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以下简称《梁祝》)诞生已有半个世纪了,它不但在国内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在国外,也是一曲能够代表中国当代民乐的经典之作。总有人问我,为什么当时会去写《梁祝》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呢?我是在1957年考上的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小提琴专业进修班。那时,我们每学期都要下厂下乡,与工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艺术院校的学生要为工农大众演出,我们当时在校学的教材几乎都是外国乐曲,给老百姓演奏的自然也是这些曲子,可是老百姓对这些曲子并不“感冒”。演出时,我们就自编自演说“相声”,想不到业余说相声比专业拉提琴还受欢迎。这使我们很“伤心”。尤其是发生了一件事,对我们的触动很大。
一次,我们在农村给老百姓演出。演着,演着,眼见老百姓一个个陆续离场,最后就剩下了一位老大娘,只要有一位观众,我们就会坚持把曲子演奏完。我们想这位老大娘肯定是有“故事”的,要不然怎么坚持到最后呢?演出一结束,我们就赶紧过去,拉着老大娘的手,问:“大娘,您为什么坚持到最后啊?”大娘说:“你们坐的椅子是我的,我当然要等到最后啊!”这可不是一个笑话,就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一个事情。
我们就问当地的农民,你们喜欢听什么呀?他们说,要听沪剧、越剧里的音乐。可是小提琴的中国乐曲本来就很少,更不要提越剧、沪剧的音调。当时,同学们都深深感到自己在农村几乎没有立足的余地。
当时我们这些年轻人就想:世界上有这么多音乐名家名曲,为什么都是外国的,中国的真的不行吗?中国老百姓对西欧乐曲听不懂,那我们这些拉琴的人怎样才能更好地为他们服务呢?
这时,我们的支部书记,长笛教师刘品先生提出,要使小提琴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就必须民族化、群众化。于是我和同学丁芷诺、俞丽拿、沈西蒂、张欣、朱英等,于1958年8月9日成立了“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由我任组长。目的就是在近期创作一批群众欢迎的有浓厚民族风格的小提琴作品。当时我们的理想很远大,想着将来要建立我们自己的小提琴民族学派,攀登世界音乐高峰!
于是我们开始努力学习民间音乐,并且和同学们一起创作改编出了“二泉映月”“旱天雷”“步步高”“四季调”“梁祝四重奏”等许多小品,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我们的实践在学校也引起相当大的反响。这时,时任文化部党组书记钱俊瑞来上海音乐学院视察,学院党委书记孟波同志向他汇报了我们实验小组的情况,钱俊瑞听了我写的“梁祝四重奏”小品后认为:“外国的乐器,演奏中国的戏曲音调,这是条新路。”指示希望年轻人探索下去。这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就是这次传达后,我觉得“路”一下子变得很宽。思维也更活跃了,我很想用戏曲音调再写一首作品。
这时,恰逢学院筹备国庆10周年献礼曲目,领导要求我们实验小组创作一首较大型的乐曲。是年秋末冬初,我们到温州慰问演出,在上海开往温州的轮船甲板上,实验小组对创作选题认真做了讨论。大家提出了“大炼钢铁”“全民皆兵”的题材,我提出在“小梁祝”的基础上,写一首大的协奏曲。我们写信向孟波同志作汇报。他接信后很快作出决定,三个选题,他在《梁祝》上打钩并说:“何占豪既懂越剧,又会拉小提琴,比较有成功的希望!”
我过去在浙江越剧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越剧《梁祝》看了不下几百场,我对越剧非常熟悉。实验小组成立后,我和丁芷诺负责创作,俞丽拿和沈西蒂负责演奏,张欣、朱英负责理论总结。所以这首大型乐曲很自然地落到我和丁芷诺的肩上。写这样大型的乐曲,我生平还是第一次,难免有畏难情绪,刘品做我的思想工作,使我从“要我写”转变成“我要写”。刘品又提出一个具有远见的建议,他对我说:“写这样的大型作品,光靠我们管弦系恐怕不行,力量不够,我们能不能争取作曲系老师的帮助?”“陈钢是丁善德院长的学生,如能请他参加,不但你可以和陈钢一起到丁院长那里上课,还能得到丁院长的支持!”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我立即找到以前并不认识的陈钢,向他发出邀请。可是不巧的是,陈钢要写次年的毕业作品。
因此,我们只好“自力更生”,我和丁芷诺开始讨论乐曲的构思。准备基本上按照《梁祝》故事的情节一段段往下写,当然,首先要集中全力写好全曲最主要的爱情主题。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从越剧尹(桂芳)派那句情意绵绵的“妹妹呀”唱腔中提取素材。
我在浙江越剧团时,发现,每次演越剧《梁祝》时,老百姓最喜欢听的一句,就是贾宝玉唱的“啊,妹妹呀……”每到这句,剧场里便掌声如雷。我就琢磨,既然这句最受百姓欢迎,那我何不在这句上下功夫,进行改编呢?于是,这句引发了我创作的灵感,也就有了《梁祝》开头第一段为人所熟悉的旋律。
所以我总说,我是从越剧中“偷来”的《梁祝》。后来,我去拜访“越剧皇帝”尹桂芳,我当时战战兢兢地问:“尹老师,我的曲子,是从您这‘偷来’的,那您这句,又是从哪‘偷来’的呀?”尹桂芳一听,非但没有责怪我,还对我讲起了她这句唱,也有一个演变的历史。一开始,她还真不是这样唱的,只是单纯的念白“啊,妹妹呀……”可是说这句时,看到黛玉撅起了嘴巴,她想,宝玉的心此刻一定软了下来,这句应该再有那么一点点调子,到了最后,更能理解宝黛之间的爱情,就变成了现在这句以唱的形式出现的“啊,妹妹呀……”
创作中我大量使用具有戏曲风格的演奏手法,在小提琴上反复试奏。终于创作出了现在受到国内外广大听众欢迎的《梁祝》爱情主题。接着我又写了“同窗三载”的小快板主题,这是根据我以前写的越剧折子戏“跑驴”中的一段插曲改编而成的。这两个主题,我是在温州完成的。
1959年寒假开学后,听说丁善德院长说服了陈钢,要参加我们的创作,我们都很高兴。为了保证作品的顺利产出,丁芷诺发扬了风格,宣布自动退出。
1959年2月,我和陈钢的合作开始了,当时乐曲的内容已有初步设想,爱情主题和小快板主题也有了,需要解决的是用什么曲式来概括。在陈钢的建议下,我们对乐曲重新进行构思,即把故事的内容和西欧传统的奏鸣曲式有机地结合起来。既适应中国百姓艺术欣赏的思维习惯,又符合音乐的陈述规律,这样我们就把原来的构思进一步规范化了。
根据这个构思,我先写旋律,用小提琴拉给陈钢听,他提出参考意见,定下来后,陈钢根据旋律写伴奏(钢琴)。再到丁院长课上,听取指导。展开部的写作中,我没有用西欧常用手法,而大胆用京剧倒板和越剧嚣板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这些戏曲中富有民族特色的紧拉慢唱手法,不但使老百姓听起来更觉亲切,且使整首乐曲更有中国特色。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就基本完成了全曲创作,并由陈钢执笔配器。
1959年,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正式演出,并获得了极大成功。所以,《梁祝》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一代青年振兴民族音乐,攀登世界音乐高峰的强烈愿望。
(本文发表时有删节,题目为编者加。作者系著名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