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
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林木蓊鬱﹐顧隨先生卻以其淵深的學識獨秀其中。先生儒釋道兼容﹐每每以一己之體悟﹐于詩于詞生發精妙見解﹐尤其在古典詩詞的講授上﹐聽者無不深受啟發。近幾年﹐先生的弟子葉嘉瑩先生將珍藏幾十載的聽課筆記相繼整理出版﹐流佈四海﹐甚為讀者推崇。因先生關於詩詞的闡發論講總能直抵人心靈深處﹐蕩起人自有之真﹑善﹑美等情感﹐從而呈現出人之生命的純真底色﹐恰如秋水共長天。同時﹐又總能於此際感發之餘﹐延宕出生生之氣﹐給人以精神的濯洗和前行的氣力。
顧隨先生一生留存下來的詩詞論著僅有兩部﹐一是《稼軒詞說》﹐一是《東坡詞說》。《稼軒詞說(稿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作于1943年夏﹐後因弟子吳小如之約﹐1947年始連載于天津《民國日報》﹐這期間﹐多在友朋﹑弟子間傳看。
一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被封﹐彼時顧隨先生正傳法于燕大講堂﹐此種情形下﹐先生不能在課堂上授課﹐如其在《稼軒詞說‧自序》中所言﹕
卅年冬﹐城西罷講﹐是事遂廢。會莘園寓居近地安門﹐與吾廬相望也﹐時時過吾談文。一日吾謂平時室中所說﹐聽者雖有記﹐恐亦不免不詳與失真。莘園曰﹕“如是﹐何不自寫﹖”吾亦一時興起﹐乃遴選辛詞廿首﹐付莘園抄之。
文中“莘園”﹐名滕茂椿﹐為顧隨先生在燕京大學授課時的弟子﹐先生《稼軒詞說》能成稿﹐如上文所述有其學生滕茂椿動議之緣由。且當時北平淪陷﹐先生身心亦是遭遇了諸多傷痛﹐講堂不能上﹐家國滿目瘡痍﹐先生選擇辛棄疾詞來說解﹐一如先生所言﹕“世間男女愛悅﹐一見鍾情﹐或曰宿孽也。若吾于稼軒之詞﹐其亦有所謂宿孽與前生者在耶﹖自吾始知詞家有稼軒其人﹐以迄於今﹐幾三十年矣。”
而另一層原因﹐當是辛稼軒乃文治武功超達之人物﹐“性情過人﹐識力超眾﹐眼高手辣﹐腸熱心慈﹐胸中又無點塵污染”(《稼軒詞說‧自序》)﹐正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陳平原先生語)﹐如此人物﹐自是顧隨先生心裡可以深深相知音的﹐遂能與稼軒針芥相投。當然﹐人與人相知音﹐性情相近是一﹐彼此的精神﹑信仰也是有重要關係的。當時﹐正是國家危難重重之際﹐國土淪喪﹐敵寇入侵﹐先生雖一介文人﹐卻“用世念切﹐不甘暴棄”﹐亦是希望能如稼軒般驅敵保國﹐更是希冀著同輩友朋﹑弟子後人可以共同擔荷這一責任﹐英雄之所見﹐應如稼軒同﹐所以這也應該是顧隨先生選擇說解辛詞另一刻骨情結與情懷吧。
二
顧隨先生之《稼軒詞說》為其詩詞評論的經典之作﹐相比于理的闡釋﹐顧先生更傾向于情的流露。他的文風如小品﹐散澹純樸﹐于或諧謔﹑或平易﹑或風致款款﹑或餘音裊裊的評述中﹐字字生出光輝來。其文章“文筆華贍﹑金句密集”﹐得辛詞之高義﹐間或夾雜《老子》《莊子》《詩經》《離騷》《史記》《六祖壇經》《世說新語》中的典故﹐及種種雜家之言﹑詞話妙語﹐儒﹑道﹑禪﹑詩﹑詞﹑文無一不通﹐引用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其思想之凝練﹑學問之淵深令讀者感佩。
先生對辛詞的總評價為﹐“稼軒之作﹐言情以折心﹐多為入世”。相較于蘇詞﹐先生似更喜歡入世的辛詞﹐就像後世學者評論顧隨先生所說﹕“在他的詩歌和學問裡﹐蘊含著文學最重要的主題﹕對人類有限之生活的悲憫敘寫﹐對無限之精神的執著追求。後者吸引智慧﹐前者存有深情。”他為文﹑為人的一切出發點﹐都源於“深情”二字。吳小如提到顧隨上課的情景時﹐曾說顧隨講辛棄疾﹐大半堂課東拉西扯﹐說天氣﹐說自己的身體﹐最後才說了一句“以健筆寫柔情”﹐使其記憶數十年後依然如新。這正是相隔千百年的異時異地的兩個靈魂的一次燦爛的撞擊。
顧隨先生的文采風流﹐無法一言以蔽之﹐今從其《稼軒詞說(稿本)》具體文字內細細發掘﹐其特色雖不能指其萬一﹐但大體或可列舉如下﹕
情之所鐘﹐正在吾輩。先生於評論之中﹐常發感嘆﹐其情之深﹐不獨洋溢于字裡行間﹐似已跳出紙面﹐直抵心扉﹐如評論《青玉案‧元夕》便發大呼﹕“讀者細細體會去好。莫怪苦水不說。倘若體會不出﹐蒼天﹐蒼天﹗倘若體會得出﹐不得呵呵大笑﹐不得點點淚拋﹐祗許于甘苦悲歡之外﹐釀成心頭一點﹐有同聖胎﹐須得好好將養﹐方不辜負辛老子詩眼文心。”其赤誠之心可見。評論《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又言﹕“千古英雄﹐成敗尚在其次﹐唯有冉冉老至﹐便是廉頗能飯﹐馬援據鞍﹐一總是可憐可悲。”大有悲憫之意。王國維《人間詞話》言﹕“一切景語皆情語。”詩詞本屬至情之所結﹐正宜以至情讀之評之﹐無情則不能讀詩。先生之情﹐不唯真摯﹐亦且溫柔﹐頗能激發讀者之共鳴﹐此為其與前輩詞評相比之新穎跳脫之處。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先生之學問已臻化境﹐其行文中引用的種種典故都活潑生動﹐幾無穿鑿痕跡﹐所用譬喻﹑想象﹐也俱有典可依﹐又不拘泥于典﹐使人讀完唯感嘆精妙而已﹐非他人苦苦營造﹑炫耀博學可比。如評《八聲甘州》﹐由《白雨齋詞話》評辛棄疾為“詞中之龍”﹐聯想到一龍始則身陷泥潭﹑泥涂滿身﹐終則掣空而去之傳說﹐又將此龍之境遇類比《八聲甘州》之文勢起伏﹐始則低回婉轉﹐終則昂揚飛騰﹐無一處不能契合﹐這首詞也因了顧隨先生的此種生動闡釋﹐變得夭矯鮮活﹐搖曳多姿。評東坡之《木蘭花令》﹐論其為詞之“寬綽有餘”﹐卻以善泅水人不易自殺引入﹐意在證明東坡底色﹐遮蔽不得。評東坡之《蝶戀花》﹐神來一筆﹐說﹕“《水滸傳》裡李鐵牛大哥見了羅真人歸來之後﹐乃雲不省得說些甚底。苦水于蘇詞此處亦復不省得蘇鬍子說些甚底。”令人莞爾。其行文之生動瀟灑﹑從容俊逸﹐大抵如此。
自出機杼﹐別有丘壑。先生評詞﹐不拘泥于前人主張﹐總愛發自己獨有之論﹐胸中別有丘壑﹐其出語往往驚世駭俗﹐卻也有其道理。如其評辛棄疾名作《水龍吟》﹐認為“前片中‘遙岑’三句﹐大是敗闕……到結尾處‘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更是忒煞作態”。犀利尖銳﹐別具一格。評辛棄疾《感皇恩》謂﹕“有時率直生硬﹐為世詬病﹐亦還是被此意字所累。才富情真﹐一觸即發﹐盡吐為快﹐其流弊必至於此。”評蘇軾《定風波》﹕“是以就詞論詞﹐‘料峭春風’三韻十六字﹐跡近敷衍﹐語亦稚弱﹐而破壞全體底美之罪尚淺于‘馬’‘怕’二韻九字也。學人如謂苦水為深文周內﹐則苦水將更吹毛求疵。夫竹杖芒鞋之輕﹐是矣﹐勝馬奚為﹖”他不為自己喜辛棄疾詞﹐便一味謬讚﹐也不為蘇詞千古經典﹐便人云亦云﹐其思維之活躍﹑出語之新奇﹐足以為研究者所借鑒。
三
《稼軒詞說》完稿後﹐底稿一直為先生弟子滕茂椿珍藏﹐有卷首﹑卷上﹑卷下三冊﹐宣紙線裝。顧隨先生才學甚高﹐一生盡力于為學與育人﹐而同時先生也是一位現代一流書家﹐其書法師從沈尹默﹐又自成風骨。直承晉唐書脈﹐由歐褚入手﹐力追二王﹐晚境歸于小歐(詢之子通)﹐特取唐人寫經古法融會貫通。其草書風格尤為獨特﹐已達到了古今罕有的高境﹐難求倫匹。其弟子﹑著名學者吳小如如是說﹕
我所見者﹐祗有老人賜我的函札和此紙所書的詩稿。竊以為羨老法書筆力遒渾蒼勁﹐雖出之以行草﹐卻兼有漢魏章草與敦煌寫經之長﹐既融會貫通﹐又神而化之。詩稿字跡雖甚小﹐且多涂改﹐而落筆處猶鋒棱多古趣﹐其精光四射于不經意處時時可見﹐令人百觀不厭。
如今光陰荏苒七十餘載﹐多少人與物俱都幻滅﹐如雲如煙﹐不可追求。而顧隨先生的文字在前﹐心領神會之時﹐都是誠心所得。
(劉相美 賈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