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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史杰鹏随笔集《世情薄》回忆童年故乡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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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杰鹏随笔集《世情薄》回忆童年故乡世相

纪念我的二伯父

 

  前两天听到二伯父去世的消息,没感到有多少悲伤。据说他是一跤跌死的,躺在家门口没人知道,最后来了一位常伴他一起打发时光的老朋友,才赶紧叫车送去医院,可是已经没有进的气了。

  总觉得二伯父不该这么晚景凄凉的,他有知识,有文化,在家乡以聪颖著称,很早就考上了工学院,读了五年书,邻近毕业时,却碰上下放:农村考出来的照旧回到农村去。他又是个顶老实的人(我们家族的大多老实),就乖乖回去了。可是据他一位老同学讲,班上有些人就坚决赖在学校,不肯回乡,最后上面也没有强迫——那些人就保住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

  二伯父很擅长画机器图纸,因此在乡里的一个翻砂企业上班,早年厂子经常依靠他出差联系业务,因为内行实在不多,所以他年轻时跑遍了大江南北。我曾经披览他积攒的经典门票,故宫、颐和园、定陵博物馆什么的,非常艳羡。年轻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哪怕去外省的一个小地方,也许都有说不明白的新奇。这想法的幼稚是显然的了,如今我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连大门都不愿意多迈,那个定陵博物馆,至今也没有谋面,可见时光是多么能催老一个人的心灵。

  九十年代末期,企业转轨,被几个官承包,像二伯这样的人便被一脚踢出,失业了。他是个书生,除了画图纸,根本没有别的谋生技能。于是家境逐渐困窘,只好为一些乡间私人企业看看大门,甚至为养鸭专业户看鸭棚、做饭,我当初听到这些,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在我多年的印象中,二伯是从来不沾任何家务的,每天下班就是捧着一张《参考消息》,冬天的新年,则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到处访客。近几年我寒假回家时,他照旧穿着那件呢子大衣来找我攀谈,问问外间风物。我注意到他苍老得厉害,嘴巴里竟然缺了几颗牙齿,有一次甚至惊异地发现他连裤扣都没系上。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面貌?要知道,他并不是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衣衫笔挺的。

  家道衰落至此。我父亲常常慨叹,二伯是一条龙命作成了蛇命,说他年轻时候,刚学成回乡,在乡中学教书,有个中学女老师想嫁他。可是那时闹“文革”,到处贴大字报,披露那女教师是破鞋,因此被他拒绝了。最后他找了一位乡下女人,比他小近十岁。可是依我父亲的话说,没文化的妇女,生下的儿女很难有出息,因为遗传基因相对差。这话既刻薄,又胡说八道,也不科学。不过倒很符合他的性格,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三个,从小也都在他这种侮辱和损害中长大,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优越感。在他心目中,能当上城里人才算有出息,而对农村孩子来说,想达到这个目标,除了考学,几乎没有别的途径。但是,由于环境限制,农村孩子从小家里见不到一册书,从小就没培养出读书的习惯,最后能有多少能考上大学?不得不承认,如果二伯父娶了个中学女老师,一切自然会两样。家庭环境,对塑造一个人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

  那个小二伯近十岁的妻子,五六年前就早早先去世了。据说是生了病没钱治,但真实情况,据我堂姐说,却不是这样。而是她以为自己的病不重,想挺挺就过去,省下钱可以为儿子娶媳妇,可是终于没挺过。死了老婆,二伯的生活更加一落千丈,虽然我二伯母也不是什么很爱清洁的人,可是她活着的时候,二伯还不至于落到裤扣也懒得系的地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凉薄的人,总之现在对于死亡,真的很难在心里起什么波澜了。虽然刚听到二伯去世的噩耗时,也吃惊了一下。而转念人终究是要死的,也就觉得很淡然。时常会有这样悲观的想法: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死亡,或许都有一些为他悲痛的人,证明他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有过轨迹。但是等到连为他悲痛的人也都死光了的时候,那他的存在过与否,就完全成为一个谜了。人生有什么意思?

  我对于二伯和二伯母鲜活的印象,是二伯聚精会神地画图纸的时候,是二伯母躺在一个倒置的竹床上被抬往医院生产的时候。那时他们还风华正茂,可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全部用完了,人世间是最喜新厌旧的,它很快抛弃了他们。我能做的,也就是作一个短短的铭文,当成对他的祭奠。铭曰:

  愿者贫窭,黠者尊荣。

  百无聊赖,奚必久生。

  昔王侯之厚棺椁兮,

  欲驻万世之精灵。

  恨穷魂而下九原兮,

无郁郁之佳城。

 

 

对外婆的悼念

 

  我的可爱的外婆终于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前几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婆病危,要我回家乡看她一眼。然而医生都说她没治了,我回去又能怎么样?何况她儿孙成群,实在并不缺少我一个。于是终于没有去。

  今天接到妹妹短信,说外婆已经下葬。真快!从此我熟悉的那一个老妪,真的作别人间,成了古人。“作古”这个词,小时候听到,哪里能理解它内涵的精微。长大了才明白,人的生命一旦消失,就确实成了历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它并不忙于送往迎来。

  我记忆中的外婆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然而生活得并不优雅。每天凌晨,星光熠熠的时候,她就要和我母亲拖着板车去酱油厂装酱油,然后运送到市内的各个商店。酱油厂在原来的爱国电影院对面,当年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我也经常去给她们母女俩帮忙助推。满载一板车酱油出来向南,有一段长坡,行起来很吃力。推上去之后,我们就会放下酱油车,到路边的冷饮店喝一杯冰水,顺着喉管灌下去,直凉到心脏发紧。这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个享受,也许,我每每要求加入她们推酱油的队伍,仅仅是为此吧!

  那时的外婆也有五十五岁左右了,这项劳作,她一直干到近六十岁,有一次被车把撞断肋骨才退休。或者不应该叫退休,因为她并不享受任何劳动伤残保险和退休金。

  每天拖着空板车回家,外婆就会坐在院子里,点上一支香烟,惬意地过把瘾。没有的时候,则拿出三角钱,叫我去对面的小杂货铺:“买包庐山,剩下的钱归你。”庐山烟大约二毛五分钱,偶尔她会抽四毛一的壮丽,那是极少数,抽大前门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我为什么对她抽烟的事如此记忆犹新呢?可能是在她能有兴趣抽烟的年代,仍旧那么生龙活虎的缘故吧。人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永远生机盎然?当然,这是妄想。近十来年,我每次回南昌去看她的时候,她都像一只干透的虾米,蜷曲着在灶台上忙碌,热情地招呼我吃饭。她早已不抽烟了,而在还热衷抽烟的时节,她的腰曾经是挺得那么直的。

  时光催人老,岁月忽晼晚!

  抽完烟的外婆,会极快投入到操办晚饭的行动中去。她还有极爱的娱乐,比如看戏。我就跟着她看过很多戏。和我母亲拖酱油的路上,经常会经过电影院。如果看见想看的电影,就会事先买好票。回家后,快速料理完家务,再偷偷出门,去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愉悦。而之所以要偷偷的原因,在于外婆要瞒过外公,母亲要瞒过我。

  我外公是个相当吝啬冷酷的老头,还是个醉鬼。整天骂骂咧咧的,外婆的一生,或者至少在我能亲眼目击的后半生,简直就是他的下饭菜。所以,要出去看电影,必须躲过他。至于我,年龄还那么小,母亲不带我去,说得过去吗?有一傍晚,我看见这母女俩穿戴整齐出门,就赶忙尾随在后,走到半路,她们大概也发现我跟踪,不时停下来往后看,我则即时隐没在电线杆后。她们张望一阵继续前行,我再继续尾随。我想造成这样一种既成事实:一旦到了电影院门口,再赶我就来不及了。总不能你们俩不看电影,跟我一块回去吧?给我这个小孩补张票进场,是完全做得到的。这个得失你们自己能够掂量。

  事实也的确证明了,她们给我补了一张儿童票,让我得以看到那场著名的《月亮湾的笑声》。

  外婆最爱的电影是越剧《红楼梦》,还有《三笑》,前者尤甚。有一个夜晚,我看见她和母亲静静站在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外,鬼鬼祟祟的。于是蹦蹦跳跳跑过去,问母亲:“妈,你们站在这干什么?”母亲说:“不要吵,听广播《红头梦》。”“红楼梦”三个字,外婆很容易把它念成“红头梦”,她的口音也影响了我妈。我感觉很无聊,这个电影我是听说过的,因为外婆已经看过它三十遍,不知为什么还这么有瘾,深夜跑到人家窗外听录音剪辑。我正无聊地要跑开,突然听见外婆痛心疾首地说:“包车走了。包车走了。”这叫声惊动了屋里人,一个人头从窗户探出来,看见外婆,好像恍然大悟,笑着说:“进来听嘛!进来听嘛!”

  外婆赶忙推辞:“不了不了,快圆(完)了。”后来我回忆外婆那句“包车走了”,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大概“包车”就是“宝钗”吧,我想。但宝钗能走到哪里去呢?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开始播出的时候,我才明白,外婆的喜欢《红楼梦》,其实是叶公好龙。很明显,她根本看不懂这个复杂的电视剧,对里面千头万绪的人物关系不知所措。她所喜欢的《红楼梦》,不过是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以及尤三姐自刎谢情人这样的爱情故事。当我知道她原来和外公就是姑表兄妹结婚之后,更加清楚了这一点。

  抛弃了《红楼梦》的外婆,七十岁开始信奉了耶稣,每个周末,她都要去东湖边的基督教堂去参加礼拜。原先目不识丁的她,也买了一部繁体字版的竖排《圣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大概人的年龄大了,做人的时日愈少,离鬼的时日愈近,愈想在精神上寻找一个寄托。靠着寻找精神寄托的伟大毅力,这个七十多岁的刘媪很快自我完成了扫盲工作,甚至还能写繁体汉字,这不能不让人感叹,人类对自我生存意义的怀疑和悲哀。

  然而,她这种追随上帝的虔诚之心,遭到了我那醉鬼外公的粗暴干涉。那个据说年轻时像个“书生”的醉鬼驼子,是这样辱骂外婆的:“你这个老屄,你说你的基督是在十字架上死的。方志敏也是在十字架上死的,那方志敏也是基督了。”

  外婆只能无力地反驳:“我不跟你这个老东西说。你根本就不懂。我跟杰鹏说,杰鹏懂。”她把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我能怎么办?只能哭笑不得。

  最近几年寒假回南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外婆家的墙上已经没有更新的耶稣受难像。后来就连以往的也不见了,也不再见外婆读《圣经》,教堂也不去。曾经试着问过一次,外婆隐约地说:“你外公不允许。”这个理由似乎不充分,因为信奉基督从来就是受外公反对的,然而她一直坚持通过《圣经》成功地进行了自我扫盲,绝不可能为此放弃信仰。也许,是衰老的外婆日渐没有精力去教堂,也没有精力应付外公的蛮横所致。

  不知她临终的那一刻,是否想到了基督。如果是,那就幸福了。活在这世上,无论信奉什么,有个信仰就行了。

  我对外婆的前半生是空白,只知道她很小就当作童养媳嫁给外公,经常受婆婆的打骂。后来躲避日军轰炸,在江西境内四处逃难,再后来通过引车送油挣钱糊口,一直处于劳顿之中。好在于劳顿中,她能找到自己的快乐,并生了七八个孩子。对她来说,生命大概是不算虚度的。谨以此铭结束对外婆的怀念,愿她的灵魂永远受到仁慈地母的呵护:

  产于乡鄙,饮食计粒。

  流离赣汭,奔飞斯急。

  新鼎肇造,灾荒荐集。

  于彼人生,所求盖寡。

  颠沛道路,宛如骡马。

  红楼三笑,泪珠频下。

  衰年惶恐,向彼耶稣。

  半世文盲,一旦蠲除。

  遭夫不造,向壁而嘘。

  今魂归泉壤,

  壹郁且发抒欤?

宁永归虚无。

 

打老婆的小柳

 

有一天晚上,舅舅们突然说,吃了饭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这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而且突然宣布,更是喜上加喜。但这不是舅舅们的功劳,因为电影票是小柳临时带来的。

小柳长得獐头鼠目,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把我大姨娶走,因为他是个工人。

大姨幸福地成了工人小柳的老婆,不过没有房子,暂时租住在外公所在的村里。我去过那间房子,是一间院子里搭的违章建筑,要换到现在,一定会有城管上门收贿赂,但那时大家的经济意识还没这么强。我看见大姨满面尘灰,弯着腰站在门口烧饭,用的是一口煤油炉,很让我觉得新鲜。我仔细蹲着看了一会,又跑到旁边的菜地里去玩了。旁边的菜地很多,大姨就近上工比较方便。虽然小柳上班,还得骑车走几公里路。

在大姨结婚后,外公就经常去找小柳谈话,请小柳不要打大姨。他说:“我屋里爱珍是农村户口,你开始又不是不晓得,那哪个骗了你啊?你也不过是只普通工人,有什么了不起哦?爱珍如果不是农村户口,不一定会嫁你哦。”

小柳就闷着头不说话,三句才答一句:“上一日班回来,累得死,开水都没一口。不打不得乖哦,哪家的女人不挨打?”

外公这下发怒了:“我吐痰给你洗脸哎,你老婆坐在屋里吃你的?你一个小工人,那点工资养得起老婆?要是养得起,你老婆要是不拿饭给你端到床上,我都会帮你打哦。你有本事,还租房子住?你怎么不叫工厂分你一套房子?”

小柳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他不跟老丈人正面冲突,答应会改。

大姨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跟我的矮子鬼妈妈相比,她真的很像个知识分子,就是缺个眼镜,还喜欢抹雪花膏。我妈妈有一次背地议论:“爱珍啊,她好抠的,参加工作后,一分钱都不交,偷偷存起来当嫁妆,她才会活命哦。”我爸爸在旁听到,就插一句:“哪个女人不这样嘛?都跟你这样,带着一队红卫兵去家里挖金子,那不要完蛋?”妈妈讪讪地说:“我那时又不懂事,响应毛主席号召嘛……”铁公鸡爸爸一点不留情面,咬牙切齿地说:“人家都不响应,就你响应,傻绝了灭。”

有一天傍晚,又听见外公在院子里骂:“有什么了不起哦,屋里也是乡下的,比我们还乡。老子种菜的,总比他屋里种田的好。”妈妈给我做了笺注:“爱珍又被小柳打了。”我睁大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要打?”我爸爸在一旁接嘴:“肯定有原因,你们刘家生女儿,就是为了嫁出去害人的。”妈妈怒了:“我怎么害人了?你好了不起,一个民办教师,双抢时还要下田,农哥哥,说得出去,你还配不上老子。”爸爸说:“老子要不是民办教师,还会找你?一个尽料的扇头(傻瓜)。你屋里爱珍肯定也是这样,你没听她房东说啊,‘好别有人谋,臭别挂上楼’,你以为有几了不起哦。”

这里需要打断叙事节奏解释一下。爸爸用的是人民群众嘴里活生生的语言,还押韵。我们那里把女性的生殖器读成“别”。这句谚语是一种借代的修辞手法,尽管有些不堪入耳,但不可否认它浓郁的文学性。它的意思是:好的女人大家都想谋求,差的女人挂上楼也无人问津。

咱们继续。妈妈听了这句侮辱女性的谚语,倒也没显出丝毫不适,她只是提出一个细节上的反驳:“我屋里爱珍会差啊?配不上他高小柳啊?又矮又丑,一节冬瓜。”

爸爸说:“可人家是工人,吃商品粮,找了个农村户口的,心里能不委屈?”

妈妈说:“那节矮冬瓜,找得到工人还会找我家爱珍?”她到底还是承认小柳的优势。

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经过村办塑料厂,看见白嫩的大姨坐在塑料厂门口,认真细致地剪塑料瓶盖子。我走过去“哎”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我从小就不会叫人,连我爸爸都不叫,还给他取了绰号。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样太变态了。可是,想起我舅舅称自己的爸爸为阎王,难道还不足以明白一切吗?

我蹲在地上,跟她说了两句话,感觉一阵亲情的温馨。但没料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农村户口的大姨,不久后,她因为村里卖地招工,成了铁路系统的工人。从那时起,我再也没听到老公打她的消息。

 

 

说说我的外公

 

昨天晚上八点四十九分的时候,收到妹妹一个短信,说外公去世了。我马上想起去年,也就是在这个月,外婆山陵崩的事。他们夫妻俩的凋逝,相隔整整一年。

很久以来,我就几乎一年才能见到他们一次。比较早时候,是羞于去,因为怕被误会是打秋风;晚近则没有去的可能,因为我远在北京。以他们的高龄,时日无多,我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然而一旦真的发生,仍不由得怆然暗惊。

一个人,当他的祖父母俱存的时候,不管他自己有多大年纪,仍会感觉自己春秋尚富,算是青年。因为他的祖父母才代表老年,父母则象征中年。将近二十年前,我的祖父母就物故了,然而正因为外祖父母还活着,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老大。现在,他们两人在两年中相继殂没,我感觉自己才算正式跨入了中年。

中年的心境是凄凉的,这时候卧在客舟中听雨,绝对感受不到韦庄所说的“春水碧于天”的意境,所见的大概只有“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吧!

因此,想起外公,就难免会想起自己蒙茏暗碧的青春年华,我生命力最艳丽的年月,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

就我现在的评价来说,外公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人,仁厚、慈祥、温良、煦妪,这些形容长辈的好词统统和他沾不上边。相反,他有个凌厉的尊号“阎王”,那是我妈妈和舅舅们集体给他奉上的。一个人当父亲当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可以算得上失败?

他最怕的是我们占他的便宜,尤其是我们这些外姓的。所以,如果外婆好心给我一点吃的,必定遭到他百般辱骂。他自己的儿孙呢,大概基于孔孟伦理,他不得不有所荫庇,但似乎终究有些想不通。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赚的钱,儿孙有天经地义拿去用的权利。他对我的舅舅们最常用的一句控诉就是:“我吐痰给你洗脸哦!我的就是你的,你的我没有份!”

我现在很激赏这句话,认为可以当作惊天动地的战斗檄文。世界上有某些貌似合法的黑社会政权,其实就像我那些舅舅们一样,毫无廉耻地对他们的父亲予取予求,然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却连吼这么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它貌似没有文采,可是“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又有什么文采,我疑心也是汉代那些像我外公一样的半文盲吼出来的,现在却成了经典。

他是个驼子,好饮酒,醉后常在院中骂人,但并不懒惰。每天早上,朝阳初升,我站在人行道上,会看见他一摇一摆的身影融入朝霞之中,行进在去农场的路上。他的脚步是那样的刚劲有力,那时他也将近六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精力还这么充沛。一直到近八十岁,他的精力似乎都不错。可是后来数年,酒醉摔了一跤,很快垮了下来。去世前几年,几乎都缠绵床榻。然而仍旧对人生有莫大的眷恋,外婆在世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谈死亡的事,因为他害怕。

我并不觉得他的贪生有什么好笑,反而要怨恨造物主,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些热爱活着的人推向死亡。早知如此,你又为何要生他们?相比那些春秋鼎盛而自杀的情况,前者似乎更加残忍,这相当于杀人。

翻开案边一堆堆的历史书,想到几千年来,中国人就这样换了一代又一代。最悲怆的是,那过往的几千年,一代一代人经历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变化。祖父过的日子,和孙子过的日子几乎毫无区别。相比现代科技背景下的人生,古今中国人,实在宛如生活在两个星球。

外公大概经历过民国、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大饥荒、“文革”,真是日新月异,每种经历,它的背景都可以说是沧海桑田,我们简直梦想不到。假若有一天中国人实在不幸,又要经历同样的变革,那细节也会完全不同。这就是现代背景下人生的丰富性所在。

他活了八十九岁,生于一九一九年。那一年的五月四日,北京城很热闹。

乃为之铭曰:

生而好饮,无以肉粱。

醉而好诟,无以暴强。

弥生黄耇,终有其疆。

千秋万岁,永閟其光。

玄泉阴壤,孰侑之觞。

呜呼哀哉,人世之常。

 

 

说说我的二姨

 

寒假回去,大年初一,大舅请兄弟姐妹们吃饭。按照南昌的风俗,大年初二,是妈妈他们兄弟姐妹一起去外婆家吃饭的日子,也是一年中不多的相聚齐全的机会。现在外婆外公都已经去世,妈妈的兄弟姐妹们也越来越老,代代轮回,他们初二也要在家和自己子女团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所以,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

进了大舅订好的包厢,我的表弟们都已成人,个个挈妇将雏,一脸疲惫。嘘寒问暖的间隙,忽然看见二姨也坐在那里,犹自是那么木然而瘦骨嶙嶙,看见我,微微笑了笑,笑容也一如以前那么古怪。

也许我外家真有不大正常的血统,因为外公外婆是表兄妹结婚的。还好,除了大舅,我另外两个舅舅都比较正常,所以也就没什么好写的。我的大姨、小姨也正常,也几乎没什么好写;但是中间这个姨,或者叫二姨吧,又太不正常了。她还不是大舅的那种名士般的不正常,大舅那种,《世说新语》上比比皆是的;而二姨不一样,毫不风雅,按照古典文学传统,没人会理会这样的人物,但我却想写一下。

我记事的时候,二姨还很正常,有一段时间,她放学回来就唱一首歌:

ABCDEFGHIJKLMNOPQRST

UV达掉了热水瓶达掉了热水瓶

捞油水

哎啃什么ABC

上初中后,我才知道这是那首有名的英文字母歌,但唱到W的时候,我老感觉听起来像南昌话意思为“摔”的词——“答”,这是一个记音字,念入声,本字当怎么写,我也不知道。总之因为它的误导,后面的字母也就讹听成“热水瓶”了。当时很奇怪学校里还教这样的歌,后来听妈妈说,二姨小时候读书还可以的,小学毕业参加工作,才开始出现奇怪的症状。她的工作是承父业当菜农,每天劳作间歇,社员们都齐齐坐在地头的大树下休息,她却默默拿起笤帚扫起地来,把大树周围的一块空场地扫得干干净净。要说她想当劳动模范,也不像,没有哪个劳模是扫地得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疯的前兆。

很快她全面崩溃,但并不仰天数繁星,也不咧嘴怪笑,对空书咄咄。她最大的不正常,就是见到我爸爸,会突然大声断喝一句:“乡下人。”其实她自己也是农村户口,而且还不过是高小毕业,而我父亲若不是身体突然出了毛病,就是个大学毕业生了。她为什么这么有优越感呢?就因为她是菜农,住在绳金塔下,算是城里?户籍制度真是我们伟大的党的伟大发明,强悍无匹,连神经病都不能从脑中将它抹去。

我那时也经常被她惊吓,比如当我拿起瓢在院子里放置的水缸里舀水喝时,她会像鬼一样突然出现,一把抢过我的瓢,喝道:“不许吃。”为什么?对不起,没有理由。舅舅安慰我:“碰到这种人,将她搁高些。”南昌话“搁高些”,意思是别去招惹,让对方自己觉得无趣。但是,我不能连喝水都鬼鬼祟祟避开她呀!何况她不是正常人,自己并不会觉得无趣。

全家人就此都不惹她了,但她很快就碰到了强硬对手。那就是我大舅的老婆,我应该叫大舅母。

大舅母不知是哪个乡下的,总之刚嫁给大舅时,口音带着浓郁的乡下味。我感觉城里人一般是以他(她)自己的口音为中心,来评判城乡差别的。他(她)会有这种感觉:一个人的乡味之浓淡,和他(她)离城市中心的远近成正比。这种微妙的读音差别,可以制成类似地质学上的等高图,我相信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亲身体会。大舅母的口音离南昌市绳金塔的距离应该相当远,远远超过我们将来要搬迁至的城南乡下。城南的发音和绳金塔的发音,有些词汇不同,比如城南把“蜻蜓”叫作“苍格燕里”,词尾“里”其实相当于普通话的虚词“儿”,是无意义的后缀。迄今为止,我也不知道“苍格燕”三个字当怎么写。某年暑假结束,我从城南回到绳金塔,一日看见蜻蜓,伸指而呼“苍格燕里”时,小舅当即笑我:“一个暑假就学得满口乡下话了。”而在绳金塔,则把“蜻蜓”称为“丁顶”,虽然读音略有不同,但至少可以看出两者的亲缘关系,与“苍格燕里”的乡味不可同日而语。当然,绳金塔也并不是什么高尚住宅区,它的居民口中绝大部分词汇和发音,和城南还是相同的,两处的人完全可以轻松自如地交流。然而大舅母的发音,不仔细分辨,有时几乎不知道她说什么,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可见其乡味之浓重。

以大舅母口音之乡,能嫁给我那公交公司工人的大舅,显然是件喜上眉梢的事。但她性格非常强悍,我那可怜的大舅完全屈服于她的雌威,每月按时将他的工资袋上缴,只留下少许零花。她没嫁来时,大舅和二姨发生冲突,二姨会像僵尸一样立在院子里骂大舅“强奸的”。为什么这么骂,据我妈妈说,是因为大舅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双方可能情浓之时出轨,女方怀孕,而且是宫外孕,导致了葡萄胎。在精神不正常的二姨看来,这就是“强奸”。大舅之前拿二姨没办法,对她的骂也懒得理会,反正谁也不会当真。大舅母一来,那就完全不同。某日听到二姨这么骂,她勃然大怒,冲上去揪住二姨的头发就打。她身材高大健壮,瘦弱的二姨哪里是她的对手。我只看见二姨低头弯腰,身体无可奈何地朝着自己头发被揪的方向前进,脚步踉跄,却不敢有少许停留,因为吃不起痛。大舅母一手揪着二姨的头发,一手猛扇二姨的耳光,啪啪作响。二姨徒自哭嚎,两手乱抓,但头都抬不起来,哪能触及目标?被大舅母一阵阵耳光抽得找不着北,嘴角鲜血狂流。我在旁边看呆了,没想到大舅母这么剽悍。所有的亲人都在旁观,悠然事外。直到外婆听到声音,从屋里冲了出来。

人说护犊情深,的确不是虚言。见自己的女儿被揍,外婆当即像疯了一般,扯着嗓子吼道:“她一个神经病,你也跟她计较?”

大舅母打人好整以暇,绰有余力,嘴里回应:“神经病?骂人怎么就不神经病了?不打烂她的嘴,学不乖各。”

身材瘦小的外婆这时已经像疯牛一样冲到大舅母面前,使劲去拨大舅母的手,尖叫道:“你打,你先打死我。打死了我再打死她。”外婆酷爱《红楼梦》,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从贾母那学来的。当贾政猛捶贾宝玉时,贾母颤颤巍巍地赶到,急吼吼地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她一发言,贾政只好惶恐谢罪。但外婆并无贾母的权威,大舅母一手轻松拨开外婆,一手继续抽二姨的耳光。这场战事最后是怎么结束的,我真的忘了。总之二姨的嘴肿了好几天,此后见了大舅如羊见狼,哪里还敢再骂。人说鬼也怕恶人,何况神经病,信然!也只有我爸爸这样的老实人,才肯始终如一地忍受她“乡下人”的侮辱。其实二姨不知道,我爸爸还是城镇户口呢。

不过二姨的户口不久也变为城镇的了。因为村里的菜地被征用,除了钱之外,每家还能分到一两个招工名额。究竟因为二姨有病,家里人想帮她混一份正式工作以为依靠,因此以大舅母之凶悍,虽然寻死觅活要夺取招工指标,竟然没有得逞。而二姨也竟然逃过了体检,成了一名南昌床单厂的工人。但很快她的症状愈发严重,无法胜任本职工作。床单厂的领导来到外婆家,嘘寒问暖,言辞中颇有怀疑她骗过招工体检之意,但并无证据。于是送往精神病院治疗,未几出院,病发如初。床单厂无奈,只能让她回家休养,每月发点基本工资。

二姨的一生就是如此的惨淡,亲人们绞尽脑汁,找了无数偏方对她进行治疗,甚至瞒着给她吃煮蚯蚓的偏方,仍旧毫无效验。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在绳金塔住了十六年的家被无敌城管宣布为非法违章建筑,遭到野蛮拆迁。而我们全家都是良民,不敢以自焚来恶意抗法,只好悲愤迁往城南乡下。多年后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物权法》这么神奇的东西,据说英国一名乞丐,因为在某闹市区露天住宿达十三年之久,突然天降喜事,按照《物权法》,那片闹市区的黄金地域从此成为他的私人财产,价值上百万英镑。而我们全家在南昌的一个破街道上居住了足足十六年之久,并非露天,却不得不灰溜溜地被赶去乡下。写到这里,我想偷空感慨地叹一声:这世道,真是冰火两重天哪!

城南乡下的生活是枯燥的。某天,突然迎来了二姨,她带着一个男子,亲热地向我母亲介绍说:“这是保国。”

保国也是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但是那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极为正常。他们面貌安详,衣装整洁,言笑晏晏,和我爸爸妈妈寒暄,叫我爸爸姐夫,叫我妈妈姐姐,一点也不厌恶我们居住在乡下。我感叹不知是谁这么好心,把他们俩撮合在一起。在我家吃完饭后,他们又礼貌地与我们告别,仿佛贵族。妈妈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欣喜地说:“这回好了,看来有了老公,她就能变好。”我也想,是啊,爱情的力量真伟大,竟能让疯子脱缰野马般的心灵也变得宁静。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传来消息,保国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疯儿子和我的疯二姨在一起,说是二姨疯得厉害些,配他们儿子不上,活生生地把两个年轻人拆开了。不久我的二姨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瘦骨嶙峋。每次新年初二的时候,我们一家去外婆家团聚,她见了我爸爸又是暴喝:“乡下人。”见我长得老高,又工作了,问我要钱,之后出门,买回来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外婆就告诫我:“别再给她钱,她见了人就讨钱,讨到后见东西就买,不花光不罢休。有一次没钱还去拿人家的,差点被人打残了。”

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二姨能跟他们相依为命,现在他们二老已经魂归天国,她将怎么过?有谁会像父母一样宽容她?据说外婆临死时,将她托付给了二舅,说如果能将二姨收留照料,生前自己住的这套房子将来就归二舅。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看到相依为命的高龄父母逝去,自己独身在这冷酷的世上再无依傍,不知情何以堪?虽然有众多的兄弟姐妹,谁又能代替父母?但我不知道二姨会怎么想,我只为她感到难过。

 

 

绳金塔记之外公本纪

 

吾外公,南昌县岗上乡人也,姓刘氏。父曰招发,祖某,乡医,号刘一贴,以治疮一贴必愈得名。招发亦传其技,为乡里所称,家故小康。民国三十三岁,日寇犯岗上乡,百姓鸟兽窜。招发亦赁一车,帅家人走南昌,停城外之千佛寺。寺僧悯之,以一屋与居,使守寺产,由是一家为南昌市人。

日寇败,不数年国朝立,焚寺庙,招流民立一乡,招发亦与焉,遂编为菜农,犹私习医,无所知名。里中有一妇病笃,送医院,皆束手,家人方治下里具焉。招发往,一针而起,名遂大震。妇亦拜招发为义父,终身事之,远方慕而来求医者乃不绝。吾幼时,招发尚存,蒙其看视,至今记其相貌。

招发产三子,长曰明玉,即吾外公,面白善书,尝为皮鞋店经理。国朝十一年,天下大饥,外公不耐,以种菜略可疗饥,遂逃归乡里,终身为农民。晚节遴,长女傍其屋居,外孙饿,一粥不许施与,以父招发看视外孙,迫其女偿费。同姓孙略宽贷,然犹常骂其子:“我的就是你的,你的我没份。”其无人性如此。

外公少时,娶表妹细姑,细姑年裁十二,长不及灶台,甚悍,稍有忤则滚地叫号,外公惧之。既壮,细姑转温和,而外公翻暴戾,子女乃上尊号“阎王”。及耄,益得意,尝洋洋言:“吾解放前,亦为妓院常客,许我青眼者多矣。”外婆大恚,又妒,私语吾母曰:“阎王老而弥无耻矣,此龌龊事,语我何为?”

外公年四十即驼背若龟,然康强壮健,八十九岁乃殁。以视女若敝屣,故临终无肯看护者。三子递陪,亦不耐。吾母曰:“其死以前列腺肥大,尿不得排也。”余乃忆家父尝告余曰:“昔阎王之父之卧病也,口渴欲饮,呻呼,一屋无应。吾以水与之,为其孙所阻,曰:‘已耄乱矣,饮必尿床,谁与料理者?’竟渴死焉。”殊为相似。

 

 

绳金塔记之老姜列传

 

余少时居绳金塔,屋附外家垣。垣内有空房数间,赁于一姜姓者。家主老姜,年可五六十,好饮酒,每饮必醉,醉必诟骂,其妻不耐,时有违言,辄遭其棰楚。育三子三女,三子无论,女皆端丽。其长子长女已婚,中子婴癫痫,时吐白沫,匍匐叫号,若野兽焉,然体魄健,食兼数人,力能投席。独孝母,视其父蔑如也。

一日老姜又醉,方欲诟詈为乐,癫痫子忽至,袖菜刀数劈,刀刀中首。老姜偾,急送医,得苏,然有后遗症,见风即痛。尝小酌后仰视树叶瑟瑟,曰:“此中子聪慧,吾夙所钟爱,尝倾家为疗疾,不意待我若此。”垂泣太息。

异日平旦,老姜妻惊叫号哭,众人醒,就其屋视,则老姜仰卧于床,一利剪菑于颅顶,溅朱半墙,残血犹滴沥若泪。吾舅趋至第三医院,呼急救车,一护士讥之:“汝谓拍影视耶?若等穷酸,安得救护车?”吾舅惭,走归,老姜遂死。其妻泣云:“昨夜将寝,老姜曰头痛,无生人乐。吾意其寻常牢骚,今思之,是早萌死志矣。”众以此皆谓老姜自尽,叹息,劝慰而去。

后数月,老姜妻改嫁。亲迎日,一中年男忽来,号泣曰:“始汝言夫死即嫁我,何为更盟?汝使傻儿杀亲父,为吾不知乎?若真狠毒矣。”老姜妻结舌,甚慌乱。人渐麇集,癫痫子忽溃众出,怒而前,横举中年男,奋臂挥,倏忽飞出数丈矣。宛转呻吟,不能起,众中有人笑曰:“尔欲寻死乎?彼精神病,杀汝亦不偿命。走矣!”中年男寤,强起,奉头鼠窜。

后数年吾归乡,与家人言及老姜事。吾妹曰:“老姜妻再嫁,夫甚悭吝,亦不乐。其中女初中辍学,奔粤打工,以貌美为一港人收为外妇,产一男,遂得宠;复引其妹嫁一港翁为小妻。其姊早嫁人,夫亦不良,乃离婚从其妹,再嫁一广东富人。三姊妹既兴,乃迎其老母众兄至粤,一家团圆,甚欢焉。”余叹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绳金塔记之香菊传

 

余冲幼时,比邻有业裁缝者,耇鲐,养一孙女,长余一岁,常来院中与余熙。余时持大姨所贻连环画数册,彼欲借观。余恐大姨不喜,坚拒之。彼见不能逞,沉吟顷刻,忽曰:“若借我观,吾让若观吾阴。”余时年方四五岁,然已知男女之有异矣,即应允。

女名甚伧楚,唤曰香菊,虽长余一岁,而不甚乐学。后数岁事模糊不能记,复能记者,其年已长,延颈秀项,乌发垂髫,宛然一美少女矣。某日余放学归,见其门前聚闲人若干,裁缝老妪则箕踞嚎啕。询之,方知香菊午时忽饮药自尽,不知其由,然多指目其旁邻一绰号为气鼓卵者,云女即为其强奸怀孕所致云。

 

 

城南记之邻女传

 

余少时居城南,邻家有一女,面目清秀,娟婉可爱。门前有一小院,院中立一柳树,尝见此女夏日执一扑囊,仰颈凝视柳叶间,若听蝉鸣,真一美妙之图画。余痴立观之移时不忍去,彼似有所觉,侧首见余,粲然而笑。余窘,乃旋踵,心犹惊跳。后数岁,余外出求学,久不见之。某年归,间与家人言及,则已死数年矣。

余惊愕不已,叩问其详。母曰:“汝求学于外未一年,彼骑车访亲。天雨路滑,狂风击面,又值黄昏,天色晦暗,十步之外,不辨牛马。彼上一高坡,低首蹬车,不知对面一大卡车呼啸而降,乃毙命轮下。”言毕叹息。余喃喃曰:“向日凝眄柳枝,流波明灭,今都逝矣!”

余母慨然曰:“皆彼柳树之为患也。方彼死前数日,有老者过其家,曰:‘屋前种柳,宁为藏鬼乎?是家当有祸患?’不意正应于彼身也。且其真为强死矣,死已数月,一至暮夜,家中鸡飞狗跳声不绝,似有物惊扰驱赶者。算命者云,即其强死之魂魄,恋眷人间,不忍和亲人携离也。”

 

 

城南记之堂弟列传

 

堂弟某,小名憨头,母产其未久,须上班,无暇看护,乃请外婆代劳。外婆半盲,殊无力任之,然知女家贫,难雇人,强诺。余常隔天井闻憨头哀嚎,若中弹之犬。奇之,因攀窗棂窥,见盲媪持一碗粥食憨头,以调羹抵其颈,力呼:“恰(吃)嘛恰嘛恰嘛。”憨头摇头摆尾,抵死不从,若一颈部被扼之蚯蚓焉,粥溢出调羹,滴其胸脯。犹烫,故哀嚎。盲妪不觉,反颔首笑曰:“诚当如是。”复进勺,能入口者,不过十之二三。

憨头幼而徇齐,稍长,意豁达,好狗马,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其上初中也,尝以学业负殿为某教师侵辱,衔之。辍学之次日,即纠众往教室。教师方授课,见憨头至,大恐,夺门奔。憨头逐之,教师无可如何,自二楼跃下,一足触地而折。憨头走窜,由是始欲混黑。族人皆不可。其母慨然曰:大丈夫宁当羸死陇亩哉?混黑,太上美衣甘食,其次亦可温饱,最下亦不过归南亩耳,何虑?”皆默然。

憨头混黑道,始不顺,尝为人以三棱刮刀堵至厕,臀被三创,为乡里所笑。族人皆惭,其母独坚执如初,曰:“人前长脸,人后受罪。安有不困苦而可功成者?”憨头益发愤,广结交。既贵显,而母已死,具牲祭,悲曰:“微吾母,吾羸死稻田矣,安能似今收保护费哉?”乡里由是益服其母之智。其父脑溢血死,憨头方避吏事,不敢归。而乡里长者亲赴其家为主丧,殡日,自远方而来会葬者,豪车无虑百余辆,多企业家老板者,其得人心如此。至今为城南霸。

 

 

乡下记之城南流氓列传

 

大扇,南昌市郊城南村人也,少以盗窃输大西北狱,廿年乃还,头已二毛。城南少年与接风,唱卡拉OK,呼小姐陪之,极欢。大扇酒酣,引小姐至屏处,泻火毕,归座捭胸言:“与吾同狱南昌人无虑四五十,皆释还矣。电话一拷,无远近倏忽可至。即有事,吾聚兄弟为汝平之,孰敢多言者?”

少年阳誉之。既罢,其首领名小辉者笑曰:“吾视其前辈耳,又同宗,故略示敬。今城南,乃公之天下,干彼老货何事哉?”皆大笑。然犹命人致大扇柴米,又钱若干。大扇气益壮,出门蟹行,常自伐,又数至村政府索田宅。书记患之,召小辉谋。小辉谢曰:“勿忧,彼不晓事,吾为公教训之。”

即命人至大扇所,索前所致钱。大扇不肯,又无钱。索益急,大扇怒,乃电召二毛军数人至,夜缚小辉笞之。小辉既脱,立征城南混混上百,堵大扇门曰:“今日死若残,君择之。”大扇曰:“死吾不惧,然人命大,恐累君入狱耳。请致残。”小辉乃以自制枪抵大扇双膝,轰之,膝骨尽碎,遂残。

大扇腿既愈,日拄拐至村政府,气不少索。书记异之,惭恧,转敬之,语小辉曰:“是真豪杰,若少汝廿岁,汝之位岂不归他乎?”小辉然之:“方吾以枪抵其双膝也,色殊不少桡,虽共产党员不过也。”书记莞尔:“于影视中求之乃得尔,现实安有?”乃出资为大扇装假肢,皆进口材,又与其附近一菜市场,曰:“今日起,畀汝收保护费矣。”

大扇以此家日丰,犹茕独。某夜,一青年妇人来,语大扇曰:“君识妾否?”大扇张目视:“是市旁大鹅妇?”妇人颔首:“然。吾夫庸奴,与居不乐,愿改侍君。”大扇难曰:“吾年老,又残,且与大鹅同族……”妇人曰:“始谓君豪杰,旷久,何反作君子态?旗杆已竖矣。”大扇大笑,即于榻上尽欢。

明日,大鹅来,索其妇。妇出坐庑下,曰:“吾爱者大扇,不喜君,请离婚。”大鹅欲怒,见大扇执一刀出,不敢,嗫嚅曰:“叔如此,人当有闲话矣。且叔豪杰,何妇不可得,岂必夺侄妻。”大扇摇头,曰:“是人耳,安分叔侄。人不爱汝,又值新社会,婚姻岂可强迫哉?”大鹅嘿然,后竟离婚焉。


最后更新[2017-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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