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高凤莲,是国家级非遗延川剪纸的传承人。她不仅传授给我铰花的技艺,更是将窗花中蕴含的人生哲理,用最为质朴的语言,潜移默化地扎根在我心里。
“咕咕鸣——咕咕鸣——”“辈辈鸡,辈辈鸣,辈辈鸡会叫鸣”,还有“碨(磨盘)眼里的风一磨一折。”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其含义很简单,就是“好好地活人”。在母亲看来,铰花和做人是一样的:诚恳,勤劳,和善。
我除了会铰窗花一无所长,但在一次又一次纸与剪的交融中,我懂得了黄土地上的炕头文化、剪子文化;在母亲一天天貌似无心之说的口头禅中,我悟出了许多人生道理。
母亲常说:“女大自巧,狗大自咬”“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和“就那个”。起初作为女儿的我,并不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在生活中慢慢地品味、细细地揣摩后,我明白了。这些口传语言看似简单朴素,其实有着深邃的内涵。
也许连母亲自己也不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话竟然蕴含着原始图腾文化内涵和人类生命情感交织的生存理念,但祖祖辈辈就这么传下来的。比如母亲常说“花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花。”可不是嘛,女人就是花的精灵,花就是生命的象征。女人与花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窗花,就是女人的心灵之花,而剪子就是让心灵之花绽放的精灵。
传统的中国女人,对性讳莫如深,连母女间也不能轻易言传,于是窗花成了解开生殖崇拜秘密的钥匙。
丧俗喜花与婚俗喜花中的“堆山娃娃”“鱼儿钻莲花,两口子睡下结缘法”“蛇碰金蛤蟆,生个胖娃娃”“石榴赛牡丹,姑姑爱老汉”“瓶里插牡丹,儿女一铺滩”“连(莲)生(笙)贵子”等等,这些传统文化寓意通过窗花,将神秘的“就那个”在母女之间传递。
耳濡目染,我不仅明白了母亲铰的花样中的“就那个”,而且对剪子也有了新的认识——剪子一张一合、一静一动,实际上是对人性的演绎。剪子由两部分组成,大拇指掌管的刀刃尖儿长,是动态刀刃,是男人;无名指掌管的刀刃尖儿短,是静态刀刃,是女人。用铆钉将二者固定,交合形成一把剪子。剪是解,就是打开;子是籽,就是子嗣。
在我收藏的剪子中有一把很有代表性。它的螺丝帽就是母亲常说的“雌花骨朵”打制的。所谓“雌花骨朵”,就是每个花瓣上都有一个小圆点,这个小圆点是“小子”,小籽,也就是颗颗种子。
“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这是女人的天性和自然性,更加证明了剪子就是人生关口的象征,本原符号的再现。剪子一张是女人的生殖符号,一合是男人的生殖符号,剪子一张一合、一静一动就是男女合欢、人类繁衍的意思。所以,剪子是女人掌管生命之花的工具,也是家庭和睦的密码。如果男人不在家,婆姨一个人晚上睡觉时会在门上插一把剪子,有的在枕头底下压一把剪子。人一生下来就离不开剪子,裁衣做鞋离不开剪子,逢年过节离不开剪子,天旱连阴离不开剪子,大人小孩生病也离不开剪子。所以,女人用剪子是命中注定、老天恩赐的,剪子是女人人生道路上经营婚姻的主权所在,收获胜利所在,繁衍子嗣所在,是人生起源的第一关口,是人性的启蒙教育。在我看来,“女人的世界是一把剪刀,男人的世界是一把头。”头剪子延续子嗣定乾坤,头剪子辟邪镇宅定安宁。
剪子是女人情感倾诉的工具。在剪子的张合中,那些传统却自由自在的图案纹样,以朴素却鲜活灵动的生命语言讲述着女人的花的世界。从母亲到女儿,从婆姨到女娃,就如同母亲教我,我教女儿,黄土高坡上的女人,以她们特有的精神气概和博大胸怀,将剪子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女人的剪子,心灵之花的精灵。
(作者:刘洁琼,系延川剪纸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