大批判文章(当然,绝大部分同学连大批判文章也是不会写的),没有什么系统的文化知识的学习。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在这个指示中,毛泽东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五·七指示”也成为文化大革命中办学的方针,造成了教育制度和教学秩序的混乱。我们学校的名字就叫宝龙五·七中学,是当时湖北省著名的“先进典型”学校,学生天天学农,学军(搞军训),或者是批判资产阶级,数理化课程基本没有系统上过。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1977、1978、1979年连续三次参加高考,才终于考上大学。当然,中学时代也有不少可圈可点的经历。比如遭遇了当时全国性的评法批儒、批林批孔批周公、评《水浒》和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政治运动,其间很早就阅读了杨荣国、冯友兰、冯天瑜等当时很当红的一些著名学者的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方面的著作。因为会写作文,老师就经常派我在学校批判大会上发言,学校为此奖励了我几本杨荣国主编的《简明中国思想史》《简明中国哲学史》等书籍。那时家里穷,不可能有钱买其他的书籍,爱读书的我就把这几本书囫囵吞枣读了许多遍。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初步了解,主要来自这些书籍。中学时代我还从学校图书室读到著名学者杨天石早年写的小册子《王阳明》。这本书我毕业后没有还给学校,1999年我从珠海到深圳工作时它还在。2000年从珠海搬家到深圳后,由于书太多了没地方放,一时糊涂把它当废品卖了,现在想来颇为后悔。那时不可能想到,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对我后来的教育理论与实践探索产生了重大影响。
我家兄弟四人中我是老大,我头上还有一个姐姐。姐姐没有读过书。加上父母亲,全家七口人。祖母爹是五保户,自己单独住。那年头我家里算得家大口阔,很穷。那时父母亲不仅常常被外人欺负,而且也被有的亲人看不起。我的文章和讲座常常提到的,大舅走到我家门前和我母亲说话(我母亲排行老二),但不肯应我母亲邀请到屋里坐一下,就是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从小敏感,懂事早,这些欺负和看不起,都在我心中一笔一笔埋着。我早早就想,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被人看不起了。当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于是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学写小说,想通过写作,从农村奔出来(莫言当时的写作水平不一定比我强多少,一笑)。我高中时的老师孙东临先生,就是看了报社退回的我的小说稿,误认为我是抄袭的,在班上点名批评我,我由此才有了亲炙孙东临先生近半个世纪的因缘。这个故事在教育部语文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名师讲语文丛书之《程少堂讲语文》一书中有专章详细记载。1977年恢复高考,湖北省是当年12月6日至8日三天考试。我现在珍藏着我1978年、1979年参加高考的准考证和高考成绩通知单,但1977年只有准考证,没有成绩单。有可能当时是恢复高考第一年,管理不够规范,只通知了成绩,没有发成绩通知单。但1977年我的高考成绩很差,是肯定的,记得除了语文、政治,其他科目分数很少,数学只考了8分,总分好像不到200分。而且数学这8分怎么得来的,我迄今都不太清楚,因为数学试卷上的题目我发誓我一个也不会做。1978年第二次参加高考,5科有3科考及格了,政治60分,语文61.5分,数学有进步,考了11.3分,历史成绩最高,67.5,地理56.7分,总分257分。加试的外语9分(外语当年不算总分)。1978年自然又没考上。不过高中时教过我语文的谢汉斌老师曾鼓励我说:“程少堂语文考及格了不错,今年在校生语文没一个考及格的呢。”1979年我准备继续报考本科,把我高中没有学过的数学中的三角函数,自学得很通(真是很通。因为开始自学时,我觉得三角函数有好多公式,非常难记。后来我学到只记一个公式,就能把其他公式都推导出来的程度)。加上我去高中母校看望孙东临先生时,他给了我一份母校高三年级刚刚考完的高考数学模拟试卷,要我拿回去做。这份试卷上面有一道模拟试题是“证明勾股定义”。当时我本不会证明勾股定义,但我去翻书看书上的证明,而且看得很熟。而1979年湖北省高考数学试卷上,有一道题正是“证明勾股定义”。这样,1979年高考,我5科有4科考及格,政治65分,语文76分,数学45分,历史69分,地理68.3分,总分323.3分。1979年湖北高考文科本科线是300分。即考试一共5科,每科平均及格就可上本科。1979年湖北省高考文科重点线(相当于现在所谓一本线)是310分,我超出重点线13.3分。这是原始分(当时还没有搞标准分)。这个记录我们家几代人都还没有打破呢(一笑)。由于孙东临先生本科是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孙东临先生1980年考回吉林大学念公木先生的先秦文学研究生,毕业后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是著名文学家、学者,已退休多年),我就在高考志愿表重点大学一栏填报了吉林大学考古专业,还报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当时孙东临先生对我说,考古专业很热门的,难考,不过可以试试。最后这两所学校都没有录取我。当时我是民办教师,按国家关于民办教师参加高考的有关规定,普通院校我报了武汉师范学院(毕业的那一年武汉师范学院改为湖北大学)。上面照片中的那个信封,是1979年我收到的大学入学通知书的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标明,时间是1979年9月4日。
从上面准考证照片可以看出,三张准考证,只有1979年的准考证上有照片。实际情形是,1978年准考证上的照片,是从1977年的准考证上揭下来的,1979年准考证上的照片,是从1978年的准考证上揭下来的,即三年的准考证都是用的同一张照片。为何这样呢?很简单,就是穷,没有照相的钱。
我连续三年参加高考,这是很需要毅力的。当时的压力很大。我1979年第三次报考时,学校教务主任就在吃饭时拿我开涮说:“程少堂连中三元。”虽然周遭满是嘲讽,但我私下的决心是:三年考不上考四年,四年考不上考五年。当时湖北省是本科、专科、中专一张试卷考试,高考成绩出来后,分别划本科、专科、中专的分数线,根据成绩高低,按本科——专科——中专的顺序录取。我的高中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农民的孩子,成绩稍好一些的同学,都为了跳出农门求保险,在1977年或1978年报考中专先后离开了农村(有一个同学考上了专科),只有我固执地坚决地要考本科。我坚持不报考专科和中专,这在当时冒了很大风险。虽然我私下打算坚持考五年,但1979年如果考不上,后面就肯定不行了。因为从1980年开始,英语要计入总分。我当时做民办语文教师。1978年,上级教育行政部门要求各初中学校要开设英语课,学校领导就要我兼教本校附设的初中一年级班的英语课。我说我怎么教得了英语啊,我只学过26个字母。上文提到的那位学校教务主任说,你还学过26个字母呢,其他老师连26个字母都没学过,你不教谁教?于是我就被赶鸭子上架,兼教初一年级的英语,一周一节。好在学校领导也不管我教什么,我就把26个字母和国际英标教了半个学期。我这样的英语水平,1979年要是还考不上大学,1980年继续考,外语计算总分,那就只好继续挂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是,连续三年参加高考,大队(即现在的村)都按上级规定派人去给考生做饭(1977年我们大队社会青年连我是两人报考,1978年和1979年我们大队社会青年只有我一个人报考),每次考试时间都是两天半,8餐饭,我每餐饭都吃不进去一点儿东西。吃不下饭,不是不饿,而是当时心理压力太大,内心很急很焦虑,以至于完全没有食欲。因此我当时很瘦,这个从准考证上的照片可以约略看出来。
真是光阴似箭啊,活着活着就老了。回头一顾,从1977年首次参加高考算起,我已经奋斗了整整40年了。实际上,我在上中学时学写小说就已经开始踏上人生的奋斗征途了。这样算来,我的奋斗历程,迄今已有接近半个世纪之久了。
如果我当年不杀开一条血路考大学考出来,我自己的命运就会很可悲。2016年,老家的高中同学举办毕业40周年纪念活动,当年班主任老师亲自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回去参加活动。回去后才知道,当年我们班60几位同学,已有10几位不在了。要是1979年没有考上大学,到今天我即使还活着,人生也很不堪了。如果我1979年不杀开一条血路考出来(包括大学毕业7年后不是又继续考回武汉念研究生),或者换一个意志薄弱的打头处在我的位置做兄长,我们家后面的情形就很难说。不是很难说,是你去求人,别人理都不一定理你。至于考上的是什么学校,虽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几十年工作过好几个单位,周围的同事不乏国内著名大学毕业的,还有留学生,土博士洋博士一大把,但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谁的学问做得比我更好,学术贡献与学术影响比我更大。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执著追求与奋斗,我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成就还是有一点的啰。我认为,人要有所成就,一是要有远大理想。二是要有担当。这里的担当,先莫奢谈为国奋斗,先要敢为改变家族命运和面貌而不懈奋斗,先改变家。三是要有为实现这个理想坚韧不拔的毅力与持之以恒的事业激情。四是要有行动,要不断进取。
我是很佩服我自己在近半个世纪漫长的时光中顽强不屈、坚韧不拔、不断进取、激情浇注打造学术江山的奋斗精神的。就这一点而言,我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如我,甚而至于大不如我。因此,我向我自己过去近半个世纪的奋斗历程,致敬!
2017/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